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声,神情落寞,眼中泛起一丝泪光,缓缓说道:“伊洛已去,我心中之痛,难以言表。若再娶妻,便是负她,而我决不负她。”

    说罢,他挥袖示意那人退下,闭门谢客。而后独自一人坐于案前,陷入沉思。

    陆遐征偷得闲暇时,在城中漫步,他本就英俊,寻常人一眼便难以忘却,如今又身居高位,百姓皆涌入围观,甚至堵得原本宽阔道路水泄不通,大家于路旁摩肩接踵,翘首张望,想要一睹他风采。

    往日他初任太尉时,曾在街边与人起了争执,说那人有眼不识泰山也好,性子刚烈也罢,城中总归有三两人不识他容貌。

    如今他亲自指挥两场大战,无论胜负如何,都成为茶余饭后、品头论足的重要谈资。

    说到陆遐征,无人不称他为一位飒气逼人、胸怀壮志的英雄。

    而骆霜翎将军,一人力挽狂澜,击退来势汹汹匪帮,当年如日中天,现已经渐渐淡出人们视线,被他声势淹没。

    下到街边巷陌,上到半月楼中,此时虽无名义上皇帝,可实质圣上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强如慕烛、芮苏,勤恳耕耘数十年,也只能相互掣肘,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权势远未至于登峰造极。

    陆遐征机缘巧合之下,将所有敌对之人全部肃清,朝中纵然有零散质疑声,也无济于事。

    他在军中树立起绝对权威,命令如同圣旨一般被严格执行,并借此机会,将势力渗透到半月楼乃至大桢国各个角落。

    陆遐征逐渐变得奢华起来。侍奉他的奴仆,多达三四十人,从早晨一睁眼开始,到夜晚闭眼休息,他只需说话、呼吸、吃饭,其他琐事都有人在一旁伺候。

    生活中一切顺风顺水,再也听闻不到逆耳忠言。偶尔,慕光会辩驳几句,也就是点到为止,不会坚持深究下去。

    久而久之,他对自己言行愈发坚定不移,自认不会犯错。开会议事时,他言辞决断,毫无讨论余地,话语出口即成政令,其他人只需照章执行即可。

    莫晚也发来贺信,纸张精致,四周印有金边,字迹笔酣墨饱,信中全无嘲讽,多是阿谀奉承之词。

    陆遐征看完来信,抚掌大笑:“莫晚偶然凭运胜我一筹,但终究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还是选择献上降书,不敢称帝。既然如此诚恳,我且让他三分。”

    时日渐寒,风雪交加,满地雪花飞舞,远近皆白。

    朝会之时,太尉府中温暖如春,讨论气氛也尤为热烈。

    慕光对陆遐征近来作为颇有意见,率先发难道:“居安思危,太尉你日益懈怠,倘若大敌来犯,该如何应对?”

    陆遐征也怒上心头:“莫晚老儿固守有余,进取不足,割据一方尚可,岂敢主动来犯我疆域?你莫要说笑,现如今大桢国有何危险,难道匪帮之人重现城中,来袭击神树不成?”

    慕光执意道:“西域之战,历历在目。当年伤亡多少将士,怎能轻易忘却?大桢国本来一统,东西南北,陆路水路通畅无阻,而今却落得个四分五裂,处处阻塞。我等身为大桢国栋梁,肩负天下万民之责,当务之急不是亲提大军前往收复失地,反倒在此悠哉悠哉,整日整夜歌舞升平,安然享乐不成?”

    他自觉慕光所言非虚,眼下日子是过得舒坦了些。可他毕竟权势超过慕光,碍于面子也不能低头认错,总得编排出几句由头,斥责他一顿。

    陆遐征佯装震怒,拍案而起:“你这鼠目寸光之徒,只会纸上谈兵。莫晚老儿尚且忌惮我军威力,主动献上降书,哪里敢来犯我疆域?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说罢,他愤然拂袖而去,留下一众面面相觑。朝会不欢而散,人心惶惶。

    章越见状,急忙跟随他来到府内,汇报道:“御史大夫所言颇有道理,但大桢国连年动乱,生灵涂炭,倘若再度发兵,实非长治久安之计。依我之见,不如先养精蓄锐,待到太尉觉得时机合适,再征讨西域不迟。”

    他听后不语,沉思片刻后便从了章越之言。于是乎,一年之内,未动刀戈,四海倒也清平,中央与西嶂鼎足而立,往来通商一切照常,暂无战事。

    陆遐征也听取慕光诤言,不再奢靡,贴身仆人数量减了大半,出行仪仗基本全部摒弃,素衣匹马,只剑配身,三两人护在左右,与寻常人员别无二致。

    一个安然舒缓冬季过后,水回暖,花盛开,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人的心情与野心也随之蓬勃生长,经历一个冬天,养足精神,囤好粮草,兵强马壮,已然为西征打下坚实基础。

    陆遐征吸取上次教训,将兵士分成几批,互为犄角照应,以免再次全军覆没。大军在春分时刻齐聚城外,按部就班向西推进。

    春日有些许燥热,太阳高悬空中,光芒洒落大地每一寸土壤。青澜河依依流淌,清澈泛起阵阵波光粼粼。

    沿河树木,枝桠交错纵横,绿叶密集,恍惚间要到夏日一般。可旁边层峦山格格不入,直入云端,巍峨耸立,山顶竟还是积雪皑皑,隐约缭绕雾气,疑是春色未到。

    陆遐征未乘冠盖,以手掌覆额,遮蔽阳光,凝视眼前崇山峻岭,思绪忽然回到了当年。

    想了下,自己已多年未至此地,可抽身去旧地缅怀故人。

    “大军暂且驻扎,我欲前往层峦山一趟。”他命令大军暂停前行,决意往层峦山去一睹。

    侍从劝阻道:“大人,层峦山阴风怒号,山势险峻,步步艰险,实非您高贵之身所能涉足。山间荒兽出没,凶险莫测,只怕大人此行凶多吉少。”

    陆遐征听罢,冷笑一声,傲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道:“一派胡言,我居层峦山甚久,岂不比你这等人知晓更多?即便山上危险重重,以我身手,又有何虑?”

    他心如磐石,带着几位亲信,快马加鞭地向山上奔去。

    白日之层峦山不是那么骇人,全然觉不出阴森气息。透过清脆鸟鸣,绕开松涛阵阵,终是走到墓碑之处。

    只见那墓碑四周,草木依然茂密,层层叠叠,争先冒出枝芽,遮挡住了碑文,将其隐匿起来。

    他用剑柄拨开杂草,露出墓碑全貌,指着碑上文字,询问左右:“你们可知此墓碑为何人所立?”

    左右凑近,细细阅读,除“敬不甘向命运低头之人”外,其余文字尽皆奇形怪状,不知究竟何意。“太尉,恕在下无能,不能当即得知,若宽限一个月,定能差个水落石出。”

    陆遐征暗自揣度,这定然是一位无名英雄,在此陪伴自己与云明玕多年,也算是有缘。

    既然无法得知他相貌姓名,那就只能遥寄相思,无需寻根究底,反倒失了意境。

    曾几何时,自己也想过,若是身赴黄泉,墓碑又将会立在何处?如今思来,定是与妻子葬于一地。

    再往上走,来到万福洞口处,陆遐征让左右之人下山等候,自己一人进入洞中。挽起衣袖,一头栽入水里,随溪流瀑布往洞内游去。

    洞中景色依然如世外桃源,清幽深邃,引人入胜。

    草木丛生,青翠欲滴,尽显生机勃勃。野生的小花在洞顶的石缝中绽放,香气四溢。

    一小溪横亘其间,水清见底,鱼戏其中。水雾弥漫,映衬着洞内诸景,如梦如幻,恍若仙境。

    放眼望去,当初那场暴雨,将洞中物件洗去大半,木屋屋顶已不复存在,墙壁也被拦腰折断,勿论桌椅板凳这些轻巧物件。

    青苔附石,茂盛草木蔬果将废弃木屋遮盖于身下,那些曾经二人来过的痕迹,皆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唯有那一修直挺之竹,屹立不倒,碧绿如玉,孤傲挺立。

    陆遐征从泉水中游出,来到岸边抖了抖衣裳,缓缓走到竹子附近。

    多少年前,那竹笋尚且稚嫩,犹如未出世婴儿,不及巴掌大小。

    然而今朝,那竹子已经枝繁叶茂,挺拔如剑,直冲云霄。陆遐征虽身量不短,却仍不及这竹子高度十一,距那枝头更是还有迢迢之遥。

    他回想起诸多往事,逃亡之路,依偎之痛,相逢之喜,登顶之荣,苦涩与喜悦交织,悲愤与伤泣交融。人生百态,世事如梦,在这回忆漩涡中,感慨万千。

    他缓缓席地而坐,双腿蜷起,默默闭上了双眼,沐浴在和煦春风下。

    大战一触即发,难得偷来浮生半日,摒掉纷扰繁杂,探求内心深处,体会片刻安宁。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泉水轻皱,竹影摇曳,飘飘然有果香传来,恍惚如在梦中与现实之间来回踱步。

    正当此时,有一淡然温婉声音从身后传来,伴着晨雾般散落飘摇白气,断断续续,带着不可思议:“遐…征?”

    他以为幻觉浮现,心下告诫自己不过梦境而已,无需理会。

    然而,他也情不自禁转过身去,视线紧紧锁住声音源头。

    只见面前女子身穿一袭白色长裙,衣裙角绣着片片竹叶,腰间系着一条素色腰带,腰带之上挂着玉佩。

    发梢及耳,面容冰清冷冽,一双眼睛犹如冬日青澜河水,澄澈而深邃。身上衣着虽初次得见,可容貌是那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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