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来宾,菊有黄华。司苑局趁着应季,在后苑内移植秋菊数种,瞧来俱是名品,诸如玉翎管、瑶台玉凤、古龙须等不胜数,黄白紫粉、泥金雪青各色,直如满园春芳竞艳。

    此时澄瑞亭中,皇帝与陈皇后正陪同两位太后赏菊品茗,张顺妃、文恭妃等众嫔妃簇拥一处,好不热闹。

    蒋太后指了花与张太后看,张太后见了问:“哀家瞧着那朵开得甚好,它叫什么?”

    司苑局的人耳聪目明,立即捧了来。那株菊花管瓣如白玉芽似的长长地打着卷儿,重重叠叠、挤挤挨挨,花心处洇着淡淡鹅黄色,十分讨喜。

    “回太后娘娘,它唤作‘白玉珠帘’。”

    “好个‘白玉珠帘’,这名儿起得妙,形神俱备。”张顺妃咯咯一笑,伸出那削葱根似的手指遥遥一点,问道:“那边儿几株,叫什么?”

    “回娘娘话,那个叫‘绿水秋波’。”

    张太后抚掌笑道:“司苑局的差事办得好,该赏。”

    那司苑局的太监喜不自胜,磕了好几个响头:“谢太后娘娘赏。”

    众人正赏花吃茶,忽听张太后“哎呦”了声,文恭妃忙问:“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倒没甚么,瞧花入了迷,却吃了一嘴的茶叶罢。”众人听了都笑。

    文恭妃站起身,笑道:“妾伺候两位太后、皇上、皇后用茶。”张顺妃亦起身:“妾与文姐姐一道。”

    蒋太后不禁欢喜:“好孩子,难为你们一片心。”

    二人执茶壶,细细为几人斟茶。茶香扑鼻,茶烟萦萦,皇帝打眼瞧去,见得一把嵌宝镶玉的金柄,日头下宝光流动,这金柄叫一双手挽着,这手莹润如玉,十指纤纤。皇帝不由笑赞:“古人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诚不我欺!”

    张顺妃面上羞红,笑嗔道:“皇上只拿妾取笑罢。”

    陈皇后见此情此景,面色已微变,心头无名火起,却不得发作。

    文恭妃为陈皇后斟了茶,双手捧了奉上,陈皇后又见一双芊芊玉手,愈发不快。伸手正待接茶,手才碰到那茶杯,便叫了声:“烫死本宫了!”话犹未落,已扬手一挥,杯子立刻飞了出去。她腕上那袖子极宽大,又接连带翻了其余杯盏,洒了文恭妃满身的茶水,当下淋淋漉漉一片。

    淮素正立在皇帝边儿上,只觉眼前金光一闪,跟着咣当一响,额角骤然一阵闷痛,头上顿时泛起微微的温热,她生生愣住,只至那温热漫到了眼角,方伸手摸了一把,却沾了满手的血。

    皇帝面色陡变,神情遽然冷到极处:“陈氏!你这疯妇!”

    陈皇后不防闯出这样大的祸,早吓得跪倒在地下,惊战不已,口中只会一迭声喊:“妾一时失手,绝非有意!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众人黑压压跪了一地:“请皇上息怒!”

    皇帝不语,只面如冰霜。底下人慢慢猜度,皇帝身边那个捧在心尖儿上的女子,大约正是那被砸的婢女。一时之间,竟无人再敢出声。

    淮素回过神,见园中一片鸦默雀静,禁不住悄悄扯了扯皇帝的袖子。

    此时张太后却瞧了过来,吩咐道:“着人带这孩子下去瞧瞧,这样血淋淋的。”淮素只得行礼谢恩,随人出了后苑。

    走得远了,隐约只听皇帝怒意未减:“来人……将陈氏禁足于坤宁宫……无诏不得见……”

    自那日后,陈皇后日夜惊惧忧虑,以致身上癸水一连数日不绝,且渐有血崩之状。

    “朕欲废陈氏,诸卿以为如何?”只听懋勤殿内,隐隐传来皇帝问询诸臣的声音。

    不知是谁,似是斟酌了一番才道:“无事废后,恐令天下不安,皇上三思。”却听皇帝冷笑一声:“陈氏恃恩而骄,矜名善妒,有失妇德,岂能典范天下?如何废不得!”

    又有人道:“如今皇后娘娘病危,若此时废后,有碍圣上仁德之名。”皇帝似乎又说了句甚么,殿内嗡嗡响了半日,才听方才那人道:“以臣之见,待皇后娘娘好转,再行废后不迟。”

    “那便依爱卿所言……叫礼部拟了……呈上来……”

    里头声音渐低,淮素在外间听得不真切,只知约莫是商议废后之事,没由来的心中不安得很,手内一本书捧来翻去,一个字未进,索性抛了书,呆呆的发怔。

    直至皇帝过来寻她:“思想什么?叫你你也不应。”

    淮素张口欲言,但觉不妥,只得又忍住。皇帝见她躲躲藏藏的,不由笑道:“想说甚么,尽可说来听听。”

    她沉吟良久,方才问道:“那日在苑内,你赞两位娘娘‘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是有意为之?”

    皇帝并不遮掩:“是。”

    皇帝吃准了陈皇后弄性尚气、脾性浮躁,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妇人,那日赏菊,他故作亲近张、文二妃,偏偏冷落陈皇后,激得陈皇后当众犯了错,众目睽睽,再无转圜之机。

    淮素不由追问:“皇上早有废后之意?只待她犯下大错,则一击必中?”

    皇帝何其敏锐,立时觉察出淮素心中似有惊惧之意,便一把搂过她,将她紧紧按在怀内,声气中不觉带了丝急切:“你是觉着我心思深沉、精于计算?”

    淮素忙摇头:“不,不是……”她何尝不知,眼前人是大明之主,威慑海内,这几年来与张太后“议礼”之争寸步不让,他必不是软弱无城府之辈。

    可她的不安从何而来,自己也不甚明白。

    皇帝抚着她额角浅浅的伤疤,只隐隐心疼:“陈氏德行有亏,本就不堪为一国之母,我只怪自已大意,竟令她伤了你,不废她,实难解我心中痛恨。”

    “当日瞧着吓人,却不过是小伤,现下都大好了。我照着方子擦药,过几日,连疤都不会留下。”淮素轻轻一叹:“如今皇后娘娘身上实在不好,此时废了她,徒增天下人口舌是非,先饶她罢。”

    听淮素一心仍为他考量,皇帝的神色稍稍缓和,柔声道:“娘子一言,怎敢不从。”

    淮素不禁面上微热,轻轻搡了搡他:“天子之尊,还这样顽皮。”

    自此后,时气越发一日冷过一日,陈皇后沉疴难返,十月丁未崩逝于坤宁宫。一时之间,后位空悬,后宫事暂时由张顺妃、文恭妃协理。

    因着天冷,懋勤殿内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人踩在上头,只无声无息。地上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叫地暖熏着,漫上来一阵清冽的香气,直沁人心脾。

    殿内静极,唯有淮素的磨墨声,一阵阵轻轻的嘁嚓,嘁嚓。

    “你肯不肯做我的皇后?”皇帝搁下批朱的御笔,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淮素乍然听来,只觉这句话在偌大的殿内嗡嗡回响,震得她手下一松,墨锭脱了手砸在那砚台上,溅了满袖的墨汁。

    皇帝不顾她满手的乌墨,伸手紧紧握住,一双眼熠熠生华,瞧着淮素重复问了句:“你肯不肯做我的皇后?”

    墨香浓烈如酒,满室静寂,耳边忽然生出幻梦似的细细鸣响,皇帝盼着她说“肯”,又盼着她说“不肯”,此时他竟如一个赌徒,口渴心焦地等待一句回答,不论她答甚么,他都甘愿顺从天意指引。

    “我不愿。”淮素清凌凌的声音仿若一掬霜雪,当头泼下,浇得皇帝霎时冷静了。

    “为何不愿?”

    淮素见他望着自己,眼中只疑惑、失落、了然等诸般思绪纷杂。她心内不禁生出恸意,那恸意如荆藤,绞得她心中渐渐发痛。

    她出自外戚张氏,内有她的姑母张太后时时与皇帝相制衡,外有她的父亲建昌侯显赫无匹,以她的身份做了着皇后,于皇帝而言,反而更是掣肘。

    她上前揽住皇帝的颈子,头枕在他胸前,说出一半的实话:“皇后身负天下之责,我难当重任。况且,咱们日日相对相伴,难道不好?”

    皇帝默然许久,终究只是低低叹息:“好,都依你。”又不甘似的在淮素面上一揩,淮素立时成个乌脸狸猫。

    她这才觉察二人手上身上沾了墨不成样子,起身道:“我去打盆水来,不然叫人见了不成体统。”

    皇帝箍着她不肯,一面笑一面吻在她颈上,含糊道:“早晚要洗,不如咱们……”

    颈上好似开出片片杏花,温润的湿意绵绵,激得淮素禁不住一颤:“青天白日的……”一语未了,话已被人吞入唇齿,她抵不住这柔情蜜意,只得由着他荒唐。

    转眼至十一月,在张太后极力斡旋下,张顺妃被立为继后。此事蒋太后亦甚属意,倒并无分歧。

    是时,遵循惯例,张皇后率嫔御在北郊行亲蚕礼,祭祀先蚕神嫘祖的神位,躬桑喂蚕以表率天下织妇,不日,张皇后又率六宫听讲章圣《女训》于宫中。

    自张皇后继位,内廷又平静如初,淮素专心只在乾清宫,守着流水般的日子安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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