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鹿溪苑乱得宛如一锅大杂烩。
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各院都来凑热闹，半是添乱半是看戏。
若在平日里，整个殳家就属殳兰予住的鹿溪苑最为冷清。
陆氏虽不得宠也不得势，但好歹算是名义上的主子，各院的人少不得跟她虚情假意寒暄几句。
至于兰予，明面上占着个嫡长女的名头，但谁人不知，像殳家这样的商贾之家最不需要的便是女孩——毕竟按大靖朝律令，女子不得经商。
故而陆氏这头胎一生下便遭到殳家上下的冷嘲热讽，但彼时陆氏还年轻，大不了再生几个，可兰予的一生至此拉开序幕，便再也没有回头路走了。
“兰儿，兰儿！我的女儿，你可千万别出事啊。”陆氏坐在桌案旁哭得肝肠寸断，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流。
邹婆子嘴上劝叨着夫人别哭，实则自己也别过脸去偷偷抹眼泪。
邹婆子是从陆家跟着陆氏来这儿的陪嫁家生子，母女俩这些年受的委屈没人比她更清楚。大小姐兰予虽不得殳家喜爱，但毕竟也是陆氏所生的头一个孩子，陆氏是打心里在乎的。
神医张鸿拧着眉又连施几针，终于，躺在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兰予动了动眼皮，紧接着便是一阵虚弱的咳嗽。
“醒了！兰儿醒了！”陆氏被这声声咳嗽惊得站起身来，两三步冲到床榻旁，眼里满是心疼。
兰予只觉得浑身酸疼，脑袋晕乎乎的如巨石般沉重，她有气无力地掀开眼皮，看见一脸梨花带雨的陆氏，她便想要伸手去安抚。发觉自己左手使不上劲儿，这才看清自己左手腕上笔直插着几根银针，她便从被褥里伸出右手来轻轻抚去陆氏脸颊的泪珠。
张鸿松了口气。
今儿上午他正要坐诊，奚舟就急匆匆地将他领到这儿来，叫他来替这位殳小姐医治。
奚舟虽只是清鉴司的一个密探，但他背后的江允珂可不是个能随便糊弄的普通人。
若单单只看官阶，江允珂身居清鉴司主事，满打满算仅是个正六品官员，看似寻常，不少人因此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鲜为人知的是，他的母亲实则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远嫁北尧和亲的熙华公主。若真论起血脉来，他是皇帝如假包换的亲外甥。
张鸿再大的架子，自然也不会在皇亲国戚面前装腔作势，见奚舟亲自来请，他二话不说，背着药箱就赶来了。
殳兰予迟迟不醒，他也急得后背渗出涔涔冷汗，好在她眼下终究是没事了。
张鸿站起身，本想让母女俩说会儿体己话，陆氏见状也连忙跟着起身，询问道：“多谢张大夫费心医治，我女儿这身子不要紧吧？”
张鸿叹了口气，将一个药方递给邹婆子，摸了摸他花白的胡须沉吟道：“殳小姐本就有寒症，加上长期心神不宁以至心火旺盛，劳累过度以至身体亏虚，这再一侵染了寒气，加重病症，才至一时昏迷。目前来看，先按这副方子调理三个月，三个月后，待我瞧过脉象了再开新方。”
张鸿乃是京州最富盛名万和医馆里的坐镇名医，一般人家轻易是请不动他上门诊治的，若不是江允珂的吩咐，任凭是家财万贯，恐怕想见一面他都难。
见张鸿要走，兰予撑着纤细的胳膊勉强坐起来，她苍白的小脸毫无生气，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着，毫无平日的柔美，倒显得有几分骇人。
她艰难地开口：“张大夫留步......张大夫......小女恳请您为我母亲把脉。”
陆氏闻之一愣，没想到女儿竟开口说出这番话来：“兰儿，张大夫是特意来给你诊治的，如何好再劳烦他给我把脉。”
兰予挣扎着几乎就要下地来，织忆和绣珠连忙拦着她，她泪眼盈盈地再次恳求道：“张大夫，我的病不打紧，三个月后也不必劳烦您再来一趟，恳请你为我母亲把脉瞧瞧吧。”说着她便跪在床上，眼看做出磕头的动作来。
医者仁心，张鸿见此情此景，终究还是心软，出声制止了她：“殳小姐，不必如此，老身行医多年，虽已是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念及殳小姐一片孝心，我既已到了这儿，再多看一个患者也无妨。”
兰予松了口气，嘴上感激之词就没停过，心下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
不知从何时起，陆氏就染了怪病。
这些年，殳家明面上也四处寻医来瞧，可来过的大夫都说她身体康健无碍。但她整日嗜睡、食欲不振、精神萎靡，总是说了上句忘了下句，这两年又开始伴有咳疾，还总说自己心慌。
兰予总觉得古怪，可又说不上来。
祖父和父亲更是毫不理会，只说是陆氏自个儿瞎折腾，没病也要被她整出病来。
连陆氏的手帕交祝夫人前来探病几次后也嘟囔道：“这么多大夫都说你没事，你没事就别胡思乱想了，省得忧思过重，反倒害了病！”
当真是陆氏疑神疑鬼吗？陆氏自己也拿不准主意了。
约莫六日前，冯靳默被人杀害的消息刚传进殳府，兰予听闻消息后，认为这也许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番思索后，她心下便有了主意。
母亲的病，不能让殳家的人请大夫来瞧！
兰予长长叹息一口气，一边把玩着手里的十八子手串，一边盘算着，得想个法子，请别的大夫来给陆氏瞧病。
殳家虽是商贾之家，这些年凭借着这蒸蒸日上的茶叶生意也是在京州小有些名气，殳秉昌更是借着朝廷和西郍国的茶叶贸易，趁机花重金给自己买了个正九品宣义郎的闲散小官。
眼看着殳家这些年挣了钱得势，本以为陆氏母女的境遇也会有所好转，哪知殳家这些薄情寡义之人，以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为由，更加限制了陆氏母女的日常活动——不仅未经允许不得出门，就连生病请大夫也必须经过殳秉昌点头。
后院的女人，连进前院都有一堆人盯着，如何出府去请别的大夫来？
兰予反复摩挲着手里的十八子手串，浅浅一笑，对织忆吩咐道：“我记得库房里好像还有些粗线，你去取一些来。”
织忆放下正拿在手里擦拭的花瓶，从帘子后边探出圆溜溜的小脑袋来，好奇地问道：“小姐要粗线做什么？”
“你拿来便是，多什么嘴。”兰予佯装嗔怪，却是一脸轻笑。织忆也是个孩子心性，嘟着嘴做了个鬼脸便去了。
后边一连几日，兰予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做着针线活儿。
白日里，她埋头苦绣香囊。夜里，她蹑手蹑脚起身，悄悄翻出一件苍绿色棉袄来，她只点着一根昏暗的蜡烛，在跳动的火烛下，悄无声息地在棉袄内侧绣了一个小口袋状的夹层。
兰予自幼就跟着陆氏穿针走线，越长大动作也越发娴熟，很快，她的香囊就紧赶慢赶地完成了——一共五个粗线绣制的简易香囊。
织忆看着这些甚是粗糙的香囊，心想主子怎么绣了个这么难看的玩意儿，要知道兰予的女工可是绝对不输给宫里那些绣娘的，但见兰予自己倒是一脸满意，织忆也不好多嘴扫兴。
兰予对这些香囊喜欢得不行，立马就换下之前那个，把它系在了腰间。
织忆打趣道：“小姐怎么这么心急，还没往里边添香呢，我去取点安神的香料来吧。”
“好啊。”兰予却仍将香囊系好，她站起身来，整理着自己的衣裙道：“今儿是刘大夫来替母亲把脉的日子吧，咱们也有几日没去给母亲请安了，顺道过去跟刘大夫要一些安神的药材，将这些香包挂在母亲帐前，好让她夜里睡得安稳些。”
见兰予说着便要出门，小丫头赶紧拿过大氅来，仔细地给兰予系好，兰予望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别误了时辰。”
主仆二人很快来到陆氏住的留琼苑，刘大夫刚替陆氏把完脉。
见兰予进来，陆氏原本耷拉的脸立马浮现出笑意：“兰儿来了！快过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兰予浅笑盈盈地走近，一眼就瞥见刘大夫带着的药箱。
她一边应付着陆氏的寒暄，一边打量着四周——好在屋内只有陆氏、邹婆子、刘大夫、一个药童、织忆和自己六人。
兰予深吸一口气，狂跳不已的“砰砰”心脏声震耳欲聋，让她的大脑渐渐产生窒息感。她将右手长长的指甲嵌入左手掌心，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呼一口气，她似下定某种决心般道：“近日闲来无事，我做了几个粗线香囊，母亲可用来装些安神药材挂在帐前，夜里也能睡得踏实些。”
说着，便叫织忆将四个香囊呈上来。
陆氏对女儿的心意甚是欣慰，她笑道：“你有心了，用粗线缝制虽是模样差了些，但不易受潮，用时也更久。只是难为你费心费力，这些粗线甚是磨人，你的手......”
说着便要去看兰予手上的茧子，兰予立马将手抽出，连连摇头：“母亲，不碍事，只要你喜欢，做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
转头看了眼刘大夫和他的药童，两人正在对着方子，将药箱里的药材按分量取出。兰予试探着问道：“刘大夫，可否请你顺道取一些安神的药材，诸如合欢皮一类的，母亲夜里睡得安稳，想来对身体也大有益处。”
似是不料她突然这样说，刘大夫手上的动作一顿，推辞道：“这......我今日所带的药材，并未带合欢皮。”
“那真是不巧了。”兰予站起身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她快步走到药箱前，装模做样看一眼，惊呼道：“呀，这不是有龙骨和远志吗！”
她嘴角咧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里是藏不住的欣喜：“听秦管事说，龙骨和远志也是极好的安神药，祖父那儿也常常备有这些呢。”说着，她感激地对着刘大夫福礼：“有劳刘大夫了，烦请您替我研磨一些！”
刘大夫脸色难看至极，那些龙骨和远志本就是时常给殳佑福备着的，他几乎每次来都会带一些，不过殳佑福最近用得不多，他的药箱里总是留有许多存货。
他有些没好气地应了声是，不耐烦地从药箱里抓了一些递给药童，药童娴熟地将药一一碾成粉末。
兰予转头吩咐道：“织忆，快取些盒子来。”
陆氏沉浸在女儿为自己忙活儿的幸福里，也对着邹婆子吩咐道：“你也一道去吧。”
兰予就这样站在药箱旁，不停夸赞着刘大夫医术精湛、与人为善，刘大夫不得不一边忙碌一边和她假意客套。
兰予嗔笑道：“二位忙活儿这么久，要不喝杯茶松泛松泛吧。”
屋里已经没了下人，她便自己倒好茶先递给刘大夫。
刘大夫这边手忙脚乱，实在是嫌这殳兰予话多事多，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想要拒绝，谁知竟失手将兰予手里的茶盏碰倒在地。
一道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滚烫的茶水却不偏不倚地全洒在了刘大夫自个儿身上，他被烫得哇哇直叫，一旁的药童赶紧取出一小罐药膏来。
取来盒子的邹婆子和织忆恰巧进屋来，看到这一幕，邹婆子连忙叫来几个小丫头赶紧收拾碎瓷片。
刘大夫被烫伤了手腕，衣袍上满是茶叶，邹婆子连忙将他请到另一处空房处理伤口，小药童乖巧地捧着药箱跟去。
一时嘈杂混乱的屋子终于安静下来，兰予略带歉意道：“母亲，都是我不好，叨扰你休息了。”
没人注意到，不知何时，兰予腰间的空香囊里，多了几株芜欢草。
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各院都来凑热闹，半是添乱半是看戏。
若在平日里，整个殳家就属殳兰予住的鹿溪苑最为冷清。
陆氏虽不得宠也不得势，但好歹算是名义上的主子，各院的人少不得跟她虚情假意寒暄几句。
至于兰予，明面上占着个嫡长女的名头，但谁人不知，像殳家这样的商贾之家最不需要的便是女孩——毕竟按大靖朝律令，女子不得经商。
故而陆氏这头胎一生下便遭到殳家上下的冷嘲热讽，但彼时陆氏还年轻，大不了再生几个，可兰予的一生至此拉开序幕，便再也没有回头路走了。
“兰儿，兰儿！我的女儿，你可千万别出事啊。”陆氏坐在桌案旁哭得肝肠寸断，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流。
邹婆子嘴上劝叨着夫人别哭，实则自己也别过脸去偷偷抹眼泪。
邹婆子是从陆家跟着陆氏来这儿的陪嫁家生子，母女俩这些年受的委屈没人比她更清楚。大小姐兰予虽不得殳家喜爱，但毕竟也是陆氏所生的头一个孩子，陆氏是打心里在乎的。
神医张鸿拧着眉又连施几针，终于，躺在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兰予动了动眼皮，紧接着便是一阵虚弱的咳嗽。
“醒了！兰儿醒了！”陆氏被这声声咳嗽惊得站起身来，两三步冲到床榻旁，眼里满是心疼。
兰予只觉得浑身酸疼，脑袋晕乎乎的如巨石般沉重，她有气无力地掀开眼皮，看见一脸梨花带雨的陆氏，她便想要伸手去安抚。发觉自己左手使不上劲儿，这才看清自己左手腕上笔直插着几根银针，她便从被褥里伸出右手来轻轻抚去陆氏脸颊的泪珠。
张鸿松了口气。
今儿上午他正要坐诊，奚舟就急匆匆地将他领到这儿来，叫他来替这位殳小姐医治。
奚舟虽只是清鉴司的一个密探，但他背后的江允珂可不是个能随便糊弄的普通人。
若单单只看官阶，江允珂身居清鉴司主事，满打满算仅是个正六品官员，看似寻常，不少人因此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鲜为人知的是，他的母亲实则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远嫁北尧和亲的熙华公主。若真论起血脉来，他是皇帝如假包换的亲外甥。
张鸿再大的架子，自然也不会在皇亲国戚面前装腔作势，见奚舟亲自来请，他二话不说，背着药箱就赶来了。
殳兰予迟迟不醒，他也急得后背渗出涔涔冷汗，好在她眼下终究是没事了。
张鸿站起身，本想让母女俩说会儿体己话，陆氏见状也连忙跟着起身，询问道：“多谢张大夫费心医治，我女儿这身子不要紧吧？”
张鸿叹了口气，将一个药方递给邹婆子，摸了摸他花白的胡须沉吟道：“殳小姐本就有寒症，加上长期心神不宁以至心火旺盛，劳累过度以至身体亏虚，这再一侵染了寒气，加重病症，才至一时昏迷。目前来看，先按这副方子调理三个月，三个月后，待我瞧过脉象了再开新方。”
张鸿乃是京州最富盛名万和医馆里的坐镇名医，一般人家轻易是请不动他上门诊治的，若不是江允珂的吩咐，任凭是家财万贯，恐怕想见一面他都难。
见张鸿要走，兰予撑着纤细的胳膊勉强坐起来，她苍白的小脸毫无生气，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着，毫无平日的柔美，倒显得有几分骇人。
她艰难地开口：“张大夫留步......张大夫......小女恳请您为我母亲把脉。”
陆氏闻之一愣，没想到女儿竟开口说出这番话来：“兰儿，张大夫是特意来给你诊治的，如何好再劳烦他给我把脉。”
兰予挣扎着几乎就要下地来，织忆和绣珠连忙拦着她，她泪眼盈盈地再次恳求道：“张大夫，我的病不打紧，三个月后也不必劳烦您再来一趟，恳请你为我母亲把脉瞧瞧吧。”说着她便跪在床上，眼看做出磕头的动作来。
医者仁心，张鸿见此情此景，终究还是心软，出声制止了她：“殳小姐，不必如此，老身行医多年，虽已是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念及殳小姐一片孝心，我既已到了这儿，再多看一个患者也无妨。”
兰予松了口气，嘴上感激之词就没停过，心下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
不知从何时起，陆氏就染了怪病。
这些年，殳家明面上也四处寻医来瞧，可来过的大夫都说她身体康健无碍。但她整日嗜睡、食欲不振、精神萎靡，总是说了上句忘了下句，这两年又开始伴有咳疾，还总说自己心慌。
兰予总觉得古怪，可又说不上来。
祖父和父亲更是毫不理会，只说是陆氏自个儿瞎折腾，没病也要被她整出病来。
连陆氏的手帕交祝夫人前来探病几次后也嘟囔道：“这么多大夫都说你没事，你没事就别胡思乱想了，省得忧思过重，反倒害了病！”
当真是陆氏疑神疑鬼吗？陆氏自己也拿不准主意了。
约莫六日前，冯靳默被人杀害的消息刚传进殳府，兰予听闻消息后，认为这也许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番思索后，她心下便有了主意。
母亲的病，不能让殳家的人请大夫来瞧！
兰予长长叹息一口气，一边把玩着手里的十八子手串，一边盘算着，得想个法子，请别的大夫来给陆氏瞧病。
殳家虽是商贾之家，这些年凭借着这蒸蒸日上的茶叶生意也是在京州小有些名气，殳秉昌更是借着朝廷和西郍国的茶叶贸易，趁机花重金给自己买了个正九品宣义郎的闲散小官。
眼看着殳家这些年挣了钱得势，本以为陆氏母女的境遇也会有所好转，哪知殳家这些薄情寡义之人，以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为由，更加限制了陆氏母女的日常活动——不仅未经允许不得出门，就连生病请大夫也必须经过殳秉昌点头。
后院的女人，连进前院都有一堆人盯着，如何出府去请别的大夫来？
兰予反复摩挲着手里的十八子手串，浅浅一笑，对织忆吩咐道：“我记得库房里好像还有些粗线，你去取一些来。”
织忆放下正拿在手里擦拭的花瓶，从帘子后边探出圆溜溜的小脑袋来，好奇地问道：“小姐要粗线做什么？”
“你拿来便是，多什么嘴。”兰予佯装嗔怪，却是一脸轻笑。织忆也是个孩子心性，嘟着嘴做了个鬼脸便去了。
后边一连几日，兰予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做着针线活儿。
白日里，她埋头苦绣香囊。夜里，她蹑手蹑脚起身，悄悄翻出一件苍绿色棉袄来，她只点着一根昏暗的蜡烛，在跳动的火烛下，悄无声息地在棉袄内侧绣了一个小口袋状的夹层。
兰予自幼就跟着陆氏穿针走线，越长大动作也越发娴熟，很快，她的香囊就紧赶慢赶地完成了——一共五个粗线绣制的简易香囊。
织忆看着这些甚是粗糙的香囊，心想主子怎么绣了个这么难看的玩意儿，要知道兰予的女工可是绝对不输给宫里那些绣娘的，但见兰予自己倒是一脸满意，织忆也不好多嘴扫兴。
兰予对这些香囊喜欢得不行，立马就换下之前那个，把它系在了腰间。
织忆打趣道：“小姐怎么这么心急，还没往里边添香呢，我去取点安神的香料来吧。”
“好啊。”兰予却仍将香囊系好，她站起身来，整理着自己的衣裙道：“今儿是刘大夫来替母亲把脉的日子吧，咱们也有几日没去给母亲请安了，顺道过去跟刘大夫要一些安神的药材，将这些香包挂在母亲帐前，好让她夜里睡得安稳些。”
见兰予说着便要出门，小丫头赶紧拿过大氅来，仔细地给兰予系好，兰予望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别误了时辰。”
主仆二人很快来到陆氏住的留琼苑，刘大夫刚替陆氏把完脉。
见兰予进来，陆氏原本耷拉的脸立马浮现出笑意：“兰儿来了！快过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兰予浅笑盈盈地走近，一眼就瞥见刘大夫带着的药箱。
她一边应付着陆氏的寒暄，一边打量着四周——好在屋内只有陆氏、邹婆子、刘大夫、一个药童、织忆和自己六人。
兰予深吸一口气，狂跳不已的“砰砰”心脏声震耳欲聋，让她的大脑渐渐产生窒息感。她将右手长长的指甲嵌入左手掌心，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呼一口气，她似下定某种决心般道：“近日闲来无事，我做了几个粗线香囊，母亲可用来装些安神药材挂在帐前，夜里也能睡得踏实些。”
说着，便叫织忆将四个香囊呈上来。
陆氏对女儿的心意甚是欣慰，她笑道：“你有心了，用粗线缝制虽是模样差了些，但不易受潮，用时也更久。只是难为你费心费力，这些粗线甚是磨人，你的手......”
说着便要去看兰予手上的茧子，兰予立马将手抽出，连连摇头：“母亲，不碍事，只要你喜欢，做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
转头看了眼刘大夫和他的药童，两人正在对着方子，将药箱里的药材按分量取出。兰予试探着问道：“刘大夫，可否请你顺道取一些安神的药材，诸如合欢皮一类的，母亲夜里睡得安稳，想来对身体也大有益处。”
似是不料她突然这样说，刘大夫手上的动作一顿，推辞道：“这......我今日所带的药材，并未带合欢皮。”
“那真是不巧了。”兰予站起身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她快步走到药箱前，装模做样看一眼，惊呼道：“呀，这不是有龙骨和远志吗！”
她嘴角咧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里是藏不住的欣喜：“听秦管事说，龙骨和远志也是极好的安神药，祖父那儿也常常备有这些呢。”说着，她感激地对着刘大夫福礼：“有劳刘大夫了，烦请您替我研磨一些！”
刘大夫脸色难看至极，那些龙骨和远志本就是时常给殳佑福备着的，他几乎每次来都会带一些，不过殳佑福最近用得不多，他的药箱里总是留有许多存货。
他有些没好气地应了声是，不耐烦地从药箱里抓了一些递给药童，药童娴熟地将药一一碾成粉末。
兰予转头吩咐道：“织忆，快取些盒子来。”
陆氏沉浸在女儿为自己忙活儿的幸福里，也对着邹婆子吩咐道：“你也一道去吧。”
兰予就这样站在药箱旁，不停夸赞着刘大夫医术精湛、与人为善，刘大夫不得不一边忙碌一边和她假意客套。
兰予嗔笑道：“二位忙活儿这么久，要不喝杯茶松泛松泛吧。”
屋里已经没了下人，她便自己倒好茶先递给刘大夫。
刘大夫这边手忙脚乱，实在是嫌这殳兰予话多事多，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想要拒绝，谁知竟失手将兰予手里的茶盏碰倒在地。
一道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滚烫的茶水却不偏不倚地全洒在了刘大夫自个儿身上，他被烫得哇哇直叫，一旁的药童赶紧取出一小罐药膏来。
取来盒子的邹婆子和织忆恰巧进屋来，看到这一幕，邹婆子连忙叫来几个小丫头赶紧收拾碎瓷片。
刘大夫被烫伤了手腕，衣袍上满是茶叶，邹婆子连忙将他请到另一处空房处理伤口，小药童乖巧地捧着药箱跟去。
一时嘈杂混乱的屋子终于安静下来，兰予略带歉意道：“母亲，都是我不好，叨扰你休息了。”
没人注意到，不知何时，兰予腰间的空香囊里，多了几株芜欢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