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侍女不敢直视函裘昇,低着头,抖着手开始解扣子,不过两颗,便被函裘昇抬手制止了,嗡嗡要哭。

    他一言未发却足以冷着脸呵退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函裘昇起身朝外走,路过铺了红布的四方桌边,脚步停顿,抬手独饮了银杯盛的合卺酒,酒气已经被放得很淡了,比起所谓香醇,更多的是发酵残下的酸。

    他自嘲一笑,而后,身影消失在凉薄的夜色中。

    戎续拿着又一封密函往别院书房走的途中,忽然停下了,她瞥见廊下有一人黯然立着,或是在等,大红喜服上缠着的金丝隐隐刺目。

    但戎续没多说话,甚至不曾偏移步伐,径直回了书房复命。

    红烛还在烧,烛火印在贺千沉紧蹙的眉头,衬着她翻阅密函的严肃神色,她搁置了笔,半晌后,心事重重地将桌上的东西扔进了今日用过的火盆中。

    “吴越疫病如何?”察觉到戎续进门的动静,贺千沉头也没抬地问道 。

    南方疫病缘起不明,持续数月,皆难根治,连派去的武将都接二连三地病重,乃朝中大患。

    “又拨了一支军队前往镇压,具体殿下自己看吧。”观戎续神色,虽算不上大好,但也不是太坏。

    只是贺千沉伸手去接的时候,戎续却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贺千沉问。

    “来时看见廊下站着一人,好像是驸马。”

    贺千沉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大致扫了一眼密函上的内容,才又“嗯 ”了一声,表示自己刚才没注意听。

    “驸马,好像在廊下等你。”

    贺千沉看了两行字的视线一顿,脑中内容一乱,又得从头看起。

    直到这封密函也被烧进火盆,灯下人才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有事?”贺千沉背对着书房透出的暖光,面无表情地站在函裘昇面前,离他一丈,泛着寒气。

    “请殿下赐死。”函裘昇屈膝,下跪得利落。

    “闹什么。”贺千沉不以为然,转身就要走。

    身后又响起了一声毅然的“请殿下赐死”,函裘昇的声音偏清冷,平常话淡,这会儿却硬是刚硬了几分。

    “函裘昇。”贺千沉在转身的刹那拔刀出鞘,单手使力攥着喜服的领口,便能将毫无防备跪着的人提起来,锋利的刀尖快准狠地抵上对方的心脏。

    “杀你很容易。”她说着,控着力度,轻巧一刀就划破了左胸口的布料,只破外袍,未透里衣,却更显羞辱。

    “想必你也听过外头的闲言,本殿收你入府,便是收尽天下折辱。”

    “你是该死,但不是现在。”

    她说罢,手一松,被钳制的人踉跄两步,堪堪扶着胸前衣衫,稳住身形。

    贺千沉不多看对方一眼,眯起眼睛,轻啧一声,似是有些可惜手里的爱刀。

    她眉头皱着,心情也不佳,眼下的疲色顺藤摸瓜地露出些尾巴,声音沉下去,满是讥讽,“若是等本殿回去洞房……”

    “劝你早断了这份心思。”

    “为此寻死觅活,你也真是出息。”

    ……

    贺千沉忆及那夜,再望向眼前人破损的婚服,忽而烦闷,转身朝戎续交代一眼,自己先出了院子。

    戎续久违地有了一种数年前陪读时,帮贺千沉收拾烂摊子的疲惫。

    “去给函公子找套合适的衣裳。”她拿了把钥匙给府中侍女,上头刻着二殿下独有的花纹。

    不多时,换好新衣的函裘昇站在了贺千沉的马车旁。

    “做什么?”车内,二殿下的声音里皆是不满,车帘由内掀开,她瞥一眼哑巴似的函裘昇,道,“给本殿送灵呢?还是,得亲自下去抱你,你才肯上来?”

    函裘昇面色微变,头低得更深,一句“没有”微不可闻。他移步上前,不敢多言。

    戎续属实会安排,贺千沉的朝服是暗黑绣金,她就给函裘昇选了套白的,只是函裘昇穿着这套白,不像双煞之一,反倒似被黑煞欺负、强掳了的体弱书生。

    他上马车的动作费劲,脚底打飘,贺千沉看着来气,这种体格,先前在宫里待着,也不知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贺千沉眸色阴沉,她性子急,此等情景下更坐不安稳,便伸手帮了他一把,她不过轻巧一拽,却没想到这般力道函裘昇都受不住,身子左摇右晃,径自跌了过来。

    他到底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贺千沉一时不查,被猛扑得后背贴上车厢。

    “投怀。”倨傲的声音冷冷地打在函裘昇鲜少惊慌的面庞上。

    “送抱。”不屑的眼神刀锋般划过函裘昇撑在她身体两侧的手。

    “很好,看来是本殿多虑了,你还是会点东西的。不用教了。”贺千沉眼神晦暗,却不推拒,反而头微侧,声音更近,“驸马,准备在我身上趴多久?”

    “我是无所谓,只是光趴着,未免太无趣了些。”

    函裘昇恍然回神,佝偻着腰,去马车里距贺千沉最远的位置坐下了。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他迎着贺千沉幽冷的目光问。

    “等上朝后,戎续会告诉你。”贺千沉突然不想亲自同他说了,函裘昇躲着自己,连手都缩回了衣袖,他从头到脚都是害怕更多,丝毫旖旎心思没有。

    她不悦,直到马车的车轱辘停了,都不同函裘昇多言一句。

    “殿下。”戎续下了马,禀,“三殿下的马车在前面,还要多等一刻吗?”

    贺千沉盯着函裘昇,眉头又拧起来,声音冰冷:“这会儿人多吗?”

    “文官到的不多。”戎续回。

    “那就再等。”贺千沉笑不及眼底,“让柏鹇先行,替我热热场。”

    贺柏鹇,女皇贺邬最小的女儿,同贺千沉亲近。

    “是。”戎续说完,便去前面的马车传话了。

    “等会儿你先下去,”贺千沉抬眼,冲车内的另一人用命令般的口吻说道,“等着本殿,举止亲昵些。”

    “用本殿教你?”她暗讽。

    函裘昇不说话,只是难得地回望过去,眼底清澈,波澜不惊地等着。

    贺千沉收回目光,心中不爽,可她需要函裘昇陪自己演戏,不得不沉声解释两句,“只要让过往的官员看了,觉得我们夫妻恩爱,便可。”

    “不愿意?”贺千沉见函裘昇还像个哑木头似的,火气窜上来,“那好,你同我一道上朝,我去把你退了去!”

    “没有。”函裘昇开口的第三句话又是“没有”。

    贺千沉被轻飘飘两个字噎得胸闷,干脆转过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半晌,车外戎续又来传话,“殿下,时机差不多了。”

    “知道了。”贺千沉平淡地朝函裘昇使了个眼色,“请吧,驸马。”

    宫门口喧杂,各式人等,各家车马,寒暄的、并行的、围聚的,络绎不绝,其中,以三殿下贺柏鹇周围最热闹。

    函裘昇撩开车帘,探身而出,一脚踩上轿凳,身子还未站直,就听宫门内外,一切都倏地噤了下来。

    他一步一阶,踩得稳实,半阖着眼,无心在意其他。

    马车里的贺千沉悠然地撑着下巴,注视着函裘昇的动作,心中戏弄道,这下倒是没抖了,要是此时摔一跤,可就没垫背的了。

    她等着函裘昇在地上站定了,才霍然起身,一脚踏出,一阶未下,对方便伸出手护着了。

    还算上道。

    函裘昇本是要去搭贺千沉的手腕帮扶着,不想被她察觉出意图,眼波一转,硬是攥住了手指,等贺千沉下了车,便手使巧劲儿,又扣进了指缝,十指紧紧交握着不松。

    她也不言语,就不错眼地盯着函裘昇,想知他这副夫妻恩爱的假象要如何装下去。

    “殿下该去上朝了,别闹小孩子脾气。”函裘昇面不改色,温柔得如同眼中真有情谊般。

    贺千沉眯着眼睛发笑,不主动不配合,脸不红心不热地晃了晃两人交叠的手腕,权当回应。

    “臣就在外头候着,不回去,好不好?”

    真拿人当孩童哄骗了,贺千沉笑意微敛,这个函裘昇也就这样了,一句算新鲜,多一句便没趣了。

    她轻扫一眼周围,大多官员都朝着这边注目,连早一步下马车的贺柏鹇都瞠目结舌。

    这便够了,贺千沉松了手,刚想“谢幕”,就被函裘昇毫无预兆地拉近了。

    他身上这套衣服熏了同贺千沉一样的苏合,烈日下晒过,不算浓烈,如花香似松木,沁入衣襟,清冽尤甚。但又同贺千沉的不同,函裘昇多了味药,融在苦辣中,细嗅方觉馥雅。

    仅一错神的工夫,未得贺千沉反抗,函裘昇轻柔地吻在了她的眉间。

    干/的。

    软的。

    这下,肃静的宫门口难免开始议论纷纷。

    只余贺柏鹇周遭官员,碍于三殿下在此,不敢妄言。

    可贺柏鹇自己也震惊到失语,不晓得贺千沉这唱的是哪出。

    贺千沉确也不恼,仅是神色微变,很快又控住了 ,强装镇定,还反过来“游刃有余”地评价两句,“不错,将将不错罢了。看来驸马宫中没白待啊。”

    她压低声音,语气却不再那般生硬,“站这儿,等本殿进了宫门,瞧不着了再回马车里。”

    “要是别人来找你搭话,一律不理,本殿护着。”

    函裘昇点头,眼底情愫遮也不遮。

    贺千沉同戎续一道进了宫门,原先还缓步磨蹭等她的三殿下在宫门口受了刺激,深觉她二姐今日性情大变,怕是又要发疯,也不缠着闹着要跟她一路了,甚至还特意避开十丈远。

    贺千沉并不在意,连带着身上落下的、别人的猜忌、鄙夷也都不在意,悠哉走着自己的路。

    “等会儿下朝,把函裘昇带到大殿阶梯下等我。”

    那是只有殿下亲卫才能站的地方,连其他官员的随从,都不可步行至此。

    “殿下,您怕是忘了,若非女皇亲召,驸马连宫门都进不来。”戎续提醒道。

    “你不是在吗,拿着我的腰牌,就说二殿下病了,见不着驸马,一步都走不了。”贺千沉不以为意。

    她原先只打算让函裘昇来宫门口送一趟,接一趟,好借着那些文官的嘴,把这事儿吹进女皇耳里,省得她再把自己留下来,明里暗里地要人。

    谁曾想函裘昇竟演了这一幕,于是贺千沉索性想要更疯些。

    “进宫门是没问题,我怕再往前,大殿阶下,女皇的人会拦。”戎续又说。

    “那就都杀了。”贺千沉讶然,“怎么,你打不过?”

    那到不至于,戎续头疼,一股熟悉的替二殿下收拾烂摊子的疲惫再度涌了上来。

    “殿下怎么不干脆直接让驸马在大殿门口候着,这多威风,保准下朝时,不仅满朝文武看见了,连女皇都能瞧个真切。”

    “不。”贺千沉冷笑,“我偏要让她,听得到,见不着。”

    她交代完,头也不回地迈入大殿。

    如往常一般令人作呕的皇宫里,只她鼻息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既不酸苦,又不掺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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