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暗处又涌出数几十个蒙面汉,他们并不伤百姓,手中利器唯指皇帝,一时剑光如织、刀影如梭。御林儿郎们筑成一道铜墙铁壁,将皇帝和淮素护在其中。

    对面愈战愈多,这边愈战愈退。

    皇帝紧搂住淮素,低声道:“别怕,黄锦已前去调遣禁军。”

    刀剑声铮铮作响,淮素反是出奇地镇静:“有皇上在,我不怕。”

    此刻,她忽的觉察到风中细微的“咻咻”声,未及她分辨,暗处一支利箭已直直冲向皇帝门面,淮素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抱着皇帝奋力往前倒去,皇帝敏锐非凡,即刻收紧了臂膀,携着她就地一滚,那箭矢堪堪自淮素的肩上擦过,在她肩处留下一道血痕。

    值此关头,传来一阵蹄声铎铎,只见大内禁军的铁骑奔来,一阵地动山摇。

    刺客见状,纷纷围拢,且战且退。禁军极快涌入阵中,与锦衣卫、御林军相配合,渐渐将这些人圈住,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只听马蹄声疾,伴着一声长嘶,一个青布直裰的少年踩镫下马,此时马上摔下来个人,骨碌碌爬到皇帝跟前儿不住磕头:“奴才救驾来迟,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淮素肩头的衣裳划开了口子,正缓缓往外渗着血。皇帝心头一阵焦灼,呵斥道:“还不快起来。”

    “草民高中元,叩见皇上。”高中元行了礼,又道:“此处危急,还请圣驾移步。”

    皇帝早留意到他:“高中元?”

    黄锦抹了把汗,忙道:“奴才马术不精,幸而半路遇见高相公,高相公上了马,带奴才疾驰赶往宫中调遣禁军。”

    “甚好,高中元,你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赏?”

    高中元心中一喜,脑中浮起一个念头,正待开口,却见灯火攒动间,皇帝臂弯里倚着的女子十分熟悉。只见她发髻微乱,衣上沾尘,一双眼却清亮无垢。高中元当下心震神驰,竟怔住半晌。

    “高卿?”

    高中元心中苦涩难言,只道:“皇上身系天下,保天下者,匹夫有责,草民不敢居功。”

    “子肖父,光禄寺少卿高尚贤教子有方。”皇帝微微一笑:“也罢,你既已中了乡魁,官身自个儿会挣;金银珠宝之流,又未免鄙俗。朕记着你了,明年奉天殿廷试之时再来见朕罢。”

    “但愿中元能不负陛下所愿。”高中元垂首下去,眼中的只能瞧见她履上绣的两朵建兰,在纷乱昏黄之中幽栖。

    此时身后兵戈锵鸣渐息,一名鱼鳞甲卫大步前来:“禀告皇上,刺客已被制住,等候皇上发落。”

    皇帝面色无澜,眼底深处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寒光:“先押送至大狱候审,万不能教他们死了。”

    “是,末将领命!”

    一行人不再耽搁,连夜登船启程回宫。

    剪开衣服,只见淮素肩上横着一道长约两寸许的豁口,伤口虽不大,却颇深。方才未能及时止血,此时看着血肉淋漓。女医将伤药敷在她伤口处,淮素只觉骤然间一阵刀割般的剧痛,止不住细微地抖了起来,她咬着唇不出声,额上极快地布上一层汗珠。

    皇帝眉头拧了起来:“怎么痛得这样?”

    女医见皇帝神色凝重,忙回道:“禀皇上,敷了止血生肌的天王七叶,故而激得伤处颇痛,一刻之后,痛楚必会稍减。”

    裹好了伤,女医叮嘱着:“十日之内,万不可劳累,不可取重物。”

    “是,必定遵照医嘱。”淮素声音暗哑。

    天蒙蒙亮时,众人回到宫中。这伙贼人被投进了北镇抚司诏狱。在暗无天日、难辨昼夜的狱室之中,夹棍、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酷刑之下,终于有人松了口。

    那些人是白莲教中人士。

    “何为白莲教?”淮素见御案上的折子七零八落,正想动手收拾。

    “仔细自个儿的伤。”皇帝按住她的手,将她牵到榻上坐下:“自南宋时起,白莲教在民间秘密结社,收拢教众,杂拜各路鬼神。如今白莲教宗派林立,有的劫富济贫,帮扶百姓;有的聚敛钱财,广置田庄,为一方豪强;有的夜聚明散,集众滋事,反抗朝廷。若要说最棘手的,便是前些日子咱们遇上的。”

    “怎么呢?”

    “太祖时严禁此教,曾下令追剿,他们逃至蒙古,竟帮着干起了“反明复元”的勾当,此番的刺杀,背后便有蒙古鞑靼的手笔。”

    淮素沉吟了片刻,眉心不觉一蹙:“若只是些杀人劫财的贼匪,倒不难处置,可其中牵连了北边儿的蒙古,如今北边与咱们时战时和,此事却不好下决断。”

    “正是如此……”皇帝顿了一顿,笑道:“心思忒重了些,快快养好伤是正经,不然,我心里总不安生。”

    淮素脸上略略红了:“纵是长十张嘴,也没皇上能说道。”

    还未等来处置贼人的消息,淮素却先等来了蒋太后召见的懿旨。

    蒋太后与陈皇后端坐上首,一语未发,神色不豫。华姑姑将淮素引入殿中,蒋太后微微一愣,只觉她十分面善,仔细打量了会儿,方才想起她是璇玑阁的淮素。便道:“早听闻皇帝在永淳那里讨了个丫头,原是你?”

    淮素答:“回太后娘娘话,正是奴婢,现下奴婢在乾清宫当差。”

    “你伏侍永淳之时,便知你是个稳当的,今日寻你来问些话儿,可不许诳瞒。”只听蒋太后问:“皇上谒陵归来时如何遭了行刺?”

    淮素将那夜情形拣了些轻的说与她们听,仍惊得蒋太后扶住心口,直喊“阿弥陀佛”。

    “你这狐媚子撺掇皇上,他才下了船!是与不是?”陈皇后又怒又妒。

    淮素立即跪了下去:“奴婢冤枉,随行伺候的还有黄公公,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可传他来问话儿。”

    陈皇后咬牙道:“若本宫从那阉人嘴里能问出半个子儿,今日又找你这蹄子作甚么!”

    听陈皇后愈发说得无遮无拦,蒋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皇后心忧皇帝,母后晓得,且少安毋躁,莫伤了身子。”

    陈皇后一腔怒气横在胸中,却只得偃旗息鼓:“母后说的是,儿媳一时气急了。”

    “出了这样骇人的事,倒叫我想起一桩心事来。”蒋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皇帝在子息上十分凋零,偌大社稷江山后继无人,岂非又要生出诸多事端?这一年来皇帝竟不曾踏足后宫,一则也是政务多,二则……皇后,你是他的枕边人,应当时时规劝他不可全凭自个儿的心意,子嗣社稷要紧。”蒋太后的眼风扫着底下的淮素。

    “儿媳记下了。”陈皇后直眉瞪眼盯了淮素一眼,又道:“只怕儿媳忠言逆耳,皇上会嫌儿媳啰嗦。若再有些小人在皇上耳边一味唆使,儿媳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且把心放肚子里头,我自会为你做主。”

    陈皇后又是喜又是得意:“多谢母后。”

    日头一分一分西沉,余晖一分一分黯淡,细长的光影在屋内渐渐缩小,直至退却,窗外昏黄一片。淮素仍静静跪着,未动分毫。

    婆媳二人说着话,直至掌灯时分,华姑姑问叫膳,蒋太后见淮素还在地下跪着,才道:“你退下罢。”

    淮素给蒋太后与陈皇后叩了安,方才轻轻退了出去。

    回乾清宫时,锦衣卫舍人陆炳正从殿中出去,只见皇帝神情十分难看。

    淮素不由问道:“怎么了?”

    他并未言明,只道:“一些小事罢了。”又忍不住说:“若母后说了些不中听的,别放心上,她总是好意。”

    淮素微微一笑:“我知道。”

    忽闻一阵衣衫窸窣,淮素转脸瞧去,只见黄锦领了文书房小太监和尚寝局女官进来,哗啦啦跪了一地:“请皇上示下。”

    皇帝的眼神略略一沉:“退下罢。”

    黄锦弓着身子不敢抬眼:“太后娘娘吩咐……”

    皇帝默了一瞬,才道:“母后处朕自会言明。”黄锦张口欲言,但又止住,只得招呼着众人一道退了出去。

    殿内灯影憧憧,暖光摇曳在人脸上,亦摇曳在人心上。

    皇帝见她缄默不语半晌,捉住她的手握着,只觉这柔软的手冰凉,凉得好似深秋时案上的那方紫石砚台。他不禁问:“不言不语的,想甚么呢?”

    她眉睫低垂,轻声道:“你拂了太后娘娘的意,只怕不好。”

    皇帝神情一冷,捧住她的脸问:“你也要我召幸她们?”

    淮素说不出违心话,只低着眉,咬唇不答。

    皇帝心中了然,在淮素耳边轻声笑了,笑声一贯的清冽温柔。淮素叫他笑得耳根子渐红,别过脸去。

    她耳垂泛着樱红,好似个粉珍珠般滢滢一点缀在玉白一段颈子上,皇帝将她的腰揽得紧了,羽毛似的吐息扫在她耳边:“那日,见你手中牵个娃娃,我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若咱们有个女儿,不知肖谁。”

    他的吻纷纷落下,落在她耳畔、唇边、颈窝,他吻在她肩上的旧伤时,淮素禁不住细细地战栗,软得几乎支不住身子,直似一条春柳随风浮荡,唯有他的臂弯可依。

    浑浑噩噩间,只听皇帝情意缱绻:“咱们,生个女儿罢。”淮素不知怎的涌出两行泪,颤声回应:“嗯。”

    ……

    淮素睡得极沉,至鸡鸣时分,忽觉面上有些痒意,迷蒙睁开睡眼,竟是皇帝正支着手掌,挡在她眉眼处。淮素握住他的手,懒声问:“你这是作甚么?”

    皇帝将她面上的乱发撇到耳后:“你昨夜累极了,我怕辰光扰了你好睡。”

    淮素窘得恨不能裂个地缝儿好叫她钻进去,忙扯了被子盖住脸,露出双圆杏眼似嗔非嗔瞪着他。

    “皇上,卯时一刻了。”报时太监在外头喊。

    皇帝翻身圈住她,笑得促狭极了:“上朝去了,等我回来。你再睡一会子,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敢叫你。”

    淮素轻轻啐他:“哪个等你?还不快走。”

    他在淮素耳珠上重重亲了一口,方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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