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轻柔的声音响起,带着恭敬,和几分小心翼翼。

    见小公主还在睡,侍女们有些着急,但不敢惊扰她,只低声唤了几遍。

    湖畔凉风阵阵,悬笔的檀木架晃晃悠悠,在侍女们的祈祷中翩然翻倒,狼毫笔随之散落在桌上,其中一根滚了又滚,终于摔向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池阙被吵醒,只得暂别周公,缓缓睁开眼睛。

    几位侍女暗自舒了一口气,蹲下捡起毛笔,挂在扶稳的笔架后,各自退开站好。

    她眯眼适应着四周的光线,抚平衣袍上的折痕,随口问道:“几时了?”

    “回殿下,已是酉时”

    “嗯。”

    湖蓝色长裙上的褶皱尽数消去,她起身,自然地伸出手。

    两位宫侍立即会意上前,一左一右,放下她束起的广袖,收好襻膊,替她揉着发麻的手臂。

    “殿下,还是戴您最喜爱的东珠青绒冠吗?”

    面前递来五顶式样精巧的发冠,她摇头:“去将那钗冠取来。”

    宫侍们心中一惊,跪了一地,她说的钗冠是及笄所用,平日里不可随意簪戴。

    池阙自醒来就一直抬头看天,见无人敢取冠,她收回目光,盯着颤颤巍巍的宫侍们。

    周围的气压霎时低了下来。

    “殿下稍待,奴去取。”

    一道苍老的声音骤然打破了这份可怖的沉寂,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纷纷看向说话之人——公主的奶娘王嬷嬷。

    那人虽已上了年纪,走路却十分稳健,不一会儿,她便捧着华贵的钗冠递至公主身前,躬身道:

    “奴斗胆,为公主簪发。”

    池阙点头:“有劳嬷嬷。”

    “殿下,言重了。”

    天边的云不知何时聚起,缓缓压低,雷声从中传来。

    “要下雨了。”池阙突然开口,笑着说。

    “是啊,殿下。”王嬷嬷也笑了起来,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烁。

    她的手很巧,只消片刻,便挽好了几个简单的发髻,宫侍们见此不敢再跪,起身协助嬷嬷,为她戴好钗冠。

    万事俱备,宫侍们静候在旁,只等公主殿下开口,便引她去未央宫赴宴。

    “先退下吧。”池阙说道。

    宫侍们不敢有言,一同行礼退开。

    此时,湖边只有池阙一人,她低首,再次理了理长裙,碰到腰间的白玉时,她有些怔愣,而后将它取了下来。

    “噗通”

    宝玉坠如湖中,湖面微惊,泛起一圈圈涟漪,她如释重负,喃喃道:“母亲,孩儿尽孝了。”

    刚说完,天空中乍起一道惊雷,暴雨倾盆而下,池阙转身合手,长袖覆于身前,安然赴宴。

    行至未央宫殿前时,侍卫们同时跪下行礼,道:“公主殿下,我等例行公事,冒犯了。”

    “无妨”

    池阙笑笑,摘下钗冠上几把锋利的配饰,放到侍卫捧着的托盘里,众人看着这钗冠,咽了咽口水,无人敢出声。

    几个侍女围了上来,伸手由上而下,竟是搜起了身。当朝君王暴虐多疑,赴宴之人皆要搜身,连最受宠的福康公主也从不例外。

    搜到腰上时,一位侍女手上一抖,退后三步,跪下道:

    “敢问殿下腰间是何物。”

    “我的玉佩。”池阙目不斜视。

    人人都知道,福康公主是不受宠的翎妃所出,那翎妃母家做的乃是玉石生意,本没资格入宫,国君南巡时看上江边抚琴的她,带入宫里做了个婢女,没两日便腻了,生下公主后才勉强封了个妃做。

    福康公主是君王唯一的子嗣,诞世不足三月便被过继给了当朝王后,备受宠爱,而翎妃郁郁终日,没几年便辞世了,只留了一块母家带来的玉,公主性子执拗,将此玉日日戴在腰间,从不轻易取下。

    侍女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叫公主当众掀开长裙,叫人仔细看看那是不是玉。

    “不信?”

    池阙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

    方才那侍女连忙道:“不敢冒犯殿下,奴方才已验过了”。剩下几位见此,生怕公主恼怒,只草草搜了几下便罢手退开了。

    “殿下请。”

    池阙抖抖广袖,提裙入殿。众人看着她的背影,和她头上的钗冠,有些不明觉厉。

    檐尖落下珠串似的雨,雷鸣阵阵,无人注意到,天边划过一道流星似的亮光。

    池阙缓步走过一排排对面铺开的短桌,至君王面前十步停下,跪拜道:

    “儿臣来迟,见过父皇、母后。”

    奏乐的宫人停下手中动作,低首叩拜,殿内跪坐的群臣也纷纷转朝君王,一同倾身行礼。

    萧景栖饮下杯中美酒,随意点了点头。他身旁的王后则开口道:“元阙,快起来,来母后身边。”

    她的声音少了几分平日的庄严典雅,更多的是慈祥温和,池阙依言上前。

    按理说,她应叫萧元阙,但她极厌恶此名,平日私下里,她唤自己为池阙,无人知道。

    阶下宴会继续,玉盘珍馐、筝鸣钟鼓,其妙入神。王后秦韶音抚着池阙的手,打趣她道:“元阙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看到宝冠便急急戴上了?”

    池阙故作羞恼模样,嘟囔了两句,秦韶音则笑意更甚,嗔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道:“这是你及笄的礼冠,长大这种事,怎么好心急呢,母后啊,巴不得你永远是母后怀里的小团子呢。”

    想得美。

    池阙面上带笑,咬着牙,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句。

    “哎呀,母后,您就别笑儿臣了,儿臣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今日还给父皇备了生辰礼呢。”

    秦韶音面色一顿,愣了愣。

    这商贾出身的小蹄子,又要搞什么花样,莫不是知道了我腹中已有皇子,要争一争那老不死的宠。

    她心中想着,为掩神情,伸手摸了摸池阙的脸,道:“我们元阙真是长大了,是什么礼物,快让你父皇看看?”

    池阙便起身走到萧景栖面前,弯身一福,“儿臣恭祝父皇,福寿无疆,天保九如。”

    萧景栖笑眯眯地打量着身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暗自想着等皇后腹中子出生后要将她嫁给哪位重臣,随口答道:“吾儿有心了”。

    老不死,这眼神够恶心的。

    池阙想着,笑意更甚:“儿臣还为父皇备了生辰礼。”

    “哦?是什么?快让朕看看”

    是送你归西哦,池阙笑如嫣花,摸向腰间的短匕。

    突然,殿门轰然而开,满座皆惊。池阙顾不得回头看,干脆利落地拔出匕首,趁众人怔愣时狠狠刺向萧景栖的喉咙。

    一刀致命。

    鲜血汩汩,从喉边喷涌而出,他瞪大了双眼,身体剧烈挣扎起来,金尊玉贵的嘴无力地张合着。

    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韶音尖叫一声,扑过来紧紧地捂住他的喉咙,却阻止不了那流逝的生机。

    这老不死的此时要是死了,我腹中儿可怎么和这个疯子斗?

    她惊惧交加地想着。

    池阙将短匕在他喉中狠狠一拧,割断他所有的话,而后直接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她足下一勾,踢起他身前的玉杯金碗,挡住喷向眼睛的一簇血。

    她的眼神如古井无波,看着瘫倒在地的贵人,和他身旁一地的血。

    耳畔,铺天盖地的雨声没了殿门的阻隔,闯进祥和的大殿中,肆意喧闹着。

    她死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雨。

    池阙出神地想。

    在满殿慌乱中,她有如一把锋利的长剑,坚决又镇静,昂头向殿外走去,尊贵的蓝裙曳地,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让人触目惊心。

    群臣又惊又怕,不知该拦住她还是该拍手称快,宫人慌忙四窜,有高声唤侍卫护驾的,也有冲出去寻太医的。

    池阙毫不在意,随意地挥匕割去碍事的衣摆,足下没有片刻停顿,不急不缓,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只是来赴宴的福康公主。

    走至殿门时,她终于低下头,看向玉石做的门槛,上面诡异地结起了厚厚的一层霜,那霜从殿外蔓延入内,寒气逼人,只是直视片刻,池阙便感觉有什么摸不着的东西刺痛了双目。

    方才,是谁突然推开了殿门,却又转身离开?

    如此怪异的冰霜,恐怕只有那九重天上的天神才能做到。她摇了摇头,无论是鬼是神,萧景栖已死,她的心愿已了,旁的事又何必多管呢。

    于是,她提裙出殿,踏入雨幕中。

    侍卫们从惊惧中回神,拔剑向她拥了过来,要替他们的君王诛杀叛贼。

    池阙看着他们通红的眼和高举的剑,笑了起来,她笑得放肆又恣意,声音却破碎得像是要呕出血来:“你们,要杀我,要替他报仇?哈哈哈哈……”

    “那就杀啊。”

    她闭眼站直,笑着张开了双臂,迎接属于她的宿命,蓝色的衣裙盛放在暴雨中,仿佛一朵妖异的花。

    刺骨的雨狠厉地打在她身上,今夜,全族苦恨得报,也是今夜,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血缘,断绝了。

    既然她只剩自己,既然所有人……包括这倾盆的暴雨,都想要她的命,那就给他们吧。

    反正她身上的罪孽,怎么都洗不干净。

    “杀!!!”

    侍卫们冲了过来。

    死亡近在咫尺,她却觉得有些期待,与其苦苦挣扎于这污浊尘世,倒不如就此解脱,和雨一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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