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遐征摇摇头:“她视面具如命,钥匙定藏在万般隐秘之处。且等她醒来诈她一诈,也省却了搜身麻烦。”仆从点头应允,夸赞他足智多谋。

    没过多久,一行人便来到小山。时辰尚早,山上无太多人烟,只听得黄鹂清鸣,风声簌簌。

    树木多是垂柳,显得格外稀疏,远望有些光秃,若是夜深人静独行于此,胆小之人也需掂量一番,但绝非层峦山那种阴森恐怖之处。

    众人向山巅进发,小山之高虽不及层峦山一半,然其险峻亦不容小觑。可是如果从山顶处跌落,也必定摔得个浑身沆瀣。

    仆人扛着苑广寒,体力不支,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众将身着沉重铠甲,自不必多说。陆遐征经一晚折腾,也有些疲惫。

    眼见距顶峰仅有一步之遥,陆遐征停下脚步,双手扶膝,稍作喘息。

    “在此稍作歇息。你把苑广寒弄醒。”

    仆人从肩头将黑袋重重摔下,解开系于袋口之粗麻绳,露出苑广寒头部,然后从嘴中取出塞入手帕,擦拭掉嘴角鲜血,用手掌使劲拍脸颊,急切地呼唤:“醒醒,醒醒!”

    要不是身处荒山,周边无溪流经过,不然他必定舀一碗水,当头泼下去。

    苑广寒面具在眼睛和嘴巴处皆没有遮挡,以往陆遐征并不会多看一眼,可自从怀疑她就是萧婷书中所述之人,借着微光,他忍不住在这张曾经深恶痛绝的脸上多加端详。

    她渐渐清醒过来,身子扭动,口中喃喃做声。一位护卫性情急躁,上去狠狠踢了一脚。

    “哎哟!”苑广寒痛呼一声,彻底缓过神,眼珠快速转动,迅速观察目前处境。

    天色已微微亮起,太阳即将从海平面上抛头露面,下一刻便要光耀整片大地。

    本应是初升朝气,而在苑广寒心中,此刻已接近穷途末路,不过,她还留有一线希望。

    见她一直沉默不语,陆遐征开口道:“不用等了,池知月不会来。”

    他们一行人趁夜而出,目标之地也无他人知晓,池知月纵使神通广大,也无法循迹前来。

    苑广寒听闻,沮丧无比,没了刚被捉时的凌厉杀气,垂下头去,不发一言。

    陆遐征诈她道:“本欲趁你昏迷之时,将你面具取下,可那多无趣。现在我已拿到钥匙,等你清醒之时,再打开锁链,岂不更为有趣?”

    若是苑广寒下意识摸向某处,确认钥匙是否还在,那便正中陆遐征下怀,可顺藤摸瓜,寻得钥匙。可她眼神、手中毫无动作,反而轻蔑一笑。

    苑广寒抬起头,整个丑陋面具正对陆遐征,冷笑道:“雕虫小技,还想欺骗我。哼,你机关算尽,想要取我性命。我不过是把你小情人弄得无影无踪,又不一定死了,你就无所不用其极来陷害我。好,你说我有罪,我犯了何罪?”

    听到“小情人”三字,陆遐征苦痛记忆又浮现水面,声音变得愤怒激动,怒斥道:“萧婷难道不是被你害死的?”

    面具之下,看不清她神情。苑广寒漠然回应:“那人可不是我,你有何凭据?”

    仆从道:“你若摘下面具,自证清白,我也无可奈何。可你迟迟不肯,定是心中有鬼。”

    苑广寒说道:“我是长相丑陋,不愿公之于众,为何还偏要苦苦相逼?”

    身旁两位护卫,应和道:“你虽身姿不错,但面相定是丑陋无比,要不然为何一辈子戴着面具?只不过如今摘与不摘,由不得你了。”

    陆遐征挥挥手,仆从和护卫如狼似虎般扑向苑广寒,动作粗鲁,要搜遍她全身。

    苑广寒肢体无力,挣扎不得,瘫坐在侧,眼看就要被几双黝黑手摸上身来,她大吼道:“慢!”

    她用微弱声音说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我摘下面具给你看便是。”

    陆遐征恐她有诈,进一步激她道:“此次行动,我是得了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捉你。你的身世,我早已知晓,皇帝也正因此事,才不愿留你于世上。”

    此话说得身旁几人一脸懵,不知他所言何意,纷纷停下手中动作,不敢再靠近苑广寒。

    她顿时呆住,久久不说话。少倾,有泪水从面具边缘流出,滑落到雪白脖子上。

    “这一天终于来了。你竟敢公然囚禁池知月,我已料到此事背后必有人指使。不过我还是不信。”

    陆遐征的搏命之举,竟然反倒让苑广寒确信了此事。他顺水推舟,说道:“千真万确,不信你看。”他从衣兜中拿出一封书信,交与苑广寒,“你看此信字迹,为何人所写?”

    此信非出自皇帝之手,乃是陆遐征拜托妻子模仿笔迹,信上写道:苑广寒杀害选材大会考生萧婷,罪无可恕,当处死刑,现派陈忆专门负责此案,务必将其捉拿归案。

    趁苑广寒全神贯注地阅读信件之时,他悄悄从腰间取出佩剑,飞快朝袖子、裤子划了几剑。黑暗中视线不佳,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苑广寒接过书信,凝神观瞧,双手抑制不住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于夺眶而出,哽咽道:“我随你走,但只得你一人看。”

    陆遐征抬起手掌,示意仆从不要太过靠近,保持适当距离静待吩咐。他则如影随形跟随苑广寒,一同踏上了通往山顶小径。

    两人缓缓往前,苑广寒步履沉重,一步一步似是有万钧压身,陆遐征脚步轻盈如烟,如同乘于仙雾腾云之上。

    太阳逐渐升高,与山顶齐平,两人也终于爬到小山巅峰。

    苑广寒站在阳光沐浴充沛之处,她张开双臂,似欲将世间所有重担悉数抛却,独自一人沉浸在那无边无际的自在。

    她回过头来,傲然而立,道:“陆遐征,今日你我且敞开了说。我虽然日夜追捕,欲置你于死地,但所作所为,皆依照大桢国律例。你自以为是,试图替父报仇,结果扰得梧桐街上不得安宁。此案证据确凿,你如何得知陆海未曾与匪帮勾结?”

    陆遐征忿忿说道:“那都是葛河捏造,强加在我父亲身上的!我与他一起生活这么久,怎不知他为人!”

    “哼,你一个黄毛小子,陆海有什么背地勾当,怎么会告知于你。你说你父亲被冤枉,证据何在?”

    “我…”,陆遐征一时语塞,又回击道:“字迹分明不是我父亲所写,只因葛河急于抓住匪帮同党,就无故陷害,仅凭信件在我父亲手中,就断定他有罪,是何道理?而且又杀害我母亲,罪上加罪,罪该万死!”

    “你还是拿不出什么证据,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我虽手段狠辣,但生死之权,岂能由你一介罪人来决定!?”

    “诡辩!你害死云明玕一事,又作何解释?”

    “呵呵呵,杀害朝廷命官,难道不该死吗?就因她与你交好,便不该死?当日甚是可惜,没把你一同炸死,要不我何至于沦落今日。”

    “一命还一命。葛河抵我父亲之命,你来抵明玕之命。这么算来,我还得再拉上一个人,让他来抵我母亲之命。”

    苑广寒沉吟片刻,而后凄然问道:“我还有生路么?”

    陆遐征斩钉截铁地回答:“杀人偿命,自古常理。”

    她闭上眼睛,犹豫许久,终于发问:“好。你可知佘舍迦是何人?”

    他毫不迟疑,回应道:“她是你和池知月之女。否则你亦不会为了她而背离法度,蹈险境。”

    “那你可知我为何甘愿违反大桢国律例,也要以身犯险?”

    “你未曾感受父母之爱,他为了地位权势将你抛弃。你不想悲惨命运再度在女儿身上重演。”

    苑广寒呵呵轻笑,却带着深澈入骨之悲凉,摇头道:“不曾想,原是一个恨我入骨之人,却最了解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你不是因为我与你志同道合,而是我想杀了你。”

    她手中忽然握起一枚钥匙,细小无比,乍看之下犹如银针般。

    “我无法自行打开此锁,你来助我吧。”

    陆遐征见她终于服软,欣喜异常,快步迈上前去,接下她手中钥匙,绕到身后,轻轻一拧,那恼人链锁便应声而开。

    他刚要走到正面,一睹苑广寒真实容颜,她却忽然向后倾倒,从悬崖之上跌落,手中紧紧拽着陆遐征袖口,似是要把他也拉下峭壁。

    好在陆遐征早有防备,顺势一扯,将那撕裂袖口从衣衫上脱离,扔了下去。

    尽管如此,他也被后倾力拽倒,跪趴在山顶,向谷底望去。

    她如断翅之蝶,翩然下坠,面具骤然滑落,露出一张举世无双的绝美容颜,柳叶弯眉若断若续,一点痣巧妙镶嵌其中,相貌宛若神工精雕细琢,只应天上方得见,胜似仙子下凡尘,世间万物尽皆黯然失色。

    当她跌落时,太阳恰巧升起,两者打了个照面,说不出谁的光彩更胜一筹,谁的光芒更加夺目。

    尽管他曾阅人无数,心中早有准备,也石化僵住,不知说什么好。此时此刻,他深知萧婷日记中所描述并非虚言。

    谷底深邃无尽,被浓厚雾气如印辰翻腾所笼罩,令人胆颤心寒。微风自谷底呼啸而来,带着凄凉与诡异气息,如同幽灵呼唤。

    他心有余悸,注视着雾中深渊,身子不停颤抖。

    太阳升起,苑广寒沉没,刹那间整个山谷都泛起光芒。天已亮,仆从远远望见有变,急忙赶过来。

    陆遐征生平夙愿终于得偿,闭上双眼,深深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向天祈祷:“明玕,终于为你复仇了。愿你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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