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京兰依掌翠所言换了身衣裳,重新梳了头发。

    掌翠说,公主喜洁净,哪怕隆冬时节每日也需换两身衣裳。

    那公主得有多少身衣裳啊?京兰一面任由掌翠把她的头发绾来绕去,一面偷偷计算:每日两身,这冬日衣物浣洗晾晒颇费时日,也就是说,仅是冬服,一个冬天至少得预备几十身衣裳,还是在重样的情形下。

    公主的一身衣裳价值几许?京兰想起那昂贵的衣料和精致的做工,暗自咋舌。

    ***

    直至夜色转浓,贺霁才在贴身护卫李义的再三催促下朝藏馥苑行去。

    “这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奴才,胳膊肘尽向往外拐。”晚间贺霁与友人多饮了几杯,身边又只有李义一人,说话愈发恣意。

    “大人,公主替您张罗的事儿,您还是费些心思去应付吧……”见贺霁心情颇佳,李义趁机劝道:“吴姑姑不敢得罪您,回回拿我敲打,我这提心吊胆的,万一公主把账算到我头上……”

    李义打小便入了贺府,对这位的脾性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大人是京中世家一等一的好郎君,过了今春便二十有四,像他这般岁数的世家子弟,大多儿女绕膝,偏偏大人成婚多年一无所出。大人倒是不以为意,可公主按捺不住了,此番大张旗鼓地为大人纳妾,便是为了子嗣一事。

    贺霁淡淡道:“总之,这后院之事,你休在其中掺和。”

    闻言,李义立刻封了嘴,却听得贺霁问道:“你大哥,可有消息了?”

    ***

    不多时,贺霁和李义便到了藏馥苑。

    公主内院,除驸马以外的男子,无召皆不得入,李义遂守在院外,贺霁则大步朝厢房走去,守在房外的婢女见了正要通传,贺霁示意不必,自行掀帘入内。

    厢房内一片静默,房中三人似乎各忙各的,又似乎都在等待一人的到来:元馥懒懒靠在紫檀美人榻上,信手翻阅书册,吴姑姑尽忠职守地立在榻前掌灯。拐角处,一位头梳元宝髻、身着朱红罗绮棉袍的姑娘正举着剪子剪灯芯,灯火摇曳,姑娘腰如莹草、不堪一折……

    贺霁知道,那便是公主为他新纳的小妾,白日她特来拜见过。只是,贺霁相当笃定,无论眼下抑或日后,他都不会对她起一丝一毫的心思。

    移开目光,贺霁轻咳了一声。

    房中人都被惊动了,目光纷纷投向贺霁:与白日不同,此刻的贺霁一袭暗黑水纹锦袍,身形昂藏,面容冷峻,杳杳烛火下,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萧杀之气。

    元馥放下手中的书册:“驸马,你来了。”

    贺霁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口问道:“房中新换了香?”

    元馥笑道:“驸马的鼻子真灵,是陛下遣人送来的百濯香。”

    眼瞅着公主和驸马像普通市井夫妻一般闲话家常,京兰杵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行礼,又怕扰了两人的谈兴。

    见京兰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吴姑姑连忙掐了她一把,嘴里念叨着:“哎哟我的姑奶奶,驸马爷都到跟前了,怎么还愣着?赶紧上前伺候驸马更衣啊。”

    京兰硬着头皮上前两步,朝贺霁行了个礼:“奴婢见过驸马。”

    此刻,二人相向而立,距离不过一尺,贺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京兰,将她的神态动作尽收眼底:她的样貌自是不俗的,身量稍嫌纤弱,杵在自己跟前,像林间偶遇的野鹿,懵懂极了,不安极了。

    感受到贺霁审视的目光,京兰垂眸避开与他目光相接,轻轻道:“奴婢服侍驸马更衣。”

    贺霁也不再看她,微微仰首,露出了脖颈。

    京兰踮起脚,伸出手,颤巍巍地去解贺霁袍衫领口处的那排墨玉扣子,他身量太高,衣领又紧贴咽喉,她试了几次,都没能解开排头那一粒。

    心越急,手越滑,越捏不住那粉雕玉琢的一粒扣。

    贺霁的耐心在一点点流逝,他自幼习武,本就相当忌讳旁人触碰身体要害位置,可那几只冰冰凉凉的指尖,一次次从他的咽喉处扫过,仿佛……在挑衅他防御的本能。

    “退下。”

    不客气地挥开京兰的手,贺霁背转过身,干脆利落地解开系扣脱下外袍。

    京兰讷讷地缩回手,面上先前因害羞泛起的红晕很快加深为一片羞惭的赤红。

    她心虚地瞄了一眼公主,却见公主颇为自得地翻看书册,对此种情形简直是视若无睹。吴姑姑垂眸立着,也丝毫没有看向这方。

    似乎是专门留出余地,让驸马与她共处。想到这一层,京兰的脸更烫了,她默默退回到房内的阴影处,祈祷这场伺候赶紧结束。

    没成想,吴妈妈紧走几步追了过来,笑吟吟地挽过她的手,将她拖回到驸马跟前:“温姨娘,赶紧为驸马打水靧面濯足。”

    “是。”

    飞快地应了一声,京兰急急迈出房门……

    等京兰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盆热水正要入内时,只听得房内有人柔柔道,“温氏未经人事,驸马何必一直甩脸子,瞧把她吓得,那战战兢兢的小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这声音,除了公主还会是谁?

    京兰脚步一滞,僵立在门口。吴姑姑也在此时出了房门,声音洪亮道:“公主方才吩咐了,温姨娘今晚辛苦了,接下来就不必伺候了,明晚再来便是。”

    说罢,吴姑姑招手唤过一个婢子:“玉喜,你是个机灵的,你进来伺候驸马靧面。”

    “奴婢遵命。”站在阶梯下的丰腴丫鬟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上前一把夺过京兰手里的铜盆,扭着身子进了房门。

    剩下的婢子婆子识相地四散而去,吴姑姑剜了眼京兰,满脸笑意顷刻散去,她俯下身、附在京兰耳畔,一字一句道:“若不得驸马青眼,留姨娘何用?”

    抛下这句话,吴姑姑的面上浮起如常的和善笑意,跟着转身进了房。

    房门轻轻阖上了,房里沁人的香、肆意的笑和谜一般的默契,都随着这道门被隔绝在了房内,留给京兰的,只有一股无处可去、无人可依的怆然。

    ***

    “姨娘,夜凉风紧,我遣人送你回倚兰居。”

    京兰回过神来,见一个护卫打扮、相貌端正的年轻男子正一脸和气地望着她。

    “在下李义,平时在大人身边做事。”

    京兰忍泪摇头:“不必……有人,有人在外候着我呢。”

    李义遂也不再劝,略带怜惜地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自家大人他可是清楚的,从来便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谦谦君子,看样子,这姨娘今晚是受了些磋磨。

    可是啊,他们这些做奴才做奴婢的,主子给什么都得受着忍着双手捧着,日子久了,也就惯了。

    ***

    “姨娘,姨娘……”掌翠提着灯笼迎了过来,方才腹中一阵不适,想着京兰至少得一个时辰后才出来,便放心去了。谁知,这才半柱香的功夫,姨娘怎么就出来了呢?

    两人一路无言走回了倚兰居。

    关上院门,回了厢房,京兰安安静静地坐在妆台前等着掌翠拆发髻。

    掌翠拿起梳篦思来想去,终开口询道:“姨娘,今晚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掌翠想,姨娘到底还是个不经事的姑娘,听说才十六,比自己还小两岁,府中各色人等,想她一个才入府的姑娘,也是应付不来的。

    不问还好,这语带关切的一问,京兰憋了许久的委屈就在此刻倾泻而出,豆大的眼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很快面上便盛不住了,于是前襟上也濡湿一片。

    掌翠手忙脚乱地从腰间解下手巾,递到京兰手边,京兰只顾抽噎并不接过。掌翠只得自拿了手巾往她面上拭,一边拭一边道:“姨娘可真会流眼泪,婢子这一条手巾都不够用。”

    闻言,京兰渐止了抽噎,掀起红肿的眼皮,直愣愣地瞅掌翠。

    掌翠有心逗她,又道:“婢子头回见把衣襟都哭湿了的主子。”

    京兰噗呲一声笑出了声,当时是,方才哭得梨花带雨,转瞬又笑靥如花。

    真是个没心没眼的傻姑娘。掌翠问:“外面街头巷尾有句荤话,正合了眼下的景儿,不知姨娘听是不听?”

    京兰明知此话不妙,还是撅着唇瓣,软绵绵道:“你说说看。”

    掌翠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京兰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掌翠姐姐,你捉弄我……”说罢,挥着小手就往掌翠脖颈间和胳肢窝里挠。

    掌翠边躲边笑:“姨娘,你叫婢子什么?”

    京兰羞得垂下眸,却还是紧紧拽住掌翠的衣角,继而死死揽住她的腰,嗓音沙沙的:“不知为何,就这么脱口而出了……掌翠姐姐,私底下,我能叫你掌翠姐姐吗?你也别叫我姨娘,就叫我京兰,好不好?”

    京兰的手抱得很紧,就像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撒手,眼睫上明明还挂着泪,眼底却没有半分悲色与无望,只有想挣扎着、好好活下去的希冀和渴求。

    掌翠没想到官宦人家的姑娘也会有这样的眼神。这样不顾一切活下去的眼神,她很熟悉,因为在自己、在许多身份和她一样卑微的奴才婢子眼中,她经常看到。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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