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临安水榭依旧。
盛会往往通彻一夜，城内雪风十里，华灯初上，出行的游人在栈道上缓缓涌动，满城大街小巷都悬着飘摇的风灯，暖意融融地照着这颗隽秀的江南明珠。
城北的泸沽门下人头攒动，车马不息。往来中原胡地的商客时常在这里交易。高大的城门洞开，数不尽的宝马珍器从西域流转，商旅出入无阻，仿佛丝毫未受时局的影响。
昏暗的角落里坐了一个不起眼的布衣书生，他半侧着身，执壶缓缓倒上一碗茶。
今夜的生意实在太好做，卖馄饨的小贩忙得不可开交。白花花的碎银如流水般泄入钱囊，乐得小贩眉开眼笑，也因此有足够的理由怠慢客人。
蒸腾的热茶在案几前浮起薄雾，书生垂眸间，清灵的双眼好似一汪水镜，泛着银月倾泻的光影。
他抬头看了眼天际，一轮明月半掩在薄云之后，惨白的雾霭弥散四周，映出一片诡密的平静。
忽尔一个俊美的青年在书生对面悠然落座，小摊中顿时发起了一阵躁动。不外乎女子，四周的商客皆看直了眼，纷纷猜测这等风度是哪家贵府的公子。
待缓过神，书生微眯着眼瞧清了来人，漫不经心道:“要不要来一碗馄饨？我请你。”
恬淡的月色下，对面的青年风华无边，幽深的瞳眸如古墨乌黑，藏匿在眼底的异族血脉被夜色笼盖，明澈而神秘。
此处太过惹眼，青年心念一动，身形忽闪，众人还未看清，人已不知何处。
青年拉着书生转入一条小道，此地人少，应当没有过多的注目。
“怎么跑到那里去，鱼龙混杂，不觉得危险？”青年盯着书生的眼，又匆匆打量了全身，面色微讶，却一直紧握着书生的手。
迎面而来的走卒撞见眼前之景，登时打了个转，连连呛声道:“二位尽兴，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书生没有说话，青年倒是轻咳了一声，“没你什么事，快走吧。”
新年过了十余天，日日席间见面，顾沉嘉早已与陆堇抒约好了对策，不想今日亲眼见她扮了男儿装，心里却愈加放心不下。
顾沉嘉从身后取出一顶帷帽，轻轻覆在陆堇抒的发上。帷帽源自胡地，四周有一宽檐，垂下一圈及颈的薄绢，正好遮住她的面容。
“这样不是更显眼？”陆堇抒弹了弹宽阔的帽檐，绢帘半开，雪白细嫩的肌肤吹弹可破。
长指勾拢薄绢，顾沉嘉抱臂笑道:“至少不会被看到脸。放心，我有办法。”
陆堇抒还想说什么，手腕却突然被眼前的人捉住，轻轻一带便被扯到附近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因为凑得极近，她清晰地察觉到他瞬间收敛的气息，古墨幽邃的眸子仿佛冻结了一层寒霜，冷得慑人。
“往上看。”
陆堇抒顺势看去，墙根之上高矗着一道泸沽门的内墙垣，高大结实的墙身宛如巨人，呈半月状紧紧环抱着整座城门。正是那数丈高的墙垣上，装备精良的铁甲兵齐阵而列，惨淡的月色下映出迷离的暗光。
“九门已经开了六门，想必四个时辰前他们便已在此驻守。在临安，上元这样的盛会少说持续到五更天。这一次，只怕来者不善。”他熟络地道明，仿佛洞悉了一切。
幽深的瞳眸极力想看清他，一层薄绢却轻松挡了视线，她有些懊恼，抬手就要摘下帷帽。
一只手无声地按住她，劲道压制下并不重，掌中甚至还有余散的温热，暖流一寸寸蔓上了肌肤。
她怔了怔，终于摊开被他制住的手腕，无奈道:“我在脸上做了乔装，本就不显眼。若是戴了这个，岂非故意招惹那么多双眼睛？如此一来，你更不便动手。”
他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些后悔。
来自北方的暗流如荆棘般漫溯，半只魔爪已悄然伸向临安。年前得到北狄蠢蠢欲动的密信，他几番辗转，终于下定决心插手。
奈何无人会轻易相信这个惊天的事实，汉室王朝的京都被异族盯在眼里，潜伏多年的卧探汇聚城外，进行了一场仪式般的合谋。他们想让汉人知道，什么叫做大厦将倾。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再一次遇见她，秋天的风微冷，比不得三月暖阳，却又洋洋洒洒，将她卷入棋局。
可这一次，棋手不是他。
扣住手腕的力量松了，倾斜的帷帽失去平衡，倏忽地落下去，被一只手稳稳接入掌心。
“不用，你快回去。”
清灵的眸盈着淡薄水色，陆堇抒看了一眼顾沉嘉手中的帷帽，不解道:“不是说好……”
下一秒，她听到耳边约略而清脆的脚步声，仿佛马踏铁蹄而行，又恍惚如碎石碾路，敏锐的感觉瞬间被侵袭，他一把将她扯入怀抱。
寒风阵阵，雪落长空。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她根本没有看清眼前瞬间变化的景象。一抬眼已隔空数尺，足尖落地，铺天盖地的屋顶遥现在眼前。
满城尽处灯火阑珊，照入千家万户。长街璀璨，高塔楼市繁华如梦，沉眠于短暂的祥和安乐。
“太冷了，你不该出来。”顾沉嘉唇边吐着寒气，墨色的眼瞳映着融融火光，手臂微微松开她，停了一瞬，却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知道他话里有话，抬起头漫然叹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做，你知道的，不是吗？”清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心中早有预料。“侯氏姐妹流落江南不是偶然，三年前北狄已经下手，今夜，临安恐怕无法太平。”
整装严密的铁甲兵轧过檐下的石板路，铁面轻骑，步伐齐稳，空中凝着沉沉的威严庄肃。
廊檐侧悄然忽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黑夜中踪迹难寻。
上元夜，灯火昏黄的客栈寥寥无人，虽近泸沽门来客不绝，但临安的灯会显然更引人瞩目。
两鬓斑白的掌柜盯着桌案上一块亮得发光的通宝铸币，捋捋胡须，精明的眼睛好像也带着光。“这位客官，小店实在是没有空房了，您看……”
司寇抱着长剑趋前一步，不紧不慢道:“我们就歇一会。我家小弟体弱，还请先生多加照顾。”说罢他又顺手添上一块银钱，掌柜不动声色扫过一眼，目光随少年身后移去。
文弱的书生一副女相，素朴的矫饰看不出姿色，但那双清泓澄明的眼睛却静如秋水，蓦地摄人心魄。掌柜面色一沉，指尖的老茧摩挲着案上的币纹，终于改换了故意压低的嗓音:“行了，臭小子。说吧，如此一番折腾，门主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司寇清了清嗓子，难得一本正经地开口道:“长老久居临安，或许还不知道门主此行何为。眼下正当纷乱之秋，临安已是危城，此事关系到天下大局……”
“说些我不知道的。”掌柜先生毫不留情地打断，苍老的面容沟壑横生，活如一张古老的枯皮。
司寇收了话不敢多言，只低低道:“门主请一位朋友帮了些忙，眼下回去不便，要暂时在此歇一会。”说完朝身侧让了让，清瘦的书生垂眸静立，仿佛秋叶无声而落。“就是他。”
掌柜定睛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小子，真当我老糊涂了？竟不知你家小弟，是个漂亮姑娘。”
司寇知道瞒不住，只得将实情禀明。顾沉嘉在殷府的夜宴上借赏灯之名离席，他们早已候了几个时辰，而陆堇抒乔装成男子出门无人知晓，弄月居的侍女只以为她已疲惫入睡，未敢相扰。眼下司罗随了顾沉嘉去各大城门，却把陆堇抒送到此处，意思再明显不过。
“若想保她万全，何不直接将人送回殷府？”掌柜抚弄着案上的红木算盘，一双老眼垂垂，不知不觉地试探。
“……门主还有事须她相助。”司寇神情略恍，也不知该不该言，低头吐了吐舌头。
“钟泽宫和陆觉的千金闺女扯上关系，未必是什么好事。”生皱的掌摩挲着苍茧，如蚊蚁爬上脉络。“朝中早有消息，门主如此在意，难不成也想将钟泽宫搅入这滩浑水？”
司寇心头一惊，只觉得何事都瞒不过这位远居异地的长老，慈眉善目皆化成了表象。
“即便如此，他却还想着保她清名，不可不谓情深意重。”掌柜幽深的老眼似乎在笑，可笑容却转瞬即逝了。
“罢了，总归他是门主，我这个老头子再没什么好说的。”枯皱的手轻轻拨开身后的帘幕，“陆姑娘，请吧。”
盛会往往通彻一夜，城内雪风十里，华灯初上，出行的游人在栈道上缓缓涌动，满城大街小巷都悬着飘摇的风灯，暖意融融地照着这颗隽秀的江南明珠。
城北的泸沽门下人头攒动，车马不息。往来中原胡地的商客时常在这里交易。高大的城门洞开，数不尽的宝马珍器从西域流转，商旅出入无阻，仿佛丝毫未受时局的影响。
昏暗的角落里坐了一个不起眼的布衣书生，他半侧着身，执壶缓缓倒上一碗茶。
今夜的生意实在太好做，卖馄饨的小贩忙得不可开交。白花花的碎银如流水般泄入钱囊，乐得小贩眉开眼笑，也因此有足够的理由怠慢客人。
蒸腾的热茶在案几前浮起薄雾，书生垂眸间，清灵的双眼好似一汪水镜，泛着银月倾泻的光影。
他抬头看了眼天际，一轮明月半掩在薄云之后，惨白的雾霭弥散四周，映出一片诡密的平静。
忽尔一个俊美的青年在书生对面悠然落座，小摊中顿时发起了一阵躁动。不外乎女子，四周的商客皆看直了眼，纷纷猜测这等风度是哪家贵府的公子。
待缓过神，书生微眯着眼瞧清了来人，漫不经心道:“要不要来一碗馄饨？我请你。”
恬淡的月色下，对面的青年风华无边，幽深的瞳眸如古墨乌黑，藏匿在眼底的异族血脉被夜色笼盖，明澈而神秘。
此处太过惹眼，青年心念一动，身形忽闪，众人还未看清，人已不知何处。
青年拉着书生转入一条小道，此地人少，应当没有过多的注目。
“怎么跑到那里去，鱼龙混杂，不觉得危险？”青年盯着书生的眼，又匆匆打量了全身，面色微讶，却一直紧握着书生的手。
迎面而来的走卒撞见眼前之景，登时打了个转，连连呛声道:“二位尽兴，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书生没有说话，青年倒是轻咳了一声，“没你什么事，快走吧。”
新年过了十余天，日日席间见面，顾沉嘉早已与陆堇抒约好了对策，不想今日亲眼见她扮了男儿装，心里却愈加放心不下。
顾沉嘉从身后取出一顶帷帽，轻轻覆在陆堇抒的发上。帷帽源自胡地，四周有一宽檐，垂下一圈及颈的薄绢，正好遮住她的面容。
“这样不是更显眼？”陆堇抒弹了弹宽阔的帽檐，绢帘半开，雪白细嫩的肌肤吹弹可破。
长指勾拢薄绢，顾沉嘉抱臂笑道:“至少不会被看到脸。放心，我有办法。”
陆堇抒还想说什么，手腕却突然被眼前的人捉住，轻轻一带便被扯到附近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因为凑得极近，她清晰地察觉到他瞬间收敛的气息，古墨幽邃的眸子仿佛冻结了一层寒霜，冷得慑人。
“往上看。”
陆堇抒顺势看去，墙根之上高矗着一道泸沽门的内墙垣，高大结实的墙身宛如巨人，呈半月状紧紧环抱着整座城门。正是那数丈高的墙垣上，装备精良的铁甲兵齐阵而列，惨淡的月色下映出迷离的暗光。
“九门已经开了六门，想必四个时辰前他们便已在此驻守。在临安，上元这样的盛会少说持续到五更天。这一次，只怕来者不善。”他熟络地道明，仿佛洞悉了一切。
幽深的瞳眸极力想看清他，一层薄绢却轻松挡了视线，她有些懊恼，抬手就要摘下帷帽。
一只手无声地按住她，劲道压制下并不重，掌中甚至还有余散的温热，暖流一寸寸蔓上了肌肤。
她怔了怔，终于摊开被他制住的手腕，无奈道:“我在脸上做了乔装，本就不显眼。若是戴了这个，岂非故意招惹那么多双眼睛？如此一来，你更不便动手。”
他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些后悔。
来自北方的暗流如荆棘般漫溯，半只魔爪已悄然伸向临安。年前得到北狄蠢蠢欲动的密信，他几番辗转，终于下定决心插手。
奈何无人会轻易相信这个惊天的事实，汉室王朝的京都被异族盯在眼里，潜伏多年的卧探汇聚城外，进行了一场仪式般的合谋。他们想让汉人知道，什么叫做大厦将倾。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再一次遇见她，秋天的风微冷，比不得三月暖阳，却又洋洋洒洒，将她卷入棋局。
可这一次，棋手不是他。
扣住手腕的力量松了，倾斜的帷帽失去平衡，倏忽地落下去，被一只手稳稳接入掌心。
“不用，你快回去。”
清灵的眸盈着淡薄水色，陆堇抒看了一眼顾沉嘉手中的帷帽，不解道:“不是说好……”
下一秒，她听到耳边约略而清脆的脚步声，仿佛马踏铁蹄而行，又恍惚如碎石碾路，敏锐的感觉瞬间被侵袭，他一把将她扯入怀抱。
寒风阵阵，雪落长空。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她根本没有看清眼前瞬间变化的景象。一抬眼已隔空数尺，足尖落地，铺天盖地的屋顶遥现在眼前。
满城尽处灯火阑珊，照入千家万户。长街璀璨，高塔楼市繁华如梦，沉眠于短暂的祥和安乐。
“太冷了，你不该出来。”顾沉嘉唇边吐着寒气，墨色的眼瞳映着融融火光，手臂微微松开她，停了一瞬，却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知道他话里有话，抬起头漫然叹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做，你知道的，不是吗？”清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心中早有预料。“侯氏姐妹流落江南不是偶然，三年前北狄已经下手，今夜，临安恐怕无法太平。”
整装严密的铁甲兵轧过檐下的石板路，铁面轻骑，步伐齐稳，空中凝着沉沉的威严庄肃。
廊檐侧悄然忽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黑夜中踪迹难寻。
上元夜，灯火昏黄的客栈寥寥无人，虽近泸沽门来客不绝，但临安的灯会显然更引人瞩目。
两鬓斑白的掌柜盯着桌案上一块亮得发光的通宝铸币，捋捋胡须，精明的眼睛好像也带着光。“这位客官，小店实在是没有空房了，您看……”
司寇抱着长剑趋前一步，不紧不慢道:“我们就歇一会。我家小弟体弱，还请先生多加照顾。”说罢他又顺手添上一块银钱，掌柜不动声色扫过一眼，目光随少年身后移去。
文弱的书生一副女相，素朴的矫饰看不出姿色，但那双清泓澄明的眼睛却静如秋水，蓦地摄人心魄。掌柜面色一沉，指尖的老茧摩挲着案上的币纹，终于改换了故意压低的嗓音:“行了，臭小子。说吧，如此一番折腾，门主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司寇清了清嗓子，难得一本正经地开口道:“长老久居临安，或许还不知道门主此行何为。眼下正当纷乱之秋，临安已是危城，此事关系到天下大局……”
“说些我不知道的。”掌柜先生毫不留情地打断，苍老的面容沟壑横生，活如一张古老的枯皮。
司寇收了话不敢多言，只低低道:“门主请一位朋友帮了些忙，眼下回去不便，要暂时在此歇一会。”说完朝身侧让了让，清瘦的书生垂眸静立，仿佛秋叶无声而落。“就是他。”
掌柜定睛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小子，真当我老糊涂了？竟不知你家小弟，是个漂亮姑娘。”
司寇知道瞒不住，只得将实情禀明。顾沉嘉在殷府的夜宴上借赏灯之名离席，他们早已候了几个时辰，而陆堇抒乔装成男子出门无人知晓，弄月居的侍女只以为她已疲惫入睡，未敢相扰。眼下司罗随了顾沉嘉去各大城门，却把陆堇抒送到此处，意思再明显不过。
“若想保她万全，何不直接将人送回殷府？”掌柜抚弄着案上的红木算盘，一双老眼垂垂，不知不觉地试探。
“……门主还有事须她相助。”司寇神情略恍，也不知该不该言，低头吐了吐舌头。
“钟泽宫和陆觉的千金闺女扯上关系，未必是什么好事。”生皱的掌摩挲着苍茧，如蚊蚁爬上脉络。“朝中早有消息，门主如此在意，难不成也想将钟泽宫搅入这滩浑水？”
司寇心头一惊，只觉得何事都瞒不过这位远居异地的长老，慈眉善目皆化成了表象。
“即便如此，他却还想着保她清名，不可不谓情深意重。”掌柜幽深的老眼似乎在笑，可笑容却转瞬即逝了。
“罢了，总归他是门主，我这个老头子再没什么好说的。”枯皱的手轻轻拨开身后的帘幕，“陆姑娘，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