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倾泻而下,冲击着泉水,泛起层层薄雾,一切变得亦真亦幻。

    这幅容貌,曾几何时在他梦里反反复复出现,如同自出生而带一般,挥之不去。自和芮伊洛共结连理后,便未赴梦里来过。而今怕是触景生情,才重新在幻境中隐约浮现。

    眼前幻境天人,是曾经的朝思暮想,是自己于世间初次交付心意,无论波涛险阻,愿与共度余生之人。

    可终究是命运造化,有缘无份,思念一丝一缕渐渐消散,步步踏出自己梦中。

    “明玕?”话音刚落,他便摇了摇头,不想脱掉历经千辛万苦才披上的盔甲防备,不想再把柔软内心和不堪回忆重新摆上台面。

    他知晓自己犹在梦中,便不往前迈步,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手向前微微抬起,旋即收起放下。

    因面前之人容貌身形大变,云明玕先是以疑惑之色端详其容,眉头微皱,细辨之下,察觉出似曾相识之眉目神情,正是陆遐征!

    她立时脚下发力,跃至他跟前,全然不顾陆遐征那茫然若失、目瞪口呆之态。

    她张臂紧紧抱住,声带哽咽,言辞恳切:“你还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声如清泉般清雅,温柔漫溢,语调轻柔却深扎脑海,无法驱走。

    云明玕衣裳已为水所湿,显然是方才刚至洞中,此刻感触分外真实。

    那如兰似麝之香,使人神思恍惚,如置梦境。

    他用力伸直胳膊,将云明玕一把推开,重重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清脆响声回荡。

    陆遐征脸上顿时显现两个鲜明红印,火辣辣疼感直逼心头。

    云明玕惊讶无比,担忧地问道:“遐征,你究竟怎么了?你是遐征吧?”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并非梦境。再次见到她,是多少次梦中夙愿。但此刻得偿所愿,却感到心中有些异样。

    他回过神来,直直怔住,双手到处摸索,不知放在何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明玕不是已经离世,怎会今日出现在此地?

    云明玕柔声说道:“你瘦了,个头也长高,容貌大有改变,显得成熟许多,想必是历经不少世事。”她体型倒是未有变化,与当日离别时几无差别。

    他抚拭双眸,重新睁开,眼前之人并未消失。细细打量,云明玕少了几分稚气,眼神之中又多一丝坚毅与果决。

    终于,陆遐征徐徐开口:“你为何这许多年未来寻我?”

    久别重逢,他难掩心中之情,话语中略带责备。

    云明玕低下头,解释道:“说来话长。我中苑广寒之计,跌入流沙河后,水势湍急,礁石遍布,我沉入水底,随浪而去,时而漂浮,时而沉落,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干涸皲裂土地上。”

    他既庆幸又疑惑,不知说些什么,窘迫无比,便问道:“干涸?大桢国幅员辽阔,无不受神树庇佑与恩泽,沃土千里,水流翻涌,何处有干涸破败之景?”

    “其后,我才知晓,那地方并非大桢国之界。”

    陆遐征生平闻所未闻,惊愕不已,目瞪口呆道:“什么?普天之下,还有未被大桢国纳入之疆土?莫非你从西域而来,受莫晚统领?”

    云明玕否认道:“西域不也是归属大桢国?我并非从西域来。”

    “那你…”陆遐征百思不得其解。

    “那处不在大桢国,而在世界另一侧,与大桢国截然而立。”

    “世上竟还有其他国家,真是闻所未闻,改日我定派去使臣。”

    “你现今说话,为何官腔如此严重,难不成任了什么官职?”

    陆遐征默然半晌,沉声答曰:“诚如你言,我现任大桢国太尉之位。”

    云明玕听闻此言,惊讶之情立现眼前:“你竟已成为太尉?真是出乎意料。那苑广寒、池知月等人,如今状况如何?”

    陆遐征并未隐瞒,神色得意,道:“我已助你报仇雪恨,苑广寒、池知月等人,皆被我亲手取了性命。”

    “谢谢你。”她淡然答谢,似乎内心激动与喜悦均已平静,没有欢欣雀跃,双眸瞳里,不再有誓报此仇之坚定信念。

    他见云明玕如此,以为她因过于激动而掩饰内心,便进一步追问道:“明玕,你此番何以现身于此?又如何从他国归来?”

    云明玕轻笑一声,道:“想必我与你心有灵犀,同怀故地重游之念。至于如何从他国归来,说来话长,确实一言难尽。”

    重逢的尴尬与窘迫已消散无踪,二人仿佛重回往日时光。在万福洞那熟悉草坪前,两人并肩而坐,彼此气息清晰可闻。

    从陆遐征出狱,聊到皇帝身死,再至位高权重,二人谈得兴高采烈,如同在叙昨日旧事。

    “遐征,你一路走来,遇到了不少困厄,好在都挺了过去。你所遇之人,有些属实该杀,有些却无端卷入这场漩涡。”

    “不错。我到今天位置,固然有无可奈何之苦,亦曾牵连无辜之人。明玕,若你从旁判断,又该如何评断我的是非功过?”

    云明玕以玉指轻抵嘴唇,沉吟片刻后,深沉语调回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虽无大过之罪,然而也谈不上有何功绩。”

    他回味当初自己武功微末、道行未深之时,云明玕对他严格教导,毫不留情训斥。眼下她深思熟虑之态,口中所道言辞,与昔日别无二致。

    夕阳照下,映得二人脸上发红,这一幕似曾相识。历经铅华,谁人又能想到往日情景,此时竟能重现?

    云明玕侧身过来,手指轻轻卷起,清咳一声,脸朝着陆遐征,问道:“你…可曾成家?”

    他紧闭嘴唇,也不答话,只是站起身来,将坐在草地上的云明玕也拉起,说道:“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云明玕疑惑不解,“你欲带我去何处?”

    “跟我来便是。”他未作解释,只因想带云明玕去坟墓前一观究竟。

    既为了去看他为父母和云明玕所立墓碑,表明自己未撂下肩上重担,从未忘记承诺;也为了回答刚才问题,让云明玕见见此生最爱之人。

    自万福洞踏出,天色已向晚,山径幽深,尚未及山脚,一片暗红色火光映入眼帘。举火把士兵高声呼唤自己名字。

    陆遐征凝神一看,为首士兵面露喜色,高声喊道:“太尉,终于寻到您了!”

    云明玕跟随在他身后,也被火光映照。士兵们皱眉,怒斥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跟在太尉身后?”

    她停下脚步,以冰冷且略带愤怒口吻回应:“我并无恶意。”

    士兵不依不饶,厉声训斥道:“大胆刁民!既见当今太尉,为何不跪?”

    他连忙伸手,止住士兵,示意他勿要再胡言乱语。士兵见他面露不悦,只好低头默不作声。

    这一路,二人言语并不多,但他一直不断向内心发问,“你到底更喜欢谁?”

    如果在昔年刚识芮伊洛之际,此问题还尚有争议余地,然而今时今日,答案已无疑显而易见。

    芮伊洛从观日台摔下那一刻,他便誓言终身不再爱他人。所有爱意思念,自此沉寂,从此不见天日,永恒独守寂寞。

    今日重逢云明玕于这尘世之间,不过是老友喜悦重逢,不再有往昔依赖与爱恋。

    对云明玕之爱,已于岁月长河中渐行渐远,仿如昨日之梦,模糊而又不可捉摸。

    见到她之后,心海翻腾,惊喜之中夹杂着深深愧疚。他清楚明白,对云明玕已无爱慕之情。

    若是云明玕死去,自己与芮伊洛结为连理,尚情有可原;而她并未死去,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让陆遐征只觉自己实属朝三暮四,心意不定之人。

    没有回应的爱情,如若不再坚持,是否是一种罪过呢?

    与她在万福洞中度过的岁月中,他一直心怀疑惑,云明玕对自己是何种感情。友情、爱情、亦或是亲情?

    自己对云明玕,又是何种感情,懵懂朦胧依恋,还是情窦初开陪伴?

    现下,问题已不再重要,陆遐征心之所属,自此唯芮伊洛一人。

    云明玕对自己极为重要,是当年落魄寂寞时唯一陪伴,长夜未明时唯一星光。

    但他与云明玕并非恋人,有的只是一厢情愿,二人仅是朋友,生死患难朋友,或者是亲人。

    以朋友、亲人之名,他便没有负云明玕。云明玕落陷流沙河时,自己拼命去寻;而后也将苑广寒杀死,报了结下冤仇,可谓是仁至义尽,无需自咎。

    捋清楚自己情感,陆遐征觉得如释重负。今日难得重逢,定要与其畅饮一番,诉尽胸中苦闷。

    另外,她一生颠沛流离,如今自己大权在握,也要让她共享荣华。若云明玕有意,自己将丞相、太尉之位拱手让出,也不是不可。

    冽骨之寒自山间涌来,除却早已习以为常的陆遐征与云明玕二人,其余人皆浑身颤栗,心悸不已。虑及天色已晚,墓园难行,陆遐征提议留云明玕于军中,共叙旧事,明日再启程祭奠双亲与爱妻。

    他转身看向军中诸人,朗声说道:“今日有贵客临门,尔等速速安排酒宴,为她接风洗尘。”诸军闻令,纷纷应诺,迅速准备起来。

    云明玕面露难色,说道:“我此番也有要事在身,不便久驻。”

    他虽内心焦急,但早已摒去年少躁动,表面沉稳回应:“天意让你我二人重逢,此时不聚,更待何时?你有何任务,尽管说来,我与你办妥。”

    她突然发问道:“你如何看待神树?倘若有…匪…再度来袭,你当何为?”

    陆遐征甚为奇怪,面色微变,说道:“神树乃天赐神物,庇佑我大桢国万民。若匪帮胆大包天,妄图袭击神树,我必诛之。”

    她低下头去,表情痛苦,泛白嘴唇紧闭,久久终于挤出来七个字,声音虽小,却如利刃般刺入他心底:“那我便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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