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出声。”杭贤说道。

    他进了院,踏上木梯,脚步轻盈。

    二楼,分了两间房,他走进最右边一间屋子,将敖婉抛下,便先出了门去。

    天亮得不彻底,或是入秋来就很悲伤,门外透进来一些晨风,敖婉像受凉得抖了一下。

    她悄然忍了下来,拖着疲倦的身子,轻轻合上门后,才敢让腹中翻涌的难受显露出来。

    她干呕着,双眼莹润,却不能把声响做大,只好用手尽力捂着。

    靠窗的铜镜,映出了她脸上的狼狈,再没有一丝懂事和灵性。

    杭贤身上的味道,真的难闻至极!

    敖婉最讨厌的就是他身上这股似是而非的味道,充满了虚假和寒意。

    小时候,从这香味飘来,就知是他就来了。他来,必定是一番呵斥和折磨,刻在骨子里的意识,以至于长大后,哪怕他什么都没说没做,闻他,见他,也是害怕的。

    如今敖婉在他面前假装失忆逃避,赌的成分很大,差一点她就赌输了。

    可若是不装,问及昨日之事,等待她的是无尽的苦头了。

    况且,昨夜要和谁私逃是绝对不能说的,绝对不能。

    砰砰砰。

    过道轻微的脚步声赶来,敖婉马上藏好疲态往桌上一躺,在他们进来时,她已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知道,杭贤现在是半信半疑,不能忙着庆幸,还得过苟雨麟那一关。

    “给看看。”杭贤冷冷道。

    苟雨麟提着药箱缓缓坐下,轻车熟路地打开拿出脉枕,示意敖婉伸出手来。

    她自然毫不犹豫地将手摊在他面前,轻声道:“谢谢郎中。”

    苟雨麟瞅着她,歪了歪头,上下打量着。

    苟雨麟从四五岁就开始学医,城内有了一间医馆,但平时他都不怎么管。请到他看病有些困难,但是杭贤例外,永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所以敖婉见到最多的就是他。

    他经常给她看伤看病,可以说苟雨麟是最了解她身体情况的人,察觉有无异常也轻而易举。

    四周风戚戚,窗扇轻叩,敖婉的心绪皆不敢乱动,答语十分贴合着一个无知纯良的淑人,生怕给雨麟察觉不对劲。

    杭贤的表情自见他起便没怎么变过,也未再恍惚过,稳重之气蔓延到头发丝。

    苟雨麟虽然问东问西,但是惜字如金。

    末了,他收拾好东西,留下了涂抹瘀伤的药膏,未交谈结果。

    当着敖婉的面,他们不会多说什么。

    “歇着,哪也别去。”杭贤说道。

    “好。”

    她盯着杭贤,似乎很适应这捏造出来的乖巧秉性。

    “要是我回来……”

    “我不走。”

    她怕他不信,还重重的点了点头,不过并没有缓和沉重的气氛。

    苟雨麟先一步出去,杭贤在其后,实实在在地关上了门,没留一点缝隙。

    待外面影子消失了很久,敖婉才敢松开紧闭的双唇,长舒一口气。

    在他们面前,她说出那些讨好的话,装出的纯粹依赖的模样,字字句句皆往一个不谙世事小姑娘的性子上靠,不知最后能否在苟雨麟那里奏效。

    不过,至少杭贤是吃这一套的。

    以前,也没有哪一次不是在她乖巧点头后,才收起那张嫌恶的嘴脸,换来他的称心如意的。

    杭祖,字矜云,司天监监副。虽然是六品官,但是本人十分有才,博览经史,工书善文,喜觅人才,善交密切。他最大的问题,过于要求面面俱到,勤于蛊惑人心,恨叛。

    完全是个心思缜密的野心政客。

    敖婉那一声哥,确实没叫错,可是叫出来要花了很大的勇气,如果是没失忆前的她,绝不会这样喊,杭贤也绝不会被她那么喊。

    若恬不知耻地喊了,那简直就像是路边的乞丐抱上官商的大腿,硬要给他沾上点污秽那样恶心。

    “呼,道一千句不稀罕,也已经沾上了,而代价就是在深渊里过一生。”

    敖婉作为私生女,还不如一个孤儿,被养在偏院的小丑娃娃,谁路过啐她几句无需得到允许。

    她甚至不能姓杭,只能随逝去的生母姓,若是在外还好能荣幸被称作义妹、义女,在内独住于太偏院,不问冷暖,想起来会送点好的,想不起来也还行不会饿着。

    其实最难过的十多年已经过去,忍受住了羞辱和折磨的招数,装聋作哑里尚能有欢快的时光。

    然而,为了追求自在无缚的日子,她私逃,欺骗,还给杭贤配药到水里,这些全是在自寻死路。

    她是杭府的人,也就是他的人,他掌控着上下,不能丝毫与之违背,是为不敬。

    但愿,一句忘了,可以不被深究。

    装纯良,为的不过是混淆,赌一把这么多年的兄妹情意。

    逃走的念头,又在敖婉的心里一闪而过,可她没有能力进行第二次了。

    仅仅是消失的三个时辰,杭贤便能找到她,一方面是自己寻的江湖郎中的归心散劣质,另一方面是他的手下太过了得,覃刻和覃淞怪不得能贴身帮他,洞察和找人那么厉害。

    三个时辰,已经算是他们的疏忽了。

    楼下左侧的房屋内,杭祖一边收拾着换好装束,一边和苟雨麟叙谈着。

    “你说。”

    “言语是清楚的,但是空泛。气息调和,脉象平稳,不曾有惊恐,没有骗人,只是神态像是回到了十四五的样子,而头侧有被打击的痕迹。杭贤,再看她在你面前的模样,双眼疲态但无物纯净,可能确实是了。”苟雨麟道。

    杭贤拿着鱼竿,心不在焉地问:“老苟,她这样是天意吗?那是好还是坏?”

    在得知敖婉消失的时候,他的确怒不可遏,怒火难消,誓要逮住她和一齐私逃的那个人。他养了十几年不成器的东西,唯一的胆识竟是豁出去一切妄想浪迹天涯,简直可笑,更不允许。

    然而,逮住她时的怜悯、知她失忆时的惊异,竟化成了欣喜和庆幸。

    那意味着,不仅仅是昨日的事,而是全部,包括这十几年,是敖婉亲自将一切推倒重来了。

    或许……

    “你没占测一下吗?”

    苟雨麟的一问,拉回了他渐远的思绪。

    “观测过。晨见虚星主秋,含有肃杀之象。”

    “我也看了,不过客星占主,算是化了吧,还是好的。”

    “但我的心是慌的,怕有不周全的地方。”

    苟雨麟说道:“要不明天让她跟我一起采药吧,我再试试她。”

    “倒也不必了。不管她是记得还是记不得,肯定都不会说带她私逃的人是谁。”杭贤悠悠说道,“但我可以从另一个人入手。”

    “哦,他啊,确实。”苟雨麟点点头。

    他们心知肚明口中说的人是谁,一个即便消失也是,风过无痕,鸟飞一身骚的人。

    说完,杭贤戴上了斗笠。

    准备出门前,他想了想说,“明天你还是再证实一下吧,这种未知全局的感觉还是不行。”

    “好。”

    雨麟目送着杭贤踏门而出,面色多了一丝凝重,他无法说,可能也不必说的。

    ……

    在青草河岸边,一位老者在晃眼的太阳下,以斗笠掩面躺了有一会儿了。

    杭贤自然地在旁垂钓,并未惊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老者自然醒来,打趣道:“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张相再多睡一会儿,才几天休息。”

    “哈哈哈哈,每次出来,这样小睡最舒服了。景色也好,人也清闲。真想这么一直待下去了。”

    “是。”

    杭贤并未刻意找话,就像是真的来钓鱼的。

    “礼部侍郎的位置马上就要空了出来。”张相话锋一转,“抓贪腐你有功劳,趁此我举荐,你就升升官吧,这第一步得走好了。”

    杭贤笑了笑,“不,现在不是举荐的好时机。”

    “为何?”

    “连着两夜有客星冲鹑尾,对我不太好。恰逢亲王再立世子,感觉可以放一放,本来陛下就对亲王有忌惮,我又是那个新世子的老师,担心被牵上瓜葛。”

    张相悠悠道:“那下一次,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当不了几年了。”

    “张相已经教了我很多了,不敢奢望再多了,随缘吧。”

    “不急功近利,难得,这是我最欣赏的一点。你会坐上高位的。”

    “张相你夸过很多次了。”杭贤低头含笑道。

    “哈哈哈哈,谁去记这个说多说少,想夸就夸了。”张相挥了挥鱼竿,“你夜观星象,也给我看看吧,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建议给我的?”

    杭贤惶恐道:“哪敢,不过是一些归正自己的提示而已,反省自己罢了。就算没有占星,也还是会发生,只是多想了一步而已,图个安心。顺天而行,便为吉象了。不过,确实……”

    “嗯?”

    “玄冥宫现,记得加固屋室,以过严冬。就是家里的夫人,又到了哄的时候了。”

    两人相视一笑。

    随着竿沉,杭贤收尾了一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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