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摸到剑柄的同时,燕瑛的手腕被缠住了——是从床底伸出来的头发。他眼疾手快,用另一只手拔剑将其斩断,但越来越多的头发冒了出来,缓缓绕上燕瑛的脚。

    一只手攀上床沿,指甲处血肉模糊,殷红的血从指尖滴落,燕瑛抓住那只手,正想将其砍断,一张可怖的脸一下子窜到他面前,抹着浓妆,空空如也的眼眶残留着被挖的痕迹,刹时它裂开嘴,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找到你了,夫君。”

    那双血淋淋的手一下子掐住燕瑛的脖子,粘稠而湿答的触觉令燕瑛一阵恶心。

    “啧,丑死了。”燕瑛嫌弃地皱了下眉,嘴里暗暗念着咒语。

    咒语并未起效,它双手的力度又加深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燕瑛的脖子里,握剑的手也被头发缠住了,无法动弹。

    怎么会……那种药难道还会削弱自己的力量?燕瑛咬紧牙关,仍挣脱不开它的钳制。他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窗外的童谣再次响起,房间里涌起股股黑烟,逐渐笼罩住燕瑛。

    “砰”——的一声,门被用力撞开了,一阵狂风闯进屋里,叶南南举起短刀冲向女鬼,原身的身体虽不算健壮,但胜在灵活,正当她刺中女鬼时,又冒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女鬼,它嘿嘿一笑,掐住叶南南的脖颈:“抓住你了,新娘子~”

    叶南南有些窒息,竭力往女鬼身上一刺,这一刺却激怒了它,它锋利的指甲从叶南南的颈上划过,血渗了出来。

    “放…手…”叶南南眼里闪过一丝狠劲,硬生生地掰过它的手指,女鬼发出一声嘶吼,叶南南已经呼吸不过来了。

    “破!”缠住燕瑛的黑雾一瞬间散了,他二指抚过剑身,剑周围被镀上一层金黄光圈,他猩红着眼,冷冷地砍向女鬼,它尖叫了一声灰飞烟灭了。燕瑛扶住叶南南,眼里那抹猩红被隐藏起来。

    叶南南捂着胸口干咳了几声,“跟上。”燕瑛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径直出了门。叶南南抹了抹脖子上的血,快步跟在他身后。

    燕瑛感知到了黑烟消散的气息轨迹,果不其然,纪茵的房间不断涌出黑烟。他默念了几句咒语,门忽而就敞开了。

    房里只点了几根蜡烛,暖黄的烛光摇曳在昏暗中,女孩坐在梳妆台前,身着真红褶裙,披霞帔,凤冠缀着珠翟、花钗,面前的铜镜反射出她的面孔,淡淡胭脂的脸上贴了梅花花钿,她轻轻用绛色唇脂在唇上点了一点桃花殷。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的到来,纪茵侧过头,遮面的垂丝穗晃了晃,她笑吟吟地看向叶南南。

    “姐姐,我化的妆,好看吗?”

    叶南南眸色沉了沉,联想到一些事情,她微微颔首,直视眼前盛妆的女子,复杂沉重的思绪汇成一句话:“嗯,出嫁时的你,很美。”

    纪茵那张魅惑人心的脸却多了几分愠色:“你懂什么!”一股滔天的热意,她的手上顿时燃起一团火,发出幽幽紫光。火向叶南南卷来,站在她身后的燕瑛执剑,剑上迸发出金光,抵挡住扑面而来的火。

    “叶南南,驱鬼符。”燕瑛低声道,叶南南立即反应过来,从道袍中抽出一张符纸,二指夹拢将其举在眼前,嘴里低喃记忆里的咒语,符纸上的字符逐渐显现,纪茵脚下出现阵纹,将她圈在阵中。

    纪茵恼羞成怒,再次张开手,团团紫火气势汹汹,但马上被阵法吞噬。

    纪茵擅火,驱鬼镇将其能力反噬于她,灼烧感簇拥她,燕瑛步步逼近,剑锋离纪茵越来越近,就在此时,阴风大作,蜡烛一下子都熄了,窗户被冲撞开来,烟雾随风飘进屋里,纪茵忽然消失了。

    叶南南手中的符纸燃为灰烬。

    雾很快散了,叶南南手中的符纸燃为灰烬,她上前检查了驱鬼阵——阵中只留下一只金钗,金钗已经被震碎了,她伸手捡起,沉默了良久,说道:“就这样逃走了?”

    在原身的记忆里虽没见过燕瑛本人,却对他的身世也偶有听闻,他是在山洞里被人发现的一个婴儿,山洞里满是被野兽啃食后的人渣骨头,但燕瑛却毫发无损,恰巧被观中另一位道者碰见了,只当是上天有意庇佑,便将他带入山中。

    别的道士需要用符纸才能施法,他凭意念便可幻化。他的同窗对他是又敬又畏,也颇有些猜忌之言,但燕瑛从不在意这些,他似乎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燕瑛十三岁便离开道观,四处游历,不免被冠上游手好闲之名。但五年之后,在门派的比拼中,他凭借法力与剑术打败了所有参加的道者,夺得头筹。燕瑛刚刚发挥的,不及他传闻中实力的五成。

    燕瑛注视着她,听闻此言,轻笑一声,勾起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绻:“你是在怀疑我与她为伍吗?”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的帮手已经出现了,与其在这质疑你唯一的同伴,不如趁她不在找找其他线索。”

    燕瑛眼里的笑意早已消失,纪茵被掠走之前,他就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被削弱了。明明在那时已经恢复了,他回想起叶南南进屋后被女鬼缠住的时刻,神色凝重起来。

    叶南南背对着他,默不作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会儿才站起身。

    ……

    庄里仍弥漫着雾,药铺后方有一间房子若隐若现,随着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房子也隐匿在雾中。顷刻间,火苗窜上灯烛,漆黑的屋里逐渐亮堂起来,陌生男子的轮廓在烛光的映照下变得清晰,一袭白衣着身,眼含笑意,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温润如玉的气质。

    他慢慢地将煮沸的水斟上,轻倒入茶盏,两颗白玉光泽的骰子放在桌上。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烛火,嘴里却说道:“我提供药方时的约定,你还记得吗?”

    纪茵垂眸,用极低的声音答道:“在不致人死亡的情况下才能吸□□气。”

    茶水冲进翡翠绿的茶杯里,男子用修长白皙的手捏紧玉骰:“你不仅杀了一个人,刚刚还对那两人起了杀意,那个男的有多强大你不清楚?”

    “我下次会注意的。”

    他将茶杯推到纪茵面前:“下次我自己出手。”

    纪茵黑沉沉的眼眸原本深不可测,听闻此言猛然颤了一下,她没有接过茶,神情却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我需要一个证明的机会。”

    男人弯了弯嘴角,轻掷骰子,将其盖在手下。

    “那就让骰子来决定要不要继续留着你吧。”

    “如果两颗点数都大于三,就给你这次机会。”

    他眉眼的笑意尽数消去,眼神紧盯着纪茵。

    天翻白了,庄里传来阵阵鸡鸣。叶南南被外面人声的嘈杂吵醒了。昨夜在纪茵的房里寻了个遍,并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反而靠在柜旁睡着了,也许是这几天太过疲惫,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

    叶南南和燕瑛顺着人声寻了过去,许掌柜的药铺前聚集了不少人,与老婆婆描述的一样,人群中的男子都脸色蜡黄,形容枯槁。叶南南走近了些,才听清他们讨论的事。

    “马二一直吃你的药,昨天半夜突发抽搐死了,尸体腐烂后还冒了黑气!”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随即另一个人撸起自己的袖子给周围的人看:“我的皮肤又开始化脓了!”

    站在最前的两个男人不断敲着药铺的门,大声嚷着:“许掌柜,给我们个准信吧,这病到底能不能好?”

    “早说了外乡人不可信……”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许掌柜,救救我们吧。”

    “是啊!”

    药铺的门猛地被打开了,许掌柜迈出门槛,脸上堆起赔笑的表情,对着人们说道:“大家别担心,新药方已经在配了,只要按时服药,我保证一定会药到病除的。”

    “他在骗你们。”一阵沉默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突兀的声音引得人们都回头看,说话的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道士,背后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外村人?”为首的男人皱了皱眉,“小道士,无凭无据可不能随意说话啊。”

    底下的人纷纷附和:“对啊,你有什么证据质疑掌柜?”

    燕瑛看到他们这般维护许掌柜,不禁嗤之以鼻:“那不过是致人嗜睡的药罢了,你们的皮肤病只是鬼为了吸□□气而造成的假象。”

    他停了一下,又问道:“你们是不是每晚都能见到自己的妻子,变成双眼空洞的新娘状?而许掌柜却不让你们声张此事,你们猜猜这是为什么呢?”

    燕瑛加重了语气:“不过是怕事情败露断了他的财路。”

    听闻此言,人们唏嘘一片,有些相信燕瑛所言,望向许掌柜的眼神带着几分猜疑,许掌柜眼看形势不对,急忙关上药铺的门:“你们莫要听信小人之言,我定能将大家医好!”

    不少的庄民抡起路边的农具,狠狠地敲打药铺的门,扬言要向许掌柜讨个说法。不少人凑到叶南南他们跟前,争先恐后地问道。

    “两位仙人,依你们看,我们的病该怎么办?”

    “可有办法驱走庄里的鬼?”

    叶南南暗自思忖,表情郑重:“你们有谁对四百年前的事较为了解吗?”

    众人都有些失色,面面相觑。

    “雪姨娘知道,她前几天还在跟我们讲呢。”一个小男孩蹦跳着跑到他们面前,“道士哥哥,你们真的会打妖怪吗?”

    “雪姨娘”这个名字一提,人们骚动起来。

    “雪姨娘是谁?”叶南南蹙眉,弯腰问那个小男孩。

    一位耄耋老者回答叶南南:“雪姨娘是马福家的后代,这个小孩正是他们家的。”正说着,一个女人穿过人群着急地奔向小男孩,抱紧他,责备道:“你怎么跟出来还乱跑呢?”女人身穿粗衣麻布,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

    “姨娘你看,这是你说的会打妖怪的道士吗?”男孩指向叶南南,雪姨娘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移到他们身上,但很快又收回目光,对着男孩说:“现在外面不安全,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讲话,走,跟姨娘回家。”她站起身来,拉着男孩的手就要离开。

    叶南南拉住雪姨娘的手臂,雪姨娘转头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雪姨娘?我们想了解一下四百年前发生的事。”

    雪姨娘不假思索地摇头道:“我不清楚。”

    老者拄着拐杖上前:“雪姨娘,你婆婆不是还跟村民说家里有马福祖师留下来的传家宝吗?你婆婆该清楚吧。”

    “她都疯了,她的话你们也敢信。”雪姨娘睨视面前的人,“两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也相信,我看你们也疯了。”

    老者“哼”了一声,稀白的眉毛紧皱:“事关庄民的安危,你丈夫不也还在床上躺着?”

    雪姨娘牵着小男孩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句话,话里话外满是嘲讽:“我们家身正不怕影子斜,倒是你们,别被愚昧无知害死了。”

    叶南南盯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这个雪姨娘,是什么来头?”

    一个抱着婴儿的中年妇人凑近他们,说道:“雪姨娘是从城里嫁过来的,听说及笄前做过郡主的陪读,后面家道中落了,为了彩礼才嫁到庄里。她很能干,但丈夫几年前病倒了,婆婆也疯疯癫癫的。好在上天眷顾她,有天早上打开家门,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被弃在门前,想是天赐的良缘,便留了那孩子,生活也算是有个盼头。”

    “许是读过书,她身上总带着股傲气,打心眼里瞧不上我们小庄呢。”那妇人嘴角略带讥讽地扬了起来。

    叶南南没应她的话。

    还有部分人想着声讨许掌柜,当药铺的门被撞开时,许掌柜早已溜没影了。药铺的偏门是打开的,他大概是从那逃走的。

    人们都往别处散去,叶南南被几个神经兮兮的老妇人缠着拜托驱鬼之事,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理由搪塞脱身。

    燕瑛看着脚小的叶南南从拥挤的人群里钻出来,便带着他来到庄里的集市,街道鳞次栉比,但十分沉寂,偶有小贩吆喝着,屠夫卖着不算新鲜的猪肉,卖菜的庄民戴着草帽,挑着菜担在街市里走着。成衣铺的铺门仍紧闭着,首饰商也将摊子收得干净。

    “刚刚为什么不跟上那雪姨娘?”燕瑛双手合抱胸前,饶有兴趣地看向跟前的叶南南。

    “纪茵的奶奶是由于畏惧而一直在躲避,但雪姨娘恰恰相反。”叶南南只简单回答了几句。忽然间,她停下脚步,燕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一间酒肆。

    叶南南其实不怎么会喝酒,她酒量小,醉酒后更是不安分。战士们每每试图阻止她喝,她总不听劝。

    她第一次喝酒是在十五岁那年,父亲带她到军营,那天晚上,叶芃偷偷溜进军营偷了士兵们放在一旁的酒壶。冰天雪地里,叶芃搓着冻红的双手,说道:“哥哥们都说,大冬天的喝了这个就不冷了!”

    对面的少年接过碗,一言不发。

    叶芃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但与平时所喝的茶、水都略有不同,她一不小心便喝了好几碗,身子暖和起来,但人也变得晕晕乎乎的。

    喝到第三碗时,少年眉头一皱,想抢过叶芃的碗,叶芃躲过他的手,反将他按在地上,少年的发梢沾了点雪,眼眸像是蒙上一层水雾,叶芃弯起眼睛,伸手捏了好几下少年的脸。措不及防的凑近,让少年的指尖几乎陷入雪地里:“你……你干嘛?”

    叶芃将食指轻轻放在嘴前,“嘘”了一声:“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少年的耳廓变得通红,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叶芃不再作声,整个人也在自己怀里,似是睡着了。

    少年松了一口气,将她背了起来:“我送你回军营。”

    少年赤着脚,背着叶芃,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夜色尚浓,月光一片皎然,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叶芃的头发上,叶芃圈着少年脖子的手臂勒得更紧了:“冷……”

    少年本就体寒,在大雪中脚更是冷得发颤,他咬了咬牙:“马上就到了。”

    军营前,叶大将军正因女儿不见而焦急,看到不远处的身影,他赶紧跑了过去,背过叶南南。少年挠了挠头,略感抱歉地说:“她喝了一点酒,我在附近狩猎遇到了,想是不远处有她的家,便背过来了。”

    叶将军微微颔首:“有劳你了。”

    少年转身正打算离开,叶芃忽然大喊道:“等我长大了,八抬大轿招你入赘!”他脚步一怔,瞬间红了耳根,帐前巡逻的士兵都哄笑起来。

    第二天,叶芃在父亲帐中醒来,少年已不知所踪,有同她较为熟悉的士兵给她送早饭,打趣道:“你下次可不要随便喝酒了,你父亲说脸都被你丢光了!还有你那句没羞没燥的话,惹得那小子都脸红了。”

    叶芃不断追问,士兵却闭口不谈了,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直到回城后看到城里的娶亲队伍,她骤然想起那天的情景,脸色发烫。

    少年的模样,叶南南已全然没了印象。

    但她此时,忽然想喝酒了。

    燕瑛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平日满含笑意的桃花眼添了几分严肃:“喝酒误事。”

    叶南南讪讪地挪开脚步:“我知道。”

    “哥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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