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无声的静夜中相拥着。

    淮素感受到他胸腔一阵嗡鸣,是皇帝在说着话:“待永淳出了阁,我将你调入乾清宫,咱们日日作伴。”

    淮素手内绞着一片衣角:“但凭皇上吩咐。”

    皇帝皱了皱眉,搬过她的脸,两人对面瞧着:“咱们二人不是主子和奴才,何用‘吩咐’两字,你若不愿,我必不强求。”

    淮素瞧了他一会儿,嫣然一笑:“皇上平日里妙算神机,这会子竟瞧不出我只是害羞么?”

    “唤我二郎。”

    淮素听得怔住,疑是自个儿听岔了,瞠目问道:“皇上说什么?”

    皇帝见她乌溜溜一双眼睛呆呆地瞧着自己,愈发可怜可爱,禁不住要逗她:“若你随永淳叫我一声‘二哥’,也不无不可。”

    淮素犹自惊诧,支吾起来:“这,这,这不合规矩。”

    “去他的劳什子‘规矩’。”

    嗫嚅半晌,淮素终究叫不出口,禁不住半喜半嗔地捶了他一下:“你真真的,惯会捏怪排科地为难人。”

    时间飞逝,已至子夜时分,夜色深浓一望无际。淮素起身道:“我该回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不肯,只瞧着她。

    淮素教他瞧得心头一软,垫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皇帝一时呆住。

    淮素趁机脱身走到外头,行动间绿罗裙伶俜似蝴蝶。小六乖觉得很,立即提灯跟上。

    时至七月中旬,永淳择婿起了些小风波,皇帝起先属意一个叫作陈钊的后生,这位陈公子辩才无碍、相貌端秀,蒋太后也甚喜。

    就在驸马将定之时,礼部却有人陈情,揭露这位陈公子家风有失,此外,陈家更有不外道的隐疾代代遗传,皇帝立即将之除名,现下只余两位候选。

    蒋太后为女儿选婿一事辗转为难,乃喻内廷六局,办一场宴饮集会,两位驸马候选者皆在受邀之列,届时相看一番,心中更有成算。

    到了开宴这日,璇玑阁一众人正伺候永淳妆扮,只见水银镜中,映着张少女面容,粉脸桃腮,一笑如绣面芙蓉,多一分雕饰反污其清质。

    淮素瞧着永淳,愈发觉得永淳一双眼睛与她二哥极像,几分狡黠,几分沉淡,神采奕奕。

    永淳透过镜中望着淮素:“淮素姐姐,你作什么那样瞧着我?”

    淮素笑道:“回公主话,奴婢觉着公主与往日不大相同,故而多瞧了几眼。”

    永淳“哦?”了一声,笑问:“如何不同?”淮素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叫人见之忘俗。”

    今日永淳并未穿红着绿、珠围翠绕,通身的清朗秀气。永淳手内捋着裙边一条秋香色的丝绦,神气顽皮:“一会子开宴,你们别拢在我跟前儿,让那厮好好地辨一辨哪个是公主,定叫他们花团锦簇里迷了眼。”

    “这却是什么缘故?”李嬷嬷不解。

    永淳道:“人人见我,必极尽讨好之能事,探不出甚么虚实。我如此一来,可暗中瞧瞧他们的品格行事,岂不便宜许多。”

    杨箴儿并采翠几个俱恍然大悟,纷纷赞她好机算。

    宴中如永淳吩咐的那样,伺候她的人零散各处。只见园中假山掩映之中,百花争艳之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珠宝争辉,银华金浪,宫娥们擎着酒水果子,穿梭如彩蝶婆娑。

    淮素倚在清静处的石栏,瞧着脚下一池的锦鲤,锦鲤们喂得肥硕,游动尚且艰难,呆呆笨笨十分讨喜,淮素自言自语道:“鲤乎?彘乎?曰‘彘鲤’也!”一语未了,兀自笑了起来。

    “姑娘,打搅了,在下不慎迷了路,姑娘可认得路?”

    淮素正自发笑,忽听得身后有人问路,回转身瞧去,但见来人年约十七许,真真的面如冠玉,皓齿朱唇,当得起俊美二字,一身寻常儒生的宽袖皂缘青布直裰,亦难掩他风骨秀异。

    今日赴宴的男客除却两位驸马人选,还有皇室子弟宗亲,因是私宴,众人未着礼服吉服,俱是便装来席。

    淮素猜其约摸是两位驸马人选之一,便朝他行了一礼:“公子请随我来。”

    高中元亦拱手还礼,一面跟在她身后,一面说道:“更衣一回,便寻不见引路的姑姑,在下听有一处热闹喧腾,想是开宴处,却在此间七弯八拐,如何都不得法出去,幸而得遇姑娘,有劳了。”

    “此间山石错落,层层叠叠,原也难怪。”

    说话间,七转八绕便到了宴席中,淮素忙退至一旁:“公子,请。”

    高中元又一拱手,对淮素温润含笑:“多谢。”话音未落,引路的宫人已迎上前来,领着他觐见蒋太后。高中元神姿清发,信步穿流而过,果然引得众人侧目,惊艳不已,宫娥们禁不住脸上泛红,偷偷议论起来。

    此时另一位驸马人选谢诏已坐在了蒋太后的下首,谢诏较高中元年长些,气度沉静,轩昂不凡,亦是芝兰玉树、仪表堂堂。永淳混在众妃嫔中,一壁吃酒,一壁留意对坐而谈的蒋太后与谢高二人。

    高中元与蒋太后谈笑风生,时而朗朗一笑,更是神色飞扬引得众皆惊羡。

    谢诏在一旁自斟自酌,陶然自得,若说到热闹处,间或说上一两句,此外便无话。

    筵席将散,永淳方才自席间起身,三人打了个照面。

    淮素远远瞧着他们相谈了几句,不知说了甚么,又各自离席,满园子的罗衣绣彩呼啦啦作风云散。

    淮素正待回去,忽有人叫住她:“姑娘。”淮素应道:“高公子?”

    高中元此时面上微微红了,一眨不眨地瞧着淮素:“敢问姑娘名讳?”

    淮素笑回:“奴婢为公子引路,实属举手之劳,不足公子挂齿。”

    高中元面色更红,期期艾艾道:“不为这个……”淮素渐渐有些明白,立刻正色道:“驸马未定,公子莫耽误了自个儿的好前程。”

    高中元目光熠熠:“驸马都尉已定,况且在下于驸马一事无意。”

    淮素一时愣住,只得道:“宫里头规矩甚严,还请公子自重。”说罢,转身便走。

    高中元恪守礼节,并未再近前,只是在原处站了一会子,待淮素全然不见了人影儿,方转身离去。

    淮素回到璇玑阁时,李嬷嬷、杨箴儿等人围在一处,一面为永淳卸下钗环发髻,一面陪永淳说着话儿,个个脸上喜笑颜开,唯有永淳低眉含羞,烛灯辉映之下,是平日不曾有的神色。

    只听采翠正言道:“那高相公,真个如神仙下凡。奴婢打听了,高相公与咱们公主年岁相配,家中累世官宦,五岁擅对偶,八岁诵千言,现下已中了解元,来日必能金榜题名、红袍加身。”香君亦连连称是。

    杨箴儿眼珠滴溜:“高相公超群绝伦,谢相公亦人中龙凤,这教咱们公主选哪个是好?”

    永淳拿把银篦,对镜缓缓篦着头发,眉眼中春意淡淡:“我倒觉着那谢诏不谄不诳、清俊通脱,颇具名士之风。”

    淮素见此,心中已明白了然,永淳属意的驸马已有了人选。

    八月立秋时节,凉风有信,送来了泠泠白露,亦送来了一桩喜讯,皇帝赐谢诏驸马都尉,为永淳和谢诏指婚。

    驸马择吉日向皇家行纳彩礼求娶公主,在问名、纳吉之后,驸马下聘纳征,婚期将至。

    永淳出降前夕,淮素、杨箴儿在里间值守,三人喁喁夜话,永淳止不住的雀跃欢喜:“我一见谢郎便知,日后定会嫁他”,一语未了,伸手掀开帐子问淮素:“淮素姐姐,你呢?你初见我二哥时,心中如何?”

    淮素不防她如此直白,有些羞窘:“奴婢初见圣颜,只觉威重,其余的不曾多想。”淮素口中虽如此说着,心内却涌上丝丝悸恸,她想起初见时的少年,那样的朗如松月,如何不令人心动神摇。

    永淳不依不饶:“那后来呢?”

    杨箴儿笑得打跌,好容易止住笑,才道:“公主饶她一回罢,若说到此事,淮素便是那锯了嘴的葫芦,多一句也没有。”

    永淳笑得狡黠:“我知道她,留着一筐的话儿只给我二哥说去。”

    二人又笑作一团。

    “出嫁后,我自住公主府,真真舍不得母后与二哥,可想着嫁与谢郎,与他白头偕老,心中又欢喜得很。”永淳一时犯愁又一时欢喜。

    杨箴儿不禁慨叹:“公主这模样,果如戏文里似的,情贞情深。”

    瞧着杨箴儿一副情窍未开的样子,淮素笑着拧了拧她的脸:“菩萨保佑!只盼你快快遇上个冤家,好教你尝尝有情的苦处。”

    几人还欲言,蒋太后派来守在外间的老嬷嬷出声道:“公主早些歇息罢,明日礼节繁缛,尚且好一番忙累呢。”永淳只得回道:“知道了!”

    淮素与杨箴儿自然噤声。

    翌日大早,阖宫上下忙成一团,前朝奉天殿、后宫清宁宫皆开宴礼宾。

    吉时到,永淳与两位太后、帝后行告别礼。随着礼官高喝一声,永淳含泪豋上嫁辇,升舆出宫。

    韶乐高奏,礼炮齐鸣,铁骑校尉仪仗开道,送亲的夫人、命妇们乘舆随行。浩浩荡荡行至午门,只见谢诏一身喜服,勒着缰绳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他望着轿舆中凤冠霞帔的永淳,仿佛天地浩大,只余他们二人相对。

    淮素在人群中观礼,见之不由触动情肠,不觉举目一望,高台上送嫁的皇帝灵犀一点,亦向淮素望去。

    隔着人群熙攘、喧声鼎沸,二人目光相对,慢慢的,眼中都染上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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