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遐征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老人不依不挠,直击内心道:“如若苑广寒有罪,你变身牢笼,不正好顺理成章,将其拿下?如若苑广寒无罪,你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前去复仇?”

    他被触及痛处,全然没了之前的礼貌举止,朝对面老人怒吼道:“她杀了明玕,怎会无罪!”

    老人未被惹怒,依然以充满中气的语调回答道:“大桢国是这个规则和秩序的维护者,而且目前有井有序。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有衣穿、有食吃,你因一人之仇怨,怎可动摇虽然隐疾不断,但是井井有条的天下?”

    陆遐征咬紧牙关,反驳道:“我没想去动摇这个天下,我只想复仇。”

    老人继续道:“你想要杀葛河、苑广寒报仇,那么飞羽军、御林军、乃至所有渴望平稳生活的平民百姓,都是你的敌人。一位飞羽军中郎将,如若被你轻易得手,百姓如何相信他们能维持秩序,保护神树?如若你开了先河,所有贼犯都来报仇劫囚,社会哪有安定可言?”

    他无言以对,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我…”

    老人继续在伤口上撒盐,令他愈加痛苦:“说难听点,旁人看来,你只是个逃犯而已。谁会仔细倾听你的故事?所谓的血海深仇,与平民百姓毫无关系,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在大桢国,与匪帮牵连,就是一等一的滔天大罪。你父亲的冤情,他们根本不在乎,杀了也就杀了。可你要杀葛河、苑广寒,与他们可大有关联。”

    陆遐征犹如一拳打在柔软棉花上,有力无处使,满腔愤慨化青烟,唯有沉默无言。

    老人说的话,句句直插陆遐征早已被击打成千疮百孔的内心。犹如冰水从头浇灌下来,剜心刺骨的寒意遍布全身。

    “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一直在复仇路上,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前路漫漫,毫无希望?”陆遐征绝望道。

    老人道:“非也。以歪门邪道刺杀一人又一人,整日活在阴影恐惧下,终会有人拿你,何时能了?你挚爱之人若真是蒙受冤屈,复仇则是必然,也只能由你来完成。但要换种方式,通过其他方式去争取。天地若有规矩,你依了这规矩便是。”

    “什么规矩?”

    老人见他步入正轨,脸上露出满意神情:“适才你发问,什么是真正的力量。力量不在你一人,而在他人。汲取他人之力,为你所用…如此才可达成你最终目的。”

    “这…”一时半会,他仍不知该如何理解。

    老人抚须续道:“你可知芮苏太尉?人言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非她聚众之智,以一己之力,又如何能登临今日之高位?其背后之鲜血,累累白骨,你可知否?”

    陆遐征回答道:“可领兵打仗,有所伤亡,也是难免。”

    老人仰天长笑,道:“岂止是‘有所’伤亡?昔日芮苏征战之时,分兵两路,一路被敌人倾巢出动围住,另一路要么前去救援,要么直捣敌方老巢。她毫不犹豫地抛弃半数将士之性命,以换取最终胜利。彼时战场之上,血染长衫,尸横遍野,哀嚎之声此起彼伏。芮苏却如未睹,冷眼旁观,其心无动于衷。”

    陆遐征听闻此言,不禁叹息道:“实在太过残忍。”

    老人接着说道:“倒不必像她般绝情,只是从中可学得丁点道理。汲取他人之力,为你所用…如此才可达成你最终目的。”

    “如何汲取他人之力?”陆遐征充满疑惑发问道。

    “将他们和你绑在一起,形成一个共同体。当你的共同体足够大,大到凌驾于整个大桢国,届时想杀死一个区区苑广寒,又有何难?”

    “如何绑在一起?”

    老人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血缘、爱情、利益。”

    陆遐征双目突然炯炯有神,充满诚挚,进一步追问道:“请宋大哥详述。”

    “血缘赢得家族支持,爱情赢得情侣支持,利益赢得陌生人支持。通过这三点,将你自己变成牢笼,然后困住想要复仇之人,现在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说罢,老人转身离去,消失在树林中。

    陆遐征呆呆坐在那里,回想起老人所说之言,沉默良久,若有所思。

    他掏出衣服中云明玕赠与之手帕,眼神忽而坚定,忽而迷离,忽而泪水涌出。

    四下再无旁人,只有清脆鸟鸣、簌簌叶落、拂面柔风、潺潺流水,陪伴着他,度过这难眠的夜晚。

    第二日,陆遐征往河岸深处走去,寻找之前老人所提及的住处。

    行不多时,只见一间简朴木屋,外墙由粗糙原木制成,纹理清晰可见。窗户之上,悬挂窗帘,微风吹来,轻轻摆动。

    屋前有块花园,被矮矮篱笆围住,一条小径通向屋子门口,仿佛是世外桃源,充满宁静和谐。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缓缓踏入屋内。夜色之中,他脚步声如小鼓声般嘈杂,掷地有声。

    屋内陈设虽朴素,却整洁有序,一股淡淡幽香弥漫。房间中央是一张方桌,桌上摆有小巧花瓶,里面插满野花。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面宁静生动。

    陆遐征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宋康踪影。他轻声呼唤道:“宋大哥,您在吗?”

    屋内只有微风轻语和窗外蟋蟀鸣声,未闻他人答复。

    他眉头微皱,轻步踏入卧房后,拉开门帘,微弱烛光下,看到了一张朴素木床,床上整洁叠着被褥,却毫无老人踪影。

    他走入屋子另一侧,厨房摆设虽朴素,瓷碗瓷盘与炊具齐整,但灶台空空如也。

    在房内四处搜寻,每一角每一隅,皆探查了遍,但老人似已踪迹全无。他再次高声呼唤道:“宋大哥,您在哪里?”

    老人如同消融于此刻宁静,不再回应他的呼唤。

    陆遐征在屋内默然候久,室中之静使他愈加焦虑,如同世界已陷于沉寂之境。

    夜深时分,繁星点点。他决定在此宿夜,待天明之后再作决断。室内静谧,枕冷衾寒。陆遐征无处可去,决定在流沙河屋中呆上一呆,边寻找出去的路,边寻找云明玕的去向,可是依旧不知所踪。

    饿时,他便在附近找些食物,以满足空腹之感。遍览附近树林,依小溪之径而行,采摘野草莓和坚果,收以充饥。

    半年过去,老人似是昙花一现般,再也未有出现。

    在他心底,已默然接受云明玕不再归来之事实,可自己早已被抽离了魂魄,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如今,天地之广大,唯余独自陪伴。纵使心中有千般思念、万般不舍,也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依赖。

    某日,陆遐征在老人屋中仍在熟睡时,窗外传来一阵喧闹,他起身走到窗前一瞧,只见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在叽叽喳喳讨论个什么。

    他许久未见人群,心生好奇,不禁走出屋子,凑热闹而去。

    只见有位小贩,贼眉鼠眼,悄咪咪说道:“各位乡亲父老,瞧好喽,我手中的瑞果核儿,保证是您各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上好珍品。可以带来好运,健康长寿,只需一点点金钱,您就能拥有这些独一无二的宝贝。”

    有位围观者嘀咕道:“核儿?你要是卖瑞果,我还乐意买,核儿有什么用?谁知道你不是拿什么桃核李核糊弄。”

    小贩得意道:“您可别不信,这都是通过独有渠道,成人仪式后从楼(半月楼)里运出来的。您瞅瞅,还有什么核是这般长相?”

    陆遐征定睛一看,不免诧异。有的核纹理独特,恰似人之眉眼;有的核则弯曲如嘴唇,仿佛在微笑;还有一颗核,长而尖,状如鼻子。其中一颗核,分外引人注目,宛如一个小小头颅,五官栩栩如生,小小眼睛似乎在眨巴,微微张开嘴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旁边有人见状,拆台道:“什么玩意,当我们没吃过瑞果不成?要我说,这些货里也就一个是真的,五官齐备内个,其他的全都是冒牌货,自己雕的!”

    小贩大怒,手指着那人道:“莫要血口喷人,你自己不识货,可别误导他人!”

    说话间,一队巡查人员前呼后拥而至,小贩匆匆忙忙,一边抓起地上的果核,撒腿就跑,其步伐匆匆,如惊弓之鸟,行如飞奔之兔。

    乡亲们也纷纷散开,议论着适才的闹剧,言谈兴高采烈,可也有人遗憾失去大好的机会,毕竟神树人人皆知,其果核即使拿来摆设,虽不合律例,也是颇为有面儿的。

    陆遐征知此人是骗子,也怕被巡查人员发现,不敢回老人之屋,就悄悄藏在一棵树后,待巡查人员走后,赶紧回到木屋中,简单收拾几下,继续踏上路程。

    他深知,躲在此处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发现,反正已经落魄至此,不如主动前去搜寻。

    自己在此等了太久,依老人之言,如果明玕在河中丧命,应当会浮于水面,流过此处,可未曾见过什么尸首。

    莫不是明玕还活着?如果她还活着,也不在此处,会在什么地方等着和我汇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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