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满座无声。
良久，有几位长老小声议论，言语间赞美不断，素天真君更是直接向玄天真君问道：“既如巍峨之高山，又如空谷之邃远。玄天，没想到你平日这么闷一个人，竟能作出这么好的琴曲。”
玄天真君松弛的眼皮垂下，仿佛又老了几岁，她摇摇头，说道：“这不是我作的曲。”
考试已毕，谢宵把琴抱回原处，向诸位真君长老行了一礼后便从正门而出。玄天真君全程静默地坐在高台上，垂着眼打量自己的爱徒，脸上原本微不可察的皱纹堆起，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又转瞬而逝。
谢宵出来不久后，暮秋溪和李安饶也接连被叫了进去。等三人都考完后，已近黄昏时分，此时广场上只余稀稀落落几个人影。
远处粗壮的树干旁露出一角熟悉的衣袍，谢宵走了过去，原本还算空旷安静的场地陡然又吵闹起来，周围寥寥几拨人眼神一直朝谢宵身上瞥，神色激动不知在叽叽喳喳些什么。
梁涣靠在树下，掀起微阖的眼皮，扭头看了谢宵一眼，冷然道：“有何贵干？”
谢宵支吾半天，还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有何贵干，只是见到梁涣一个人孤零零靠在树下，腿就不自觉地朝这边迈。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梁涣那张千年寒冰一样的冷脸已经近在眼前了。
“……嗯，明年你就及冠了。”谢宵总算想出一个可以聊的话题，攥着自己的手，有些局促地问道，“到时候，你要回梁国去看看吗？”
梁涣勾起一边唇角，眼神像凉风一样吹得人冷飕飕的，紧绷着脸道：“我回梁国干什么？草民又做了什么糊涂事，碍了殿下您的眼？”
“诶，你别……”谢宵赶忙左右打量，看到周围人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叹口气解释道，“我是想说，按照原来的……额，约定，你及冠之后就可以回梁国了。离开故国那么多年，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梁涣的脸色冻得跟冰碴子一样，谢宵都忍不住替他打了个寒颤。
“呵，那你呢，”梁涣嘲讽道，“你离开谢国这么多年，随时可以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呢？”
谢宵一时失语，扭头看向将落的夕阳，叹道：“我有我的原因。”
梁涣笑得颤抖，声音都沙哑了几分：“我也有我的原因，你管好自己就行。”
正殿门口处传来喊声：“风木门，梁涣！”
谢宵一脸复杂地盯着梁涣，满腔的话堆积在心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梁涣从树上吊儿郎当地起身，经过谢宵时，目不斜视道：“少来我这假惺惺。”
日落之后，山上的风就格外的冷，从远及近，迅疾地刮过连绵群峰上尖翘的殿顶，摇晃着苍劲古树上葳蕤的枝杈。
地上的枯叶被卷成一团，打到谢宵的长靴上。谢宵捡起一片，再抬头一看，发现大部分叶片都已开始泛黄了。
秋天已经来了啊，谢宵后知后觉道。
==
景姜第三次见到庆云，是在昏迷中突然惊醒的。
熟悉的身影跪在一旁，母皇坐在自己床边的椅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静园是皇家禁地，负责教养你的嬷嬷不会没告诉过你吧。”
天子威仪何等迫人，更何况对一个不过八九岁的质子而言，面前的人不仅是刚派军踏破并州一十四城，差点攻入都城泾阳的敌国统治者，更是在此刻握着自己性命如捏蚂蚁一般的，至高无上的决定者。
庆云瘦削的身体忍不住打着颤，在这温暖如春的寝殿里，浑身都开始冒起汗来，“滴答滴答”，滴落在精美的地砖上。
“臣……愚钝。”庆云用不大的掌心擦着地砖，奈何越擦越多，还浸入到了雕刻的纹路里面。
“你可不愚钝啊。”皇帝叹道，微笑俯视着地上这个孱弱的质子。
景姜记得母皇的这个笑，上一次母皇这么笑，自己的贴身侍女就被赶出宫外了。她连忙拽住母亲的袖子，装作刚醒的样子，晕乎乎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皇帝几乎是顷刻间换了一副面容，她的眉毛微皱着，嘴唇紧张地抿起，脸贴到景姜额头上感知了一下温度，像平民百姓家再寻常不过的慈母一样，又心疼又生气：“怎么样，还难受吗？我让你不要一个人乱跑，你不听，现在好了吧，险些生出大祸来。”
景姜嘴里“嗡嗡嗡”地继续装晕。
“御医为何不见？”皇帝扭头问向一边侍立的宫女。话音未落，一个年长些的女官拽着满身药味正在煮药的御医匆匆从寝殿另一头跑了过来。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趁着御医正在给公主诊脉，地上的庆云也被人一把拉了起来，按到不起眼的角落里站好。
屋内一时安静得仿佛空气都不会流动了，御医诊过脉后，只开了一些给小孩强身健体用的药膳，再讲了一通公主有神明护佑陛下不必担忧的马屁话。
御医走后，屋内又变得更安静了。景姜不好意思再装晕，便厚起脸皮咧嘴笑着。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见谁都想救的脾气也该改改了。人的命自有定数，未来如何皆是造化，你一心为人，反而会令自己疲累。”
景姜本能地不喜欢母皇的这套言论，但此刻自己昏迷刚醒，没有太多底气反驳，于是便小声申诉道：“我也不怎么疲累……”
皇帝盯了女儿一眼，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想到刚才的那个男孩，便开口道：“人心难测，你拼尽全力去救的人，一开始接近你就可能是别有目的。”
景姜觉得母亲这番话说出来，事情马上要朝不好了方向走，于是连忙解释道：“我们是巧遇的，是我到处乱跑，不小心遇见他的。”
“是吗，”皇帝笑了笑，问，“你是在哪见到的他？”
角落里的庆云紧张地握住双手，只听那个清脆的声音胡诌道：“不知道诶，好像是他住的院子，挺破的，当时我迷路了，跑进去找人的时候见到的他。我还约他一起去静园玩来着，只是刚好下了大雨，他好像生病了，我就把他背回来了。”
皇帝锐利的眸光扫视着自己的女儿，把景姜的寒毛都吓得快竖起来了，半响，皇帝开口时却说道：“既然你喜欢他，那就让他陪你玩吧。宗室里的孩子太少，有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孩子陪着你，你也能安下心来，少当那脱缰的野马。”
景姜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眉眼俱笑道：“谢谢母亲！”
从那之后，庆云就一直跟在景姜身边，陪她上树摘桃，陪她下水捉鱼，陪她听老夫子讲课，陪她看纷杂百类的书籍。陪她一起，想象外面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景姜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理想——要当天下第一大宗师。
像那些民间话本里的仙师一样，降妖除魔，行侠仗义！
当时的景姜还问庆云以后想做什么，庆云望着远处想了很久，没有回答。
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现在的谢宵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秋天是个离别的季节。
良久，有几位长老小声议论，言语间赞美不断，素天真君更是直接向玄天真君问道：“既如巍峨之高山，又如空谷之邃远。玄天，没想到你平日这么闷一个人，竟能作出这么好的琴曲。”
玄天真君松弛的眼皮垂下，仿佛又老了几岁，她摇摇头，说道：“这不是我作的曲。”
考试已毕，谢宵把琴抱回原处，向诸位真君长老行了一礼后便从正门而出。玄天真君全程静默地坐在高台上，垂着眼打量自己的爱徒，脸上原本微不可察的皱纹堆起，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又转瞬而逝。
谢宵出来不久后，暮秋溪和李安饶也接连被叫了进去。等三人都考完后，已近黄昏时分，此时广场上只余稀稀落落几个人影。
远处粗壮的树干旁露出一角熟悉的衣袍，谢宵走了过去，原本还算空旷安静的场地陡然又吵闹起来，周围寥寥几拨人眼神一直朝谢宵身上瞥，神色激动不知在叽叽喳喳些什么。
梁涣靠在树下，掀起微阖的眼皮，扭头看了谢宵一眼，冷然道：“有何贵干？”
谢宵支吾半天，还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有何贵干，只是见到梁涣一个人孤零零靠在树下，腿就不自觉地朝这边迈。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梁涣那张千年寒冰一样的冷脸已经近在眼前了。
“……嗯，明年你就及冠了。”谢宵总算想出一个可以聊的话题，攥着自己的手，有些局促地问道，“到时候，你要回梁国去看看吗？”
梁涣勾起一边唇角，眼神像凉风一样吹得人冷飕飕的，紧绷着脸道：“我回梁国干什么？草民又做了什么糊涂事，碍了殿下您的眼？”
“诶，你别……”谢宵赶忙左右打量，看到周围人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叹口气解释道，“我是想说，按照原来的……额，约定，你及冠之后就可以回梁国了。离开故国那么多年，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梁涣的脸色冻得跟冰碴子一样，谢宵都忍不住替他打了个寒颤。
“呵，那你呢，”梁涣嘲讽道，“你离开谢国这么多年，随时可以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呢？”
谢宵一时失语，扭头看向将落的夕阳，叹道：“我有我的原因。”
梁涣笑得颤抖，声音都沙哑了几分：“我也有我的原因，你管好自己就行。”
正殿门口处传来喊声：“风木门，梁涣！”
谢宵一脸复杂地盯着梁涣，满腔的话堆积在心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梁涣从树上吊儿郎当地起身，经过谢宵时，目不斜视道：“少来我这假惺惺。”
日落之后，山上的风就格外的冷，从远及近，迅疾地刮过连绵群峰上尖翘的殿顶，摇晃着苍劲古树上葳蕤的枝杈。
地上的枯叶被卷成一团，打到谢宵的长靴上。谢宵捡起一片，再抬头一看，发现大部分叶片都已开始泛黄了。
秋天已经来了啊，谢宵后知后觉道。
==
景姜第三次见到庆云，是在昏迷中突然惊醒的。
熟悉的身影跪在一旁，母皇坐在自己床边的椅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静园是皇家禁地，负责教养你的嬷嬷不会没告诉过你吧。”
天子威仪何等迫人，更何况对一个不过八九岁的质子而言，面前的人不仅是刚派军踏破并州一十四城，差点攻入都城泾阳的敌国统治者，更是在此刻握着自己性命如捏蚂蚁一般的，至高无上的决定者。
庆云瘦削的身体忍不住打着颤，在这温暖如春的寝殿里，浑身都开始冒起汗来，“滴答滴答”，滴落在精美的地砖上。
“臣……愚钝。”庆云用不大的掌心擦着地砖，奈何越擦越多，还浸入到了雕刻的纹路里面。
“你可不愚钝啊。”皇帝叹道，微笑俯视着地上这个孱弱的质子。
景姜记得母皇的这个笑，上一次母皇这么笑，自己的贴身侍女就被赶出宫外了。她连忙拽住母亲的袖子，装作刚醒的样子，晕乎乎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皇帝几乎是顷刻间换了一副面容，她的眉毛微皱着，嘴唇紧张地抿起，脸贴到景姜额头上感知了一下温度，像平民百姓家再寻常不过的慈母一样，又心疼又生气：“怎么样，还难受吗？我让你不要一个人乱跑，你不听，现在好了吧，险些生出大祸来。”
景姜嘴里“嗡嗡嗡”地继续装晕。
“御医为何不见？”皇帝扭头问向一边侍立的宫女。话音未落，一个年长些的女官拽着满身药味正在煮药的御医匆匆从寝殿另一头跑了过来。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趁着御医正在给公主诊脉，地上的庆云也被人一把拉了起来，按到不起眼的角落里站好。
屋内一时安静得仿佛空气都不会流动了，御医诊过脉后，只开了一些给小孩强身健体用的药膳，再讲了一通公主有神明护佑陛下不必担忧的马屁话。
御医走后，屋内又变得更安静了。景姜不好意思再装晕，便厚起脸皮咧嘴笑着。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见谁都想救的脾气也该改改了。人的命自有定数，未来如何皆是造化，你一心为人，反而会令自己疲累。”
景姜本能地不喜欢母皇的这套言论，但此刻自己昏迷刚醒，没有太多底气反驳，于是便小声申诉道：“我也不怎么疲累……”
皇帝盯了女儿一眼，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想到刚才的那个男孩，便开口道：“人心难测，你拼尽全力去救的人，一开始接近你就可能是别有目的。”
景姜觉得母亲这番话说出来，事情马上要朝不好了方向走，于是连忙解释道：“我们是巧遇的，是我到处乱跑，不小心遇见他的。”
“是吗，”皇帝笑了笑，问，“你是在哪见到的他？”
角落里的庆云紧张地握住双手，只听那个清脆的声音胡诌道：“不知道诶，好像是他住的院子，挺破的，当时我迷路了，跑进去找人的时候见到的他。我还约他一起去静园玩来着，只是刚好下了大雨，他好像生病了，我就把他背回来了。”
皇帝锐利的眸光扫视着自己的女儿，把景姜的寒毛都吓得快竖起来了，半响，皇帝开口时却说道：“既然你喜欢他，那就让他陪你玩吧。宗室里的孩子太少，有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孩子陪着你，你也能安下心来，少当那脱缰的野马。”
景姜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眉眼俱笑道：“谢谢母亲！”
从那之后，庆云就一直跟在景姜身边，陪她上树摘桃，陪她下水捉鱼，陪她听老夫子讲课，陪她看纷杂百类的书籍。陪她一起，想象外面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景姜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理想——要当天下第一大宗师。
像那些民间话本里的仙师一样，降妖除魔，行侠仗义！
当时的景姜还问庆云以后想做什么，庆云望着远处想了很久，没有回答。
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现在的谢宵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秋天是个离别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