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荡起水面的涟漪。
陆堇抒仰头看他，忍不住道：“我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
顾沉嘉闻言，淡淡一笑，“灵猴的确捉到了猎物，不过最后——它把女孩儿放了。”
“那我哥哥，他在哪？”
顾沉嘉仿佛并不知情，清亮的眸光微微闪烁，沉声问道：“姑娘是说陆公子？”
“他——”
陆堇抒忽然看到什么，如墨的瞳眸猝然放大。
顾沉嘉也顺势看去，只见远处院墙上的镂花窗外隐隐约约走过一个人，面庞白皙，温润儒雅，不是陆玉堂又是谁？
“哥哥！”
陆堇抒顿时几分欣喜，连忙向顾沉嘉告辞：“今日叨扰了先生，多有麻烦，当来日回谢。”
顾沉嘉眼瞳中的乌蓝愈发深楚，他低头看她，清冷的声音略微收束，“姑娘有事尽管开口，我派人送你回去。”
“谢谢先生，”她抬起微朦的眼，“不用了，我哥哥在。”
女孩的倩影在廊桥上逐渐远去，司罗侧过身，用眼神询问顾沉嘉的意思。
他瞥了一眼园中的池水，少许不成形的青藻浮上水面，光影斑驳，掩住了廊中人的倒影。
“跟去看看。”
司罗对身后打了个唿哨，草丛里立刻蹿出来几个黑衣短服的人。几人身法敏捷，一纵一跃间便出了莲池。
这处别业的外墙不低，寻常人压根进不来，即便遇上内行，园子里尚有这么多双眼睛，何至于有人进园竟如入无人之境？
必是高手。
顾沉嘉微闭上眼，片刻前察觉到那缕悠远而馨香的气息猝然消逝，人应当是走远了。
司罗跟着他走下廊梯，一个灰衣小厮正迎着他们小跑上来，在顾沉嘉耳畔低语了几句。
顾沉嘉思索片刻说道：“让他等着。”
司罗也大概猜到了几分，上前低声道：“门主，我们出来了这么久，再不回去，钟泽宫那边恐怕要耐不住了。”
耐不住？
顾沉嘉略略低头，看了一眼拇指上质地温软的玉扳指。清冷的日光覆在幽幽血色之上，玉若冰雪，周身仿佛凝固了千年的悠远苍凉。
指尖摩挲，他转弄着手上的血色玉石，眸光清朗而深长。
“不急，我要在徽州待上几日。”
……
会馆外依然人声喧闹，一堵高墙隔开外面的世界，园内亭湖静谧，鸟兽嘻戏，安然如同另一片天地。
司罗转过池边的回廊，径直走到东厢最靠里的一间屋子前，顿住脚步。
房门半开着，屋里没有什么声响，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忽然一道掌风劈过来，烟尘四起，只见一个眼生的小厮从房梁上飞身跃下，转瞬间已要挂上司罗的肩臂。
双目对望，司罗身形如同鬼遁，反手转扣了那人的后心，几番攻闪之后，司罗自旁侧移步，另一只手直掐上对方的脉门，还未发力，却听那人叫道：“哎哟哟，哥，疼——”
司罗刚松开他，却险些被猛然一个翻身绊倒，立即旋出一只脚紧勾住他，闷着声道：“司寇，别闹了。”
司寇吐了吐舌头，自耳际撕下一张半透明的人脸面具，露出稚嫩清秀的少年面孔。他穿着寻常的粗布短衣，身上满是灰垢。
司罗掸了掸他的衣裳，“你易了容，为何还如此狼狈？”
“回来的路上有些波折，”司寇神色悠悠，“我遇上了一个人。他仿佛不认得路，绕着会馆转了一圈，行迹有些可疑，我本想跟上，怎料让人使了绊子，掉到草坑里了。”
“可知道是什么人？相貌如何？”司罗揣着几分疑虑问道。
“大概是江湖上的散客，轻功没什么章法，至于相貌嘛——远不如哥哥，最多算得上平平。”司寇抄手抱在胸前，扬起了星眉。
司罗未在意弟弟的戏谑，转而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不好说，等门主看过才能知晓。”司寇抽出衣袖里的东西，抬眼间看到一个人正走进来。
“门主——”
顾沉嘉一袭湖青色长袍异常惹眼，平日里他多是穿深色的衣裳，显得成熟老练。这样的他清俊更甚，有种油然的矜贵与洒脱。
司家兄弟二人恭敬地行了礼，顾沉嘉轻轻应声，走到木椅旁坐下说道：“此行可有收获？”
司寇将一柄折扇平置在桌案上，棕木的材质很是寻常，但做工考究，外观倒十分精致。
“门主，属下找到了这个。”
顾沉嘉淡淡扫了一眼，信手展开折扇的扇面。红衣美人半眯眼，懒懒倚在树下小憩，举手投足间风姿绰约，柔婉如玉人。
“很像，”他摩挲着光滑的扇面，低头轻叹，“可惜……不是。”
司寇点点头，“属下原本也不确信，才带了这东西回来，看来九旻扇的确不在那里。”
顾沉嘉合上折扇，眼中有一丝隐约的阴翳，“你进了陆家？”
司寇明白顾沉嘉的意思，心虚低声道：“手段的确不光彩。”
“不是说这个，”长眸星芒闪动，声音清朗如玉，“陆玉堂在哪里？”
司寇没想到门主会问起陆家公子，便如实答道：“只遇上了陆家随行的小厮，没有见到他。”
一缕馨软的香气蓦然袭来，顾沉嘉瞳色微变，只听飒飒风声中刺入一道极细小的沙鸣，刹那间穿透了流光的斜影。
司罗和司寇长剑出鞘，立即戒备起来，顾沉嘉却沉静如初。他望了一眼半开的窗口，冷风划动，刺骨的冷。
异物破空而入，光影交错间，长指遥遥截下一纸白条黑字。
栖庭。
……
天色渐暗，夜幕将临。
徽州不似京都临安一带繁华，夜市比不得其热闹兴盛，又因茶会吸引众人观游在外，此时的栖庭茶馆人迹寥寥，生意格外冷清。
掌柜正半撑着身子拨算盘，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头也没抬便说道：“客官，天色已晚，本店要打烊了。”
司罗挂了一身寒露走进来，烛火幽微，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掌柜的。”他呵出一口寒气。
掌柜只觉得那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冷气逼人，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抬头看去，柜台前正站着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年。
“你……你是？”掌柜瞪大了眼睛。
司罗目光沉静，没有说话。月色洒落门口，一前一后走进两个身影。
为首的青年身量极为高挑，因为背对月光，看不清他的相貌，隐隐之中却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度。后面跟上来另一个穿黑衣的少年，月光初上，清秀的面庞看上去还有些稚气未脱。
掌柜托起一盏灯烛，昏黄的火光下映出青年俊逸的面容，他大吃一惊叫道：“原来是顾爷，里边请！里边请！”
顾沉嘉解下雪青色的披风，秋夜露重，沾湿了单薄的衣衫。
“辟一处楼上的雅间，沏上茶水便可。”
掌柜不敢抬眼看他，只听见清冷的声音沉沉落下，像倾洒在玉石地板上那一抹银辉的寂凉森然。
小二哥很是麻利，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收拾停当，引他们进了二楼风景独佳的水云间，窗外便可观赏碧波粼粼的徽州河，暗夜将行，河水静谧如厮。
冷风萧瑟，桌旁独坐一人，点一盏夜灯。
馨软的娇香气息从窗外悠悠飘入，一抹白影在月光中闪动，转眼间人已坐在了窗口上。
“钟泽宫的小门主——不错，很守时嘛。”清澈的声音响起，不同于周身气息的温香软玉，侧影微斜，只看到霭霭月色下流水般的轮廓。
行踪如此隐秘，必然不愿暴露身份，难怪非夜间人少处不来。
俊美的青年神色从容，拂袖，执壶，信手缓缓倒上两盏茶，声音淡然：“久闻巫山客大名，不知今日来的是哪一位？”
白衣胜雪，七分浮屠，侧影扬首轻笑，不答反问：“巧了，我找修疾。他可在？”
提及敏感的字眼，空气有些许凝滞。
釉瓷茶盏推过，青年不慌不忙，同样避而不答：“来者是客，阁下请吧。”
侧影逆着月光转身，不禁偏头大笑：“听闻小门主杀伐果决，行事绝不寡断，年初之时数十招便致修疾脉门溃破，身首异处——”话语略停了一瞬，“你可不像。”
青年轻轻一笑，不语。
二人来回打了几个哑谜彼此试探，对答竟滴水不漏。
风拂叶落，跌入窗外一截参天大树的旧枝，蹭在玉石地板上沙沙作响。
侧影回首，方才在昏暗中未瞧个清楚，此刻微弱的光线却清晰映出青年的面容。仿佛坠入过深渊，挣扎在湖底，那双眸，幽邃而清澈，藏匿着神秘的异族血脉。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侧影拉长了清澈的声音，“你是谁？”
夜灯如豆，烛火幽微，白衣自窗台掠过，半空中飞旋而上，身法极其鬼魅，转眼间便落在了青年对面。
恰是翩翩公子貌，窈窈月上钩。白衣落拓，纤尘不染，让人无端端想起层林尽染的塞北雪原，未束的乌发散而不乱，额角垂落下细碎的鬓丝，他神色悠然，正把玩手中的茶盏。
“你，从北方来？”星眸闪动，融入了皎洁月光。
顾沉嘉轻抿一口茶，淡淡道：“公子本是洒脱人，何必问来处。”
白衣拂袖，瞳眸中流光窜动，他嗤笑道，“不愿说么，那只有我亲自来试试了。”
以壶拂袖，白衣如云如水，搅动了昏黄的光影。坐在对面的青年略一抬眸，侧身迅速地避开。
过招不算激烈，两人的影子半映在墙面上，一攻一守，像山涧飞旋的水流。少顷，白衣客似乎兴致不减，与青年数度周旋，攻势愈猛，似要诱他出手。
忽然一道掌风随白影劈过，气势凶猛狠厉，非反攻出击无以抵御。青年却只是侧身闪避，将周身劲力凝于脉心，来不及躲闪，竟生生挨了一掌。
白衣落地，极尽风雅，那人摇着一团拈花羽扇，目光幽幽地落在青年身上。
顾沉嘉从容地站在对面，神色如常，并没有受伤的痕迹。
“好一招以守为攻，小门主，腰可还疼么？”看出了意图，白衣公子不禁调侃起来。
“巫山第三客，公子花如流，果然不负盛名。”夜色昏沉，衬得顾沉嘉的声音格外清冷。
“盛名？呵，我更喜欢凶名。小门主，你的功夫是哪门子路数？”
顾沉嘉轻笑，“听闻花公子有千面，不妨也让我瞧瞧真容？”
花如流捏着羽扇，故意走近了几步，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顾沉嘉问道：“小门主是不信我这张脸？”
花如流虽是男子，眼前这张脸却颇得几分女相，明眸皓齿，宛如天上的星月璀璨。
“不过皮囊而已，何言真假。倒是花公子今夜约见，有何贵干？”
“还不是那老东西烦人，”白衣在夜风中翩飞，花如流的声音冷了几分，“我来取修疾的全尸。”
巫山四客在江湖上厉名斐然，出手狠辣，杀人如麻，但与那些武林正派不同，这些闲散的江湖客素来不计生死，除却冤屈迫害的非常手段，极少有同僚蓄意寻仇。巫山四客来自神秘的蜀中，武功路数古怪，又遵崇当地的独特信仰，早已将生死看淡。
“师父爱重师兄，要我带他的尸身回巫山，按蜀中风俗悬棺而葬。”花如流停下扇子解释道。
“他的全尸你找不到了。”顾沉嘉抬头望向远处的月光，“修疾风淫成性，糟蹋过的少女不计其数，十年前他犯过一桩旧案，死的是梦笺先生的女儿。”
“乌桓楼梦笺？”花如流有些惊异。掌握天下消息秘辛，可谓通天晓地的百晓老儿楼梦笺，性情古怪，爱憎分明，绝对不会放过害死他唯一的女儿的人。
“看来即便不是你出手，他也逃不过这一劫，自作自受罢了。”花如流摇了摇羽扇，似乎并不在意，又道：“不过，我总不能空手而归吧，小门主？”
“我可以告诉你修疾的身子在哪，”一袭白衣倒映在乌蓝色的瞳眸里，雪亮而清明，“不过，我也有话要问你。”
花如流敲了敲羽扇：“呵，但说无妨。”
“早闻花公子擅易容，今日在园中扮作的那位公子，你可认识？”
花如流轻笑道：“你就想问这个？我喜欢收集人的面孔不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个人的确长得不错，我在城北的街市上与他照了个面，便仿做了一张脸。怎么，小门主如此关怀，莫非他和你身边的女人……哦不，那是个小丫头，有什么不可说的关系？”
城北……
忽略了花如流的戏谑，顾沉嘉眉心渐沉，声音平静依旧，“西域雪麓崖下有处枯井，他在那里。”
拈花羽扇骤合，花如流勾起唇角，“小门主真是爽快人，不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何时了呢。”
清澈的声音渐远，一抹白影瞬间跃出了月色，馨香散去，只余满地粲然的星辉。
桌案上的茶盏原封不动，甚至还冒着几缕热气。
顾沉嘉安静地坐在烛火的光影里，司罗走进来，怀里揣着雪青色的披风，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他知道，门主这个时候是在思考事情，打扰无益，便退了出去。
未几，水云间里响起顾沉嘉的声音：“什么事？”
司罗凑近门帘说道：“是跟去的暗卫回来了。”
“进来吧。”
听到令下，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旋即走进雅间，单膝一弯，躬身半跪在黑夜的阴影里，“禀门主，那厮果然是假扮的。”
“我知道，”月色清冷，玉石地板上投出一道颀长的影子，顾沉嘉看了他一眼，问道：“人呢？”
跪着的人头都不敢抬，颤着声音说道：“他太狡猾，属下无能……人跟丢了。”
“我是说，陆家的小丫头。”
那人顿了顿，窥见顾沉嘉面色清冷如常，才说道：“意料之中，她被题壁山庄的人带走了。”
冷风忽来，那一抹雪青色缓缓落在了玉石地板上，顾沉嘉不再看他，转头淡淡道：“下去吧。”
等黑衣人离开，司罗才从外面走进来，双手拾起地上的披风，仔细掸了掸衣上的尘埃。
“门主，是奎长老的人。派出去的兄弟们不知怎的被掉了包。”
顾沉嘉眸中光影明灭，语中几分轻讽：“巫山客何等人物，岂会轻易由他们追踪。”
司罗放下披风，近前低声道：“门主，我们尽快回郾城吧，父亲前日传信，门中流言风语已经甚嚣尘上，再晚些您的处境恐怕……”他顿了一瞬，没敢再说下去。
顾沉嘉眸中的乌蓝色愈发深楚，他站起身，走近了落满银辉的窗口。瓦檐下铜铃轻摆，微澜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在徽州河上，响起清冷的声音。
“再等几日。”
陆堇抒仰头看他，忍不住道：“我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
顾沉嘉闻言，淡淡一笑，“灵猴的确捉到了猎物，不过最后——它把女孩儿放了。”
“那我哥哥，他在哪？”
顾沉嘉仿佛并不知情，清亮的眸光微微闪烁，沉声问道：“姑娘是说陆公子？”
“他——”
陆堇抒忽然看到什么，如墨的瞳眸猝然放大。
顾沉嘉也顺势看去，只见远处院墙上的镂花窗外隐隐约约走过一个人，面庞白皙，温润儒雅，不是陆玉堂又是谁？
“哥哥！”
陆堇抒顿时几分欣喜，连忙向顾沉嘉告辞：“今日叨扰了先生，多有麻烦，当来日回谢。”
顾沉嘉眼瞳中的乌蓝愈发深楚，他低头看她，清冷的声音略微收束，“姑娘有事尽管开口，我派人送你回去。”
“谢谢先生，”她抬起微朦的眼，“不用了，我哥哥在。”
女孩的倩影在廊桥上逐渐远去，司罗侧过身，用眼神询问顾沉嘉的意思。
他瞥了一眼园中的池水，少许不成形的青藻浮上水面，光影斑驳，掩住了廊中人的倒影。
“跟去看看。”
司罗对身后打了个唿哨，草丛里立刻蹿出来几个黑衣短服的人。几人身法敏捷，一纵一跃间便出了莲池。
这处别业的外墙不低，寻常人压根进不来，即便遇上内行，园子里尚有这么多双眼睛，何至于有人进园竟如入无人之境？
必是高手。
顾沉嘉微闭上眼，片刻前察觉到那缕悠远而馨香的气息猝然消逝，人应当是走远了。
司罗跟着他走下廊梯，一个灰衣小厮正迎着他们小跑上来，在顾沉嘉耳畔低语了几句。
顾沉嘉思索片刻说道：“让他等着。”
司罗也大概猜到了几分，上前低声道：“门主，我们出来了这么久，再不回去，钟泽宫那边恐怕要耐不住了。”
耐不住？
顾沉嘉略略低头，看了一眼拇指上质地温软的玉扳指。清冷的日光覆在幽幽血色之上，玉若冰雪，周身仿佛凝固了千年的悠远苍凉。
指尖摩挲，他转弄着手上的血色玉石，眸光清朗而深长。
“不急，我要在徽州待上几日。”
……
会馆外依然人声喧闹，一堵高墙隔开外面的世界，园内亭湖静谧，鸟兽嘻戏，安然如同另一片天地。
司罗转过池边的回廊，径直走到东厢最靠里的一间屋子前，顿住脚步。
房门半开着，屋里没有什么声响，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忽然一道掌风劈过来，烟尘四起，只见一个眼生的小厮从房梁上飞身跃下，转瞬间已要挂上司罗的肩臂。
双目对望，司罗身形如同鬼遁，反手转扣了那人的后心，几番攻闪之后，司罗自旁侧移步，另一只手直掐上对方的脉门，还未发力，却听那人叫道：“哎哟哟，哥，疼——”
司罗刚松开他，却险些被猛然一个翻身绊倒，立即旋出一只脚紧勾住他，闷着声道：“司寇，别闹了。”
司寇吐了吐舌头，自耳际撕下一张半透明的人脸面具，露出稚嫩清秀的少年面孔。他穿着寻常的粗布短衣，身上满是灰垢。
司罗掸了掸他的衣裳，“你易了容，为何还如此狼狈？”
“回来的路上有些波折，”司寇神色悠悠，“我遇上了一个人。他仿佛不认得路，绕着会馆转了一圈，行迹有些可疑，我本想跟上，怎料让人使了绊子，掉到草坑里了。”
“可知道是什么人？相貌如何？”司罗揣着几分疑虑问道。
“大概是江湖上的散客，轻功没什么章法，至于相貌嘛——远不如哥哥，最多算得上平平。”司寇抄手抱在胸前，扬起了星眉。
司罗未在意弟弟的戏谑，转而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不好说，等门主看过才能知晓。”司寇抽出衣袖里的东西，抬眼间看到一个人正走进来。
“门主——”
顾沉嘉一袭湖青色长袍异常惹眼，平日里他多是穿深色的衣裳，显得成熟老练。这样的他清俊更甚，有种油然的矜贵与洒脱。
司家兄弟二人恭敬地行了礼，顾沉嘉轻轻应声，走到木椅旁坐下说道：“此行可有收获？”
司寇将一柄折扇平置在桌案上，棕木的材质很是寻常，但做工考究，外观倒十分精致。
“门主，属下找到了这个。”
顾沉嘉淡淡扫了一眼，信手展开折扇的扇面。红衣美人半眯眼，懒懒倚在树下小憩，举手投足间风姿绰约，柔婉如玉人。
“很像，”他摩挲着光滑的扇面，低头轻叹，“可惜……不是。”
司寇点点头，“属下原本也不确信，才带了这东西回来，看来九旻扇的确不在那里。”
顾沉嘉合上折扇，眼中有一丝隐约的阴翳，“你进了陆家？”
司寇明白顾沉嘉的意思，心虚低声道：“手段的确不光彩。”
“不是说这个，”长眸星芒闪动，声音清朗如玉，“陆玉堂在哪里？”
司寇没想到门主会问起陆家公子，便如实答道：“只遇上了陆家随行的小厮，没有见到他。”
一缕馨软的香气蓦然袭来，顾沉嘉瞳色微变，只听飒飒风声中刺入一道极细小的沙鸣，刹那间穿透了流光的斜影。
司罗和司寇长剑出鞘，立即戒备起来，顾沉嘉却沉静如初。他望了一眼半开的窗口，冷风划动，刺骨的冷。
异物破空而入，光影交错间，长指遥遥截下一纸白条黑字。
栖庭。
……
天色渐暗，夜幕将临。
徽州不似京都临安一带繁华，夜市比不得其热闹兴盛，又因茶会吸引众人观游在外，此时的栖庭茶馆人迹寥寥，生意格外冷清。
掌柜正半撑着身子拨算盘，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头也没抬便说道：“客官，天色已晚，本店要打烊了。”
司罗挂了一身寒露走进来，烛火幽微，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掌柜的。”他呵出一口寒气。
掌柜只觉得那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冷气逼人，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抬头看去，柜台前正站着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年。
“你……你是？”掌柜瞪大了眼睛。
司罗目光沉静，没有说话。月色洒落门口，一前一后走进两个身影。
为首的青年身量极为高挑，因为背对月光，看不清他的相貌，隐隐之中却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度。后面跟上来另一个穿黑衣的少年，月光初上，清秀的面庞看上去还有些稚气未脱。
掌柜托起一盏灯烛，昏黄的火光下映出青年俊逸的面容，他大吃一惊叫道：“原来是顾爷，里边请！里边请！”
顾沉嘉解下雪青色的披风，秋夜露重，沾湿了单薄的衣衫。
“辟一处楼上的雅间，沏上茶水便可。”
掌柜不敢抬眼看他，只听见清冷的声音沉沉落下，像倾洒在玉石地板上那一抹银辉的寂凉森然。
小二哥很是麻利，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收拾停当，引他们进了二楼风景独佳的水云间，窗外便可观赏碧波粼粼的徽州河，暗夜将行，河水静谧如厮。
冷风萧瑟，桌旁独坐一人，点一盏夜灯。
馨软的娇香气息从窗外悠悠飘入，一抹白影在月光中闪动，转眼间人已坐在了窗口上。
“钟泽宫的小门主——不错，很守时嘛。”清澈的声音响起，不同于周身气息的温香软玉，侧影微斜，只看到霭霭月色下流水般的轮廓。
行踪如此隐秘，必然不愿暴露身份，难怪非夜间人少处不来。
俊美的青年神色从容，拂袖，执壶，信手缓缓倒上两盏茶，声音淡然：“久闻巫山客大名，不知今日来的是哪一位？”
白衣胜雪，七分浮屠，侧影扬首轻笑，不答反问：“巧了，我找修疾。他可在？”
提及敏感的字眼，空气有些许凝滞。
釉瓷茶盏推过，青年不慌不忙，同样避而不答：“来者是客，阁下请吧。”
侧影逆着月光转身，不禁偏头大笑：“听闻小门主杀伐果决，行事绝不寡断，年初之时数十招便致修疾脉门溃破，身首异处——”话语略停了一瞬，“你可不像。”
青年轻轻一笑，不语。
二人来回打了几个哑谜彼此试探，对答竟滴水不漏。
风拂叶落，跌入窗外一截参天大树的旧枝，蹭在玉石地板上沙沙作响。
侧影回首，方才在昏暗中未瞧个清楚，此刻微弱的光线却清晰映出青年的面容。仿佛坠入过深渊，挣扎在湖底，那双眸，幽邃而清澈，藏匿着神秘的异族血脉。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侧影拉长了清澈的声音，“你是谁？”
夜灯如豆，烛火幽微，白衣自窗台掠过，半空中飞旋而上，身法极其鬼魅，转眼间便落在了青年对面。
恰是翩翩公子貌，窈窈月上钩。白衣落拓，纤尘不染，让人无端端想起层林尽染的塞北雪原，未束的乌发散而不乱，额角垂落下细碎的鬓丝，他神色悠然，正把玩手中的茶盏。
“你，从北方来？”星眸闪动，融入了皎洁月光。
顾沉嘉轻抿一口茶，淡淡道：“公子本是洒脱人，何必问来处。”
白衣拂袖，瞳眸中流光窜动，他嗤笑道，“不愿说么，那只有我亲自来试试了。”
以壶拂袖，白衣如云如水，搅动了昏黄的光影。坐在对面的青年略一抬眸，侧身迅速地避开。
过招不算激烈，两人的影子半映在墙面上，一攻一守，像山涧飞旋的水流。少顷，白衣客似乎兴致不减，与青年数度周旋，攻势愈猛，似要诱他出手。
忽然一道掌风随白影劈过，气势凶猛狠厉，非反攻出击无以抵御。青年却只是侧身闪避，将周身劲力凝于脉心，来不及躲闪，竟生生挨了一掌。
白衣落地，极尽风雅，那人摇着一团拈花羽扇，目光幽幽地落在青年身上。
顾沉嘉从容地站在对面，神色如常，并没有受伤的痕迹。
“好一招以守为攻，小门主，腰可还疼么？”看出了意图，白衣公子不禁调侃起来。
“巫山第三客，公子花如流，果然不负盛名。”夜色昏沉，衬得顾沉嘉的声音格外清冷。
“盛名？呵，我更喜欢凶名。小门主，你的功夫是哪门子路数？”
顾沉嘉轻笑，“听闻花公子有千面，不妨也让我瞧瞧真容？”
花如流捏着羽扇，故意走近了几步，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顾沉嘉问道：“小门主是不信我这张脸？”
花如流虽是男子，眼前这张脸却颇得几分女相，明眸皓齿，宛如天上的星月璀璨。
“不过皮囊而已，何言真假。倒是花公子今夜约见，有何贵干？”
“还不是那老东西烦人，”白衣在夜风中翩飞，花如流的声音冷了几分，“我来取修疾的全尸。”
巫山四客在江湖上厉名斐然，出手狠辣，杀人如麻，但与那些武林正派不同，这些闲散的江湖客素来不计生死，除却冤屈迫害的非常手段，极少有同僚蓄意寻仇。巫山四客来自神秘的蜀中，武功路数古怪，又遵崇当地的独特信仰，早已将生死看淡。
“师父爱重师兄，要我带他的尸身回巫山，按蜀中风俗悬棺而葬。”花如流停下扇子解释道。
“他的全尸你找不到了。”顾沉嘉抬头望向远处的月光，“修疾风淫成性，糟蹋过的少女不计其数，十年前他犯过一桩旧案，死的是梦笺先生的女儿。”
“乌桓楼梦笺？”花如流有些惊异。掌握天下消息秘辛，可谓通天晓地的百晓老儿楼梦笺，性情古怪，爱憎分明，绝对不会放过害死他唯一的女儿的人。
“看来即便不是你出手，他也逃不过这一劫，自作自受罢了。”花如流摇了摇羽扇，似乎并不在意，又道：“不过，我总不能空手而归吧，小门主？”
“我可以告诉你修疾的身子在哪，”一袭白衣倒映在乌蓝色的瞳眸里，雪亮而清明，“不过，我也有话要问你。”
花如流敲了敲羽扇：“呵，但说无妨。”
“早闻花公子擅易容，今日在园中扮作的那位公子，你可认识？”
花如流轻笑道：“你就想问这个？我喜欢收集人的面孔不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个人的确长得不错，我在城北的街市上与他照了个面，便仿做了一张脸。怎么，小门主如此关怀，莫非他和你身边的女人……哦不，那是个小丫头，有什么不可说的关系？”
城北……
忽略了花如流的戏谑，顾沉嘉眉心渐沉，声音平静依旧，“西域雪麓崖下有处枯井，他在那里。”
拈花羽扇骤合，花如流勾起唇角，“小门主真是爽快人，不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何时了呢。”
清澈的声音渐远，一抹白影瞬间跃出了月色，馨香散去，只余满地粲然的星辉。
桌案上的茶盏原封不动，甚至还冒着几缕热气。
顾沉嘉安静地坐在烛火的光影里，司罗走进来，怀里揣着雪青色的披风，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他知道，门主这个时候是在思考事情，打扰无益，便退了出去。
未几，水云间里响起顾沉嘉的声音：“什么事？”
司罗凑近门帘说道：“是跟去的暗卫回来了。”
“进来吧。”
听到令下，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旋即走进雅间，单膝一弯，躬身半跪在黑夜的阴影里，“禀门主，那厮果然是假扮的。”
“我知道，”月色清冷，玉石地板上投出一道颀长的影子，顾沉嘉看了他一眼，问道：“人呢？”
跪着的人头都不敢抬，颤着声音说道：“他太狡猾，属下无能……人跟丢了。”
“我是说，陆家的小丫头。”
那人顿了顿，窥见顾沉嘉面色清冷如常，才说道：“意料之中，她被题壁山庄的人带走了。”
冷风忽来，那一抹雪青色缓缓落在了玉石地板上，顾沉嘉不再看他，转头淡淡道：“下去吧。”
等黑衣人离开，司罗才从外面走进来，双手拾起地上的披风，仔细掸了掸衣上的尘埃。
“门主，是奎长老的人。派出去的兄弟们不知怎的被掉了包。”
顾沉嘉眸中光影明灭，语中几分轻讽：“巫山客何等人物，岂会轻易由他们追踪。”
司罗放下披风，近前低声道：“门主，我们尽快回郾城吧，父亲前日传信，门中流言风语已经甚嚣尘上，再晚些您的处境恐怕……”他顿了一瞬，没敢再说下去。
顾沉嘉眸中的乌蓝色愈发深楚，他站起身，走近了落满银辉的窗口。瓦檐下铜铃轻摆，微澜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在徽州河上，响起清冷的声音。
“再等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