朝府门口的几个小厮正坐在地上打着瞌睡,几盏灯笼在杆上发着红光,照亮了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台阶和朱漆木门。两个石狮子驻守在门口两侧,在微弱暖光的照耀下,仿佛也在短暂地酣睡着。

    东方的天空边缘已经开始呈现深青色,此时约莫是五更天,用不多久里面的人就该起来活动了。谢宵带着众人偷偷拐到后面的巷子里,沿着杂七杂八的木箱、板车跟花盆,按住屋檐瓦砾的边角,穿过成片挂在绳上的湿衣服,又越过横七竖八的石墙,连滚带翻地跑了出去。

    “你跌的谢明心,你这是选的什么路?”走到僻静的地方,李安饶气喘吁吁地骂着。谢宵跟季煜两个人跟猴似的上蹿下跳全无顾虑,她可是要抱着一个半大孩子跟在后面。偏这两人都不带回头看一眼的,她还不敢开口,怕吵醒两边睡得正香的民众,只能靠着单只胳膊两条老腿拼命撵着他们,还要挂念着别把怀里小屁孩的脑袋撞到瓦片砖块上。

    小芸被晃得脑袋发昏,她从李安饶的怀里下来,打着转晃悠悠地站在地上。

    “孩子都被晃傻了!”李安饶继续控诉道。

    谢宵抱歉道:“不好意思嘿嘿。”

    “看来这位郡守大人果然不简单。”季煜眯起眼望着远处的方向。朝府气势宏伟,隔着几条街也能瞅见一角豪奢的青砖绿瓦。

    “不管他再不简单,只要查清真是他所为,我就要他的命。”谢宵的眼神很是森寒,像十二月湖上的坚冰,冷酷而又决绝。

    季煜注视着谢宵的侧脸,转头向李安饶问道:“这个孩子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带着一个孩子跑来跑去。”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小芸怯生生说道:“应该没人发现我跑出来了。”

    这个孩子真的太懂事了,可难道懂事是一件好事吗?小小的孩子本是在最天真活泼、直言不讳的年纪,为何会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这实在是很令人心痛的一件事。

    谢宵温柔摸着小芸白嫩的脸颊,蹲下身道:“哥哥姐姐们现在都有很麻烦的事背在肩上,没有办法把你带在身边。等我们处理完眼前的事情,就会把你接回来,找一位好师尊教导你学法术,还会把你们班子里其他的小朋友都解救出来,让他们可以平安读书长大成人。”

    小芸只是委屈地点了点头。

    谢宵一行人把小芸送回住的院子里时,整片天空都已变成黛蓝色的了。里面偶有几响鼾声传出,一派酣睡难醒之象。

    谢宵还想再嘱咐小芸几句,小芸却突然一把抱住了谢宵的脖子,哽咽道:“姐姐再见。”说完只留下了一个恋恋不舍的眼神,便决然转身,一把从围墙上翻了进去,轻手轻脚的像只小燕子一样。

    “宵宵。”李安饶走到谢宵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安慰道:“咱们还会回来的。”

    谢宵心中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个小小女孩的信任,但她还是强撑着振作起来,理了理头绪说道:“找家客栈先休息吧,今天下午去找另一座神像在哪里。”

    谢宵自顾自地先走了,留下身后的季煜和李安饶。李安饶正欲跟上前时,一只束着玄色袖口的手拦在了她的身前。

    李安饶从头顶上开始冒出火气,不耐道:“你这只爪子是想不要了吗?”

    季煜收回胳膊,声音好像淬了冰一样,冷然开口:“何必如此动怒,有事藏在心里不如说出来的好,省得炸了自己。”

    李安饶不屑地笑了一声,“何必如此两面三刀,是什么样子不如直接表现出来的好,省得前功尽弃满盘皆输。”言罢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季煜的眼神瞬间变得阴沉起来,他盯住李安饶的背影,透着鹰隼捕猎时的狠戾,直到谢宵发现季煜不见身影,回头寻找时,季煜又变成了那副温雅风清的样子,他眉眼弯弯露出一个浅笑,谢宵只觉得他的双眸格外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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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休整完,来到楼下吃饭时已是午后时分。谢宵要了一壶好茶,赏给店小二一块碎银,开口问道:“我们兄妹三人来此行商,路上却屡遭不顺,怕是冲撞了神明。小哥可知这附近哪有灵验的庙宇,我们兄妹三人也好去拜拜,求得神仙宽恕庇佑。”

    小二在背后偷掐了一下碎银,随即堆笑道:“嗨呀,这您可是问对人了,这附近啊,向西走六七里,就是咱们昭关最大的庙,里面供奉的呀,不是一般的小神仙,乃是创世之祖神祖大人。哎呦那可灵验的不得了啊,前两年家中老母生病,我是慌得六神无主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的当卖的卖,没想到在那供奉了两炷香后,不过几日母亲便渐渐痊愈了。”

    季煜在一旁轻皱起眉头,谢宵怀疑地问道:“真有这么灵吗?”

    “您可别不信,这大街小巷的您去问问,说到哪座庙最灵验,那必是我讲的这一座,许多别国的人……”小二忙打自己嘴,接着说道,“许多人不远万里都要来这座庙里请愿呢!”

    谢宵好奇道:“怎么这座庙这么灵验呢?”

    小二一边给几人依次倒上茶水,一边道:“兴许是庙建得恢弘、建得华丽呗,据说金身全都是用纯金打造而成的,一点儿掺假都没有。神祖她老人家见到凡间的民众这么有孝心,自然会多多庇佑。”

    谢宵啧啧称奇,惊叹道:“这也难怪了,不知是谁有这么大手笔,建得起如此诚心的庙。”

    小二似乎很是兴奋,急忙夸道:“当然是我们的郡守朝大人,你们远道而来可能有所不知,他可是昭关出了名的大善人,平日里最是体恤民众敬仰天恩的!”

    谢宵听到李安饶鼻腔里哼了口气,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放到底下,按在了李安饶的腿上,笑着开口道:“原来是他,我倒听说过,听说最是乐善好施,怪道人家能发大财做大官呢,一直积德行善怎么能不富贵呢。你先忙吧,我这里打搅了,多谢你告诉我们几个这么些,就不多耽搁你了。”

    小二“诶”了一声,转身又去忙了。

    “呵呵。”李安饶在谢宵耳边冷笑两声,把谢宵惊得拍了她肩膀一巴掌。

    “你似乎对这位郡守很是不满意啊,”季煜轻啜一口杯中的茶水,看向李安饶低声道:“不知是否有什么隐情呢,早说出来说不定对调查也有助益。”

    “无可奉告。”李安饶冷硬开口。

    谢宵隐隐能猜测出来李安饶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位励志又富贵的郡守。当年谢宵第一次见李安饶的时候,李安饶正在燕国一个小镇耍杂技,后来听说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卫国一路流亡而来的。料想可能是李安饶幼年在卫国的时候,与那时刚发家不久的朝瑾打过照面,对其为人处世有所了解,所以才会如此厌恶。

    “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谢宵打圆场道,“吃完饭我们一起去那座庙里查探,就知道是不是跟我们猜想的一样了。”

    季煜似乎有点憋闷,他戳着碗里的饭菜,不满地盯着谢宵。谢宵对着季煜笑了笑,却被李安饶在大腿上拧了一道。

    几人正吃着饭,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的喊声,谢宵转头一看,街道上的民众们正在押着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

    男子愤怒地咒骂:“我去他爹后门的杂种梁涣,你们这群刁民、愚民,帮着这个杂种抓老子,看好吧!下一个就到你……”嘴被人使劲掰开塞满了马粪,堵住了咆哮的话语。

    梁涣曾颁布过一条法令,凡是未登记在册的散修,均是心怀叵测、祸乱民间的骗子,凡人可以自行抓捕将其扭送到官府。

    但这只不过是利用愚民帮他捕获不在案板上的肉而已。

    很不幸地,卫国这片土地,像所有灵力枯竭的地方一样,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妖魔鬼怪却在人间肆虐。从前请一位仙长来降妖除魔,至少要十金起步,但自从梁涣登基之后,卫国莫名地太平了下来。于是这的民众纷纷奉新皇为圣主,家家户户敬仰他,不遗余力地为皇帝陛下寻找藏匿在人间的散修。

    谢宵的手有点发颤,李安饶握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外面的声音逐渐沸腾,李安饶盯着谢宵的眼睛,开口道:“想想剑宗上的其他人,他们还在等着你。”

    谢宵泄气般把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伸手用力拽着窗边的帘子。李安饶安慰道:“他只是被抓走了而已,梁涣说不定就是把这些人关一段时间,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两人都明白这是假话。

    路上传来群情激愤的骂声,

    “祸国殃民的老妖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就知道坑害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吸血虫!”,

    “上次我亲戚家的孩子被妖怪抓走了,收了二十金都没把孩子救回来!”,

    “我打死你,你们这些人平常不是眼睛长头顶上吗?跟你老子再瞪一个眼看看?!”

    “打死他!打死他!这些人一被抓起来,什么妖魔鬼怪都消失了,说不定一直以来就是他们弄的鬼!”

    男子身上被砸满了臭鸡蛋、烂菜叶,头上流下不明的棕黄色液体。

    谢宵实在忍不下去了,拳头一攥就打算站起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

    司天监的人到了。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为首的监副捏了个清水诀把昏迷过去的男子简单涮吧了两下,示意下属把人押进特制的囚车里。

    围观的百姓全程鸦雀无声。

    谢宵觉得疲惫而又好笑,如此愤慨的民众们就像火遇到水,“哗”一下就熄灭了。刚才辱骂那个普通修士的话句句感真情切、铿锵有力,虽然他们可能根本不认识他。

    到了监副大人这,仿佛被牵进了笼子里一样,一个个乖顺极了,好像看不出来监副大人也是个眼长头顶上的“高等人”,一瞬之间所有愤慨的情绪都被收进了四肢五脏之中。如果现在是在看表演的话,谢宵要给一个“收放自如”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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