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姜诺一直跟保姆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对方像是看准了她不会声张的性子，变本加厉，半年之后依旧以各种理由克扣生活费。
算了，姜诺想。别跟她计较。
可人心是贪婪的，她的让步在保姆眼里变成了软弱可欺。
日子一天天地过，姜诺冷眼看着保姆从一开始朴素的衣裳慢慢变成一身名牌，身上背着姜母没带走的包包，脖子上带着珍珠项链，手腕上套着好几个纯金的手镯，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响声。
一身不伦不类的搭配，加上那张笑起来都堆不住肉的脸，从姜诺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去，然后“啪”地一声关上大门。
姜诺抬眼看向客厅里的监控，冷笑了一声。
她把碗里昨天的剩饭吃完，出门去找了物业，让他们帮忙把家里的监控拆掉。
这种只监视她一个人的监控，留着也没什么用。
这个举动，算是彻底与保姆和邹氏两人闹翻。保姆也不装了，没再给过姜诺任何生活费，饭菜都是隔好几天来做一次，做好后把一整锅都放冰箱里，斜睨姜诺一眼：“饿了就拿出来热了吃。”
姜母也没有履行诺言来看她，实在撑不下去时，姜诺会向物业借手机给妈妈打个电话。
电话里，妈妈每次都是没聊几句就忙得匆匆挂断电话。
爸爸的电话更是再也没有打通过。
她被迫独立，被迫接受被抛弃的事实。
慢慢的，她情绪淡化，对一切都变得不在意，不在意可口的美食，不在意漂亮的裙子，不再羡慕别人有父母的陪伴。
或者说不是不在意，是在意了也没有什么不同，还会使自己陷进那些负面情绪里。
也不再害怕一个人待在这个空旷的房子里。她逼着自己直面恐惧，告诉自己越是害怕什么，就越要战胜它。
贵族学校开销大，各种课外活动的额外支出，让姜诺的积蓄慢慢见底。
为了省钱，她减少所有不必要的开销。没有钱在学校吃午饭，饿着肚子等下午放学回家吃冰箱里的剩饭。没有钱打车，学着坐公交。
可就算是这样，她依旧倔强着不愿意低头。她不信那个女人真的会做到这么绝，退一万步讲，爸爸也不会不管她。
——即使是为了他在外面的名声，也不会让女儿活活饿死。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一直持续到姜诺上五年级。
那是一个刚入秋的晚上。
她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十分不安稳，感觉头痛胃痛骨头也痛，睡也睡不着醒又醒不过来。
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漆黑，她感觉身心疲惫，好像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有种不知今昔是何年、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感。
她觉得口很渴，拖着疲惫的身体起身，想出去倒杯水。
黑暗中传来“咔哒”一声，是房间窗户卡扣被打开的声音，姜诺以为是风吹的，走过去想关上。
刚抬起手，从窗户后面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头。
姜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一步，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贼，心里一慌，那人却先开口了：“别怕，是我。”
姜诺定睛一看，借着月色，发现窗前的人是季嘉安，她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她和季嘉安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同一个班的，虽然经常见面，但两人并不熟，只知道他是季嘉芊的哥哥，家里很有钱，在学校里无人敢惹。
季嘉安单手撑着窗，翻过窗沿跳进来：“今天学校举办亲子运动会，你怎么没来？”
姜诺说：“我请假了。”
季嘉安问：“你最近怎么什么活动都不参与？”
因为每个活动都要花钱。姜诺沉默。
“我到处都没找到你，就来你家看看。”季嘉安低头拍了拍手上粘上的苔藓：“刚刚在楼下敲了半天门，没人给开，我只能爬树翻窗了。”
“抱歉。”姜诺说：“我刚睡醒，没听到敲门声。”
“你怎么了？声音怎么有气无力的？”季嘉安伸出手，用手背探了探姜诺的额头。
被微凉的温度刺激了一下，姜诺抬头看去。
季嘉安背对着窗，发丝上沾着几滴水珠，在月色下隐隐反射着冷光，潮湿的睫毛低垂，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嘴里自言自语：“也不发烧啊……”
姜诺不习惯与别人靠得太近，往后退了一步，问：“外面下雨了吗？”
“嗯？”季嘉安疑惑地出声，伸手摸了一下潮湿的刘海，才回答：“没下雨，应该是楼下那棵树上的露水。”
他的手在衣服上随意地抹了几下，擦干沾上的露水，然后把墙壁上的开关打开，一瞬间房间灯火通明。
站在床边的小女孩面色苍白，被冷风吹得无意识打了个寒颤，季嘉安皱了下眉，转身把窗户关上，然后看向姜诺，问：“怎么看着这么没有精神，生什么病了吗？”
姜诺摇了摇头：“没有，是刚睡醒的原因。”
季嘉安没信这句话，绕着人转了一圈，眼前的人身形单薄瘦瘦小小的，下巴都尖了。他疑惑地问：“你好像又瘦了？”
姜诺垂着眼没回答，岔开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噢对，我给你带了水饺。”季嘉安拉开外套拉链，把一直护在怀里的保鲜盒拿出来，透明的保鲜盒里端端正正躺着几十个饺子：“我家保姆做的，味道超好！”
见姜诺没什么反应，季嘉安拉着她的手臂：“跟我走。”
他轻车熟路找到厨房，把饺子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倚着微波炉问：“你这几天怎么不来找我们玩？”
沉默了几秒，姜诺回答：“最近有事。”
季嘉安扬眉：“那不忙了记得过来！”
姜诺：“我……”不想去。
她敛下眼睫，想着用什么话拒绝。
“你没来，嘉芊天天闹着要找你。”季嘉安把热好的饺子端到餐桌上，朝着姜诺招手：“那小丫头也只有你有耐心带着她玩了。”
姜诺沉默着没说话。
风带着初秋夜晚的湿气从客厅的窗户吹进来，把姜诺的头发都吹乱了，她把头发绑起，走过去坐到椅子上。
季嘉安脚下晃着腿，双手撑着脸一脸天真：“怎么了，难道是你不喜欢跟我们玩？”
“不是。”姜诺回道，随便找了个借口：“是那个郗炎，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郗炎是初中部的，为人嚣张蛮横，在学校里横着走。每次一看见姜诺就冲上来扯她的衣服、掐她的脸，还往她头发上粘口香糖。偏偏郗炎又高又壮，姜诺反抗不了，只能躲着走。
“他不喜欢你？他算老几！以后你跟着我，我罩你！”季嘉安坐在姜诺对面，眉眼飞扬，说着少年意气的话语。
姜诺抿嘴点了点头，安静地低头吃着滚烫的水饺。
季嘉安坐着无聊，四处张望了一下，问：“你家人呢？”
姜诺：“他们不在。”
“这儿就你一个人？”季嘉安诧异地提高音量，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着。
“还有一个保姆。”
“她人呢？”
姜诺被问得一愣，回忆了一下，保姆好像已经半个月没来过了。
她低下头说：“不知道。”
季嘉安盯着姜诺的脸看，对方小口地吃着饺子，吃的动作很慢，机械地咀嚼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好像很饱，没什么食欲，但又把一整盒饺子全部吃下去了。
季嘉安问：“你今天吃过饭吗？”
“没有。”姜诺把最后一口食物咽下去，站起身，走到厨房清洗保鲜盒：“谢谢你的饺子。”
季嘉安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11点了：“你保姆不给你做饭吗？”
姜诺站在洗碗池前低着头，没回答他的话。
季嘉安伸手去翻厨房的冰箱，空空如也，不像是做过饭的样子。
“连瓶水都没有。”他把冰箱关上，问：“你在学校也不跟我们一起吃午饭，难道是在外面吃的？”
依旧没得到回答，季嘉安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服：“怎么不理我？”
姜诺叹了口气，跟他说了实情：因为保姆偷懒没来上班又不给生活费，所以没钱吃饭，也没钱参加学校的活动。
“所以你最近都是这么饿过来的？”季嘉安一脸错愕：“你爸爸妈妈也不管你吗？”
姜诺抽了张纸巾，把保鲜盒上的水擦干：“嗯。”
季嘉安眼神复杂，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开口：“他们不管你我管你。”
·
对于季嘉安的话，姜诺没有当真。
会说漂亮话的人这两年她见得多了，小区物业、邻居、学校里的老师，在知道她的遭遇后，大家只是口头上为她打抱不平，然后叹一声可怜，并不会真的做什么。
大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一个小孩，她早就不抱希望。
可是第二天，她竟然接到了邹氏的电话。电话里，邹氏的语调楚楚可怜。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阿姨昨晚听说了你的事情，心里难受得一夜都没睡好！”
“你爸爸也十分生气，已经狠狠地骂过我了。”
“都怪阿姨疏忽，没想到陈妈竟然是这样的人，她以前在别人家里干活的时候可老实了呢！”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阿姨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你那边要是缺什么就跟阿姨讲，给阿姨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吗？”
“你的弟弟刚满四岁，你有空的话，要来家里见一见他吗？”
一口一句阿姨，姜诺挂掉了电话，把手机还给物业。
当天下午，保姆陈妈主动离职，临走之前拉着姜诺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忏悔自己鬼迷心窍见钱眼开，求姜诺放过她。
凭什么放过？
姜诺沉默着。
就像当初她质问保姆为什么要动妈妈的包包和首饰时，对方也是这样沉默着。
然后是姜父，像是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两年来唯一的一个电话，不问身体健康，不问学习状况，只旁敲侧击地问她和季少爷是什么关系。
姜诺回答：“同学。”
姜父笑了两声，暗示她和季嘉安搞好关系。
姜诺提出要报警，告保姆偷窃大额财物，被姜父态度冷硬地拒绝了，还严厉地指责她：“都是一家人，不要闹得那么难看！”
姜诺这才知道，原来保姆是邹氏家里的远房亲戚。
原来是这样，所以保姆才会那么有恃无恐。姜诺觉得好气又好笑，瞬间感觉电话里父亲的严厉语气听起来都有些讽刺。
枕边风的威力，可以让他有意无意地忽略自己女儿的生活状态。作为一个父亲，他只在乎他的面子，不在乎女儿这两年吃了多少苦。连始作俑者，都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姜诺一言不发，挂断了电话。
后来，她有了新的保姆，有了专门接送上下学的司机，有了自己的手机卡和银行卡，每个月生活费会按时打到卡上。
她知道这一切的变化，一定不是因为父亲突然良心发现了，只能是因为季嘉安。
她想当面向他道谢。
到季家时，是刘管家接待的，对方眯着眼，脸上是公式化的微笑，领着姜诺去见季嘉安。
季嘉安正坐在房间的地毯上拼拼图，姜诺郑重地向他鞠躬：“谢谢你的帮助。”
季嘉安抬起头，得意洋洋地笑着：“小事情不用谢。我说了包在我身上，以后有谁找你麻烦，你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姜诺沉默半晌，再次鞠躬，说了一声谢谢。
这是在她生活过不下去时，第一个说要给她撑腰的人。好像蒙在眼前的雾一下子散去，世界又重新有了色彩。
在那之后，除上学之外的所有时间，姜诺几乎都和季嘉安待在一起，追随在他的身后，从小学到高中，从11岁到17岁。
可是他们的地位终究不对等。
面对肆意张扬的天之骄子，姜诺的卑微、拘谨、小心翼翼，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变过，都被管家看在眼里。
管家说：“您是第一个来到季家主宅找少爷的女生。”
管家说：“姜小姐，您怎么来了。”
管家说：“姜小姐，您又来了。”
管家说：“姜小姐，少爷不在家。”
管家说：“姜小姐，少爷在等你。”
刘管家每次都是恭敬地站在门口，领着她去见季嘉安。
姜诺从小就对别人的好恶很敏感，刘管家眼中没有高高在上的鄙夷，只是轻视。尽管被隐藏得很好，但她还是能敏锐地感受到。
轻视着，空气中的一粒尘埃，用低劣的手段，妄图攀附上季家这棵苍天大树。
她不在乎这些轻视。
比起那个空空荡荡的家，更想跟着季嘉安。
对姜诺来说，季嘉安是她向往成为的人。她自己的一生，好像一眼就已经望到了头，按部就班，一潭死水。而季嘉安，跟她一样在不健全的家庭关系中长大，却长成了全然相反的样子——充满活力，热爱冒险，无拘无束。
大概渺小的人总是会被光吸引吧，所以姜诺忍不住想追随。
但是季嘉安喜欢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太难了，爬山、攀岩、徒步越野，没有一项是她能跟得上的。
可是每次她体力不支，想停在原地等他时，他总会回过头来，笑着说：“你也太弱了吧，来，我拉你一把。”
初三时，姜诺向季嘉芊提出组乐队，其实有自己的私心。
和他一起站在舞台上，为他伴奏，帮他和声，想更靠近他一点，不只是看他登顶，更想站在他身旁，见证他每一个热烈灿烂的时刻。
·
冷风吹来，夜色沉寂。
姜诺从回忆中抽离，低下头，抚摸着左手手心的狰狞伤疤。
可惜，后来连这个机会也没了。
对方像是看准了她不会声张的性子，变本加厉，半年之后依旧以各种理由克扣生活费。
算了，姜诺想。别跟她计较。
可人心是贪婪的，她的让步在保姆眼里变成了软弱可欺。
日子一天天地过，姜诺冷眼看着保姆从一开始朴素的衣裳慢慢变成一身名牌，身上背着姜母没带走的包包，脖子上带着珍珠项链，手腕上套着好几个纯金的手镯，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响声。
一身不伦不类的搭配，加上那张笑起来都堆不住肉的脸，从姜诺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去，然后“啪”地一声关上大门。
姜诺抬眼看向客厅里的监控，冷笑了一声。
她把碗里昨天的剩饭吃完，出门去找了物业，让他们帮忙把家里的监控拆掉。
这种只监视她一个人的监控，留着也没什么用。
这个举动，算是彻底与保姆和邹氏两人闹翻。保姆也不装了，没再给过姜诺任何生活费，饭菜都是隔好几天来做一次，做好后把一整锅都放冰箱里，斜睨姜诺一眼：“饿了就拿出来热了吃。”
姜母也没有履行诺言来看她，实在撑不下去时，姜诺会向物业借手机给妈妈打个电话。
电话里，妈妈每次都是没聊几句就忙得匆匆挂断电话。
爸爸的电话更是再也没有打通过。
她被迫独立，被迫接受被抛弃的事实。
慢慢的，她情绪淡化，对一切都变得不在意，不在意可口的美食，不在意漂亮的裙子，不再羡慕别人有父母的陪伴。
或者说不是不在意，是在意了也没有什么不同，还会使自己陷进那些负面情绪里。
也不再害怕一个人待在这个空旷的房子里。她逼着自己直面恐惧，告诉自己越是害怕什么，就越要战胜它。
贵族学校开销大，各种课外活动的额外支出，让姜诺的积蓄慢慢见底。
为了省钱，她减少所有不必要的开销。没有钱在学校吃午饭，饿着肚子等下午放学回家吃冰箱里的剩饭。没有钱打车，学着坐公交。
可就算是这样，她依旧倔强着不愿意低头。她不信那个女人真的会做到这么绝，退一万步讲，爸爸也不会不管她。
——即使是为了他在外面的名声，也不会让女儿活活饿死。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一直持续到姜诺上五年级。
那是一个刚入秋的晚上。
她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十分不安稳，感觉头痛胃痛骨头也痛，睡也睡不着醒又醒不过来。
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漆黑，她感觉身心疲惫，好像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有种不知今昔是何年、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感。
她觉得口很渴，拖着疲惫的身体起身，想出去倒杯水。
黑暗中传来“咔哒”一声，是房间窗户卡扣被打开的声音，姜诺以为是风吹的，走过去想关上。
刚抬起手，从窗户后面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头。
姜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一步，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贼，心里一慌，那人却先开口了：“别怕，是我。”
姜诺定睛一看，借着月色，发现窗前的人是季嘉安，她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她和季嘉安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同一个班的，虽然经常见面，但两人并不熟，只知道他是季嘉芊的哥哥，家里很有钱，在学校里无人敢惹。
季嘉安单手撑着窗，翻过窗沿跳进来：“今天学校举办亲子运动会，你怎么没来？”
姜诺说：“我请假了。”
季嘉安问：“你最近怎么什么活动都不参与？”
因为每个活动都要花钱。姜诺沉默。
“我到处都没找到你，就来你家看看。”季嘉安低头拍了拍手上粘上的苔藓：“刚刚在楼下敲了半天门，没人给开，我只能爬树翻窗了。”
“抱歉。”姜诺说：“我刚睡醒，没听到敲门声。”
“你怎么了？声音怎么有气无力的？”季嘉安伸出手，用手背探了探姜诺的额头。
被微凉的温度刺激了一下，姜诺抬头看去。
季嘉安背对着窗，发丝上沾着几滴水珠，在月色下隐隐反射着冷光，潮湿的睫毛低垂，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嘴里自言自语：“也不发烧啊……”
姜诺不习惯与别人靠得太近，往后退了一步，问：“外面下雨了吗？”
“嗯？”季嘉安疑惑地出声，伸手摸了一下潮湿的刘海，才回答：“没下雨，应该是楼下那棵树上的露水。”
他的手在衣服上随意地抹了几下，擦干沾上的露水，然后把墙壁上的开关打开，一瞬间房间灯火通明。
站在床边的小女孩面色苍白，被冷风吹得无意识打了个寒颤，季嘉安皱了下眉，转身把窗户关上，然后看向姜诺，问：“怎么看着这么没有精神，生什么病了吗？”
姜诺摇了摇头：“没有，是刚睡醒的原因。”
季嘉安没信这句话，绕着人转了一圈，眼前的人身形单薄瘦瘦小小的，下巴都尖了。他疑惑地问：“你好像又瘦了？”
姜诺垂着眼没回答，岔开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噢对，我给你带了水饺。”季嘉安拉开外套拉链，把一直护在怀里的保鲜盒拿出来，透明的保鲜盒里端端正正躺着几十个饺子：“我家保姆做的，味道超好！”
见姜诺没什么反应，季嘉安拉着她的手臂：“跟我走。”
他轻车熟路找到厨房，把饺子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倚着微波炉问：“你这几天怎么不来找我们玩？”
沉默了几秒，姜诺回答：“最近有事。”
季嘉安扬眉：“那不忙了记得过来！”
姜诺：“我……”不想去。
她敛下眼睫，想着用什么话拒绝。
“你没来，嘉芊天天闹着要找你。”季嘉安把热好的饺子端到餐桌上，朝着姜诺招手：“那小丫头也只有你有耐心带着她玩了。”
姜诺沉默着没说话。
风带着初秋夜晚的湿气从客厅的窗户吹进来，把姜诺的头发都吹乱了，她把头发绑起，走过去坐到椅子上。
季嘉安脚下晃着腿，双手撑着脸一脸天真：“怎么了，难道是你不喜欢跟我们玩？”
“不是。”姜诺回道，随便找了个借口：“是那个郗炎，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郗炎是初中部的，为人嚣张蛮横，在学校里横着走。每次一看见姜诺就冲上来扯她的衣服、掐她的脸，还往她头发上粘口香糖。偏偏郗炎又高又壮，姜诺反抗不了，只能躲着走。
“他不喜欢你？他算老几！以后你跟着我，我罩你！”季嘉安坐在姜诺对面，眉眼飞扬，说着少年意气的话语。
姜诺抿嘴点了点头，安静地低头吃着滚烫的水饺。
季嘉安坐着无聊，四处张望了一下，问：“你家人呢？”
姜诺：“他们不在。”
“这儿就你一个人？”季嘉安诧异地提高音量，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着。
“还有一个保姆。”
“她人呢？”
姜诺被问得一愣，回忆了一下，保姆好像已经半个月没来过了。
她低下头说：“不知道。”
季嘉安盯着姜诺的脸看，对方小口地吃着饺子，吃的动作很慢，机械地咀嚼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好像很饱，没什么食欲，但又把一整盒饺子全部吃下去了。
季嘉安问：“你今天吃过饭吗？”
“没有。”姜诺把最后一口食物咽下去，站起身，走到厨房清洗保鲜盒：“谢谢你的饺子。”
季嘉安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11点了：“你保姆不给你做饭吗？”
姜诺站在洗碗池前低着头，没回答他的话。
季嘉安伸手去翻厨房的冰箱，空空如也，不像是做过饭的样子。
“连瓶水都没有。”他把冰箱关上，问：“你在学校也不跟我们一起吃午饭，难道是在外面吃的？”
依旧没得到回答，季嘉安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服：“怎么不理我？”
姜诺叹了口气，跟他说了实情：因为保姆偷懒没来上班又不给生活费，所以没钱吃饭，也没钱参加学校的活动。
“所以你最近都是这么饿过来的？”季嘉安一脸错愕：“你爸爸妈妈也不管你吗？”
姜诺抽了张纸巾，把保鲜盒上的水擦干：“嗯。”
季嘉安眼神复杂，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开口：“他们不管你我管你。”
·
对于季嘉安的话，姜诺没有当真。
会说漂亮话的人这两年她见得多了，小区物业、邻居、学校里的老师，在知道她的遭遇后，大家只是口头上为她打抱不平，然后叹一声可怜，并不会真的做什么。
大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一个小孩，她早就不抱希望。
可是第二天，她竟然接到了邹氏的电话。电话里，邹氏的语调楚楚可怜。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阿姨昨晚听说了你的事情，心里难受得一夜都没睡好！”
“你爸爸也十分生气，已经狠狠地骂过我了。”
“都怪阿姨疏忽，没想到陈妈竟然是这样的人，她以前在别人家里干活的时候可老实了呢！”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阿姨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你那边要是缺什么就跟阿姨讲，给阿姨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吗？”
“你的弟弟刚满四岁，你有空的话，要来家里见一见他吗？”
一口一句阿姨，姜诺挂掉了电话，把手机还给物业。
当天下午，保姆陈妈主动离职，临走之前拉着姜诺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忏悔自己鬼迷心窍见钱眼开，求姜诺放过她。
凭什么放过？
姜诺沉默着。
就像当初她质问保姆为什么要动妈妈的包包和首饰时，对方也是这样沉默着。
然后是姜父，像是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两年来唯一的一个电话，不问身体健康，不问学习状况，只旁敲侧击地问她和季少爷是什么关系。
姜诺回答：“同学。”
姜父笑了两声，暗示她和季嘉安搞好关系。
姜诺提出要报警，告保姆偷窃大额财物，被姜父态度冷硬地拒绝了，还严厉地指责她：“都是一家人，不要闹得那么难看！”
姜诺这才知道，原来保姆是邹氏家里的远房亲戚。
原来是这样，所以保姆才会那么有恃无恐。姜诺觉得好气又好笑，瞬间感觉电话里父亲的严厉语气听起来都有些讽刺。
枕边风的威力，可以让他有意无意地忽略自己女儿的生活状态。作为一个父亲，他只在乎他的面子，不在乎女儿这两年吃了多少苦。连始作俑者，都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姜诺一言不发，挂断了电话。
后来，她有了新的保姆，有了专门接送上下学的司机，有了自己的手机卡和银行卡，每个月生活费会按时打到卡上。
她知道这一切的变化，一定不是因为父亲突然良心发现了，只能是因为季嘉安。
她想当面向他道谢。
到季家时，是刘管家接待的，对方眯着眼，脸上是公式化的微笑，领着姜诺去见季嘉安。
季嘉安正坐在房间的地毯上拼拼图，姜诺郑重地向他鞠躬：“谢谢你的帮助。”
季嘉安抬起头，得意洋洋地笑着：“小事情不用谢。我说了包在我身上，以后有谁找你麻烦，你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姜诺沉默半晌，再次鞠躬，说了一声谢谢。
这是在她生活过不下去时，第一个说要给她撑腰的人。好像蒙在眼前的雾一下子散去，世界又重新有了色彩。
在那之后，除上学之外的所有时间，姜诺几乎都和季嘉安待在一起，追随在他的身后，从小学到高中，从11岁到17岁。
可是他们的地位终究不对等。
面对肆意张扬的天之骄子，姜诺的卑微、拘谨、小心翼翼，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变过，都被管家看在眼里。
管家说：“您是第一个来到季家主宅找少爷的女生。”
管家说：“姜小姐，您怎么来了。”
管家说：“姜小姐，您又来了。”
管家说：“姜小姐，少爷不在家。”
管家说：“姜小姐，少爷在等你。”
刘管家每次都是恭敬地站在门口，领着她去见季嘉安。
姜诺从小就对别人的好恶很敏感，刘管家眼中没有高高在上的鄙夷，只是轻视。尽管被隐藏得很好，但她还是能敏锐地感受到。
轻视着，空气中的一粒尘埃，用低劣的手段，妄图攀附上季家这棵苍天大树。
她不在乎这些轻视。
比起那个空空荡荡的家，更想跟着季嘉安。
对姜诺来说，季嘉安是她向往成为的人。她自己的一生，好像一眼就已经望到了头，按部就班，一潭死水。而季嘉安，跟她一样在不健全的家庭关系中长大，却长成了全然相反的样子——充满活力，热爱冒险，无拘无束。
大概渺小的人总是会被光吸引吧，所以姜诺忍不住想追随。
但是季嘉安喜欢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太难了，爬山、攀岩、徒步越野，没有一项是她能跟得上的。
可是每次她体力不支，想停在原地等他时，他总会回过头来，笑着说：“你也太弱了吧，来，我拉你一把。”
初三时，姜诺向季嘉芊提出组乐队，其实有自己的私心。
和他一起站在舞台上，为他伴奏，帮他和声，想更靠近他一点，不只是看他登顶，更想站在他身旁，见证他每一个热烈灿烂的时刻。
·
冷风吹来，夜色沉寂。
姜诺从回忆中抽离，低下头，抚摸着左手手心的狰狞伤疤。
可惜，后来连这个机会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