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罗走在长街之上,很快晃进了一家茶馆。

    这茶馆的背侧与一家当铺相连,小工引了他进来,司罗从怀里取出一摞契纸,二人无需言语,心中了然。

    小工带他来到一处内室,数百珍玩宝箱被重锁封存,还有几只尚未落锁,存放着新进的物什。

    “公子看看,可有喜欢的物件?”小工早已与他熟识,每次看见这位公子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心里琢磨着或许是他未曾孝敬,恐怕心中有所不满。

    司罗略略扫过一眼,还来不及说什么,忽然在一台尚未落锁的宝箱里看见一抹眼熟的东西。

    他走过去,伸手抽出一枚色泽润丽的玉簪。

    “公子眼力真好,这是今日才入库的饰物,掌柜说是个成色不错的,送给心爱的姑娘最好啦。”

    司罗眉头一皱:“今日入库?”

    小工点点头:“是啊。看着还是很新的,公子觉得……”

    司罗抢了一声:“是不是一个瘦瘦小小、长得挺好看的姑娘当掉的?”

    小工想了一想道:“……是,是啊。”

    司罗思索片刻,将玉簪合入掌中,迅速告辞离开。这支玉簪是他亲眼看着顾沉嘉挑选的,他一向聪识极佳,绝不会记错,那么很有可能的是,陆堇抒现在就在这座郾城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头的一家馄饨摊前,陆堇抒和封寥漪正一人一碗吃着馄饨,旁边的地上昏睡着一个人,正是季桓。

    陆堇抒舀了舀皮薄肉嫩的小馄饨,道:“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只能请你吃碗馄饨了。这位姐姐,别介意。”

    封寥漪垂睫道:“不敢。陆姑娘。”

    陆堇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封寥漪到底是题壁山庄的人,多少该防着点,这一天有惊无险,却是靠她保护了。

    “今天多谢你。我还以为,他又要醒过来了。”陆堇抒说的是地上的季桓。虽然黑贩卖了假药,但是眼看着季桓要挣扎着起来了,或许是之前伤重,最后只是虚惊一场。

    “迷蒙散在江湖中流通甚广,未想赝品效用也如此好。”封寥漪赞道。

    “不过话说回来,从临安一路跟到郾城,庄里派给你的任务真是辛苦。”陆堇抒吃了一口馄饨,抬头才发现对面亮起的六弦琴。

    封寥漪负琴在背,随身一抽,便能得心应手地取琴出来,想来是本能的反应。难道一提到题壁山庄,她就会如此警惕吗?

    陆堇抒噎住:“停停停——”

    封寥漪眸色不惊,又将琴默默收回,低头吃馄饨。

    “其实我想说,三年前……”陆堇抒停下筷子,神色有些认真,“卫庄主抓我回题壁山庄,因我母亲当年不知何故离开家门,如今再生牵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封寥漪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的眸色冷了几分,馄饨汤汩汩冒着热气,陆堇抒没有再问。封寥漪瞥了一眼地上的季桓,道:“那这个人呢?你打算怎么办。”

    “他与我家有旧,扯不清。”陆堇抒的眼睛黯黯的,不知道是什么神色。季桓与她,怎么解恐怕都是死局。至于眼下,她得先想办法联系上家里人。

    看着封寥漪的脸,陆堇抒又想起了什么,心中的答案彷徨不定,“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家里……”

    正在此时,空气中飘来一阵阵诡异的香味,这味道说不上难闻,却隐隐有些刺鼻,越闻越发醉人。

    陆堇抒正寻思着这味道的来源,只见封寥漪皱了皱眉,掩住口鼻,忽然拍案而起。

    地上的季桓似乎弹了弹,陆堇抒没有看清楚,忽然听到周围的人声涌动,一波一波,正朝着一个方向奔袭而来。

    陆堇抒预感不妙,但又不知道封寥漪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刚想去扶走路颤颤巍巍的封寥漪,忽然发现,几乎半城的男女老少都向这方奔来,自然不是因为他们,这是郾城的一条主街,还有更多人从四面八方的小巷奔出,似乎是一场仓皇的逃命之旅。

    人流冲击了狭小的馄饨摊,陆堇抒和封寥漪也几乎被众人冲开,馄饨小贩又惊又吓,也和众人一起逃窜,只听得有哭声,有叫声,还有人大喊道:“快逃!于阗、于阗攻城了!!”

    陆堇抒忽然想起白日看到的异军关口,这便对上了。于阗竟然公然攻城!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封寥漪被几人挤开,好不容易离陆堇抒近了几步,道:“不好,我没有内力了。快走!”

    一片混乱之中,二人再次被冲散。陆堇抒心中一惊,莫非刚刚那股莫名其妙的香味可以散了人的内力?陆堇抒本就没有内力,对她而言没有影响。那么,这针对的是——习武之人!

    郾城坐拥众多武林高手,若从此处攻破,武力大打折扣,郾城将危在旦夕。

    远处的城楼上亮起一把把灯火,兵火硝烟弥漫,厚质的铁甲下,一双双异色的眼瞳犹如鬼火狼烟,迅速席卷了整座城池。

    奔涌的人海混乱不堪,人们四散逃窜。陆堇抒被夹在其中,几乎不用自己走,直接被身边的人群带动,摩肩接踵,眼前黑压压一片,不时有人跌倒,有人惊呼,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混浊泥土的气味,叫人几乎喘不过气。

    漆黑的视线中,忽然涌出了一批举着火把的士兵,坚固的铠甲闪着冰冷的磷光,陆堇抒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不知在低语着什么,只觉得鼻腔中那股诡异的香味越来越浓,脑子的反应也慢了下来。

    忽然,几声尖叫划破了天际。

    高高低低的人影中,那叫声愈发尖细,分明是女子的声音,逃窜的人群受到惊吓,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那单薄的几声呼救。

    陆堇抒的眼前蓦然晃过几道人影,她往前跌了一步,忽然感觉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自己,朝身后的方向扯去,一双冒着莹莹绿光的眼睛正盯着她。

    ***

    漆黑的囚狱深不可测,宛如一个巨大的空洞。层层叠叠的铁锁藤蔓般在墙壁上盘根错节,尚未干涸的血迹又重新覆在褐红色的锁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陆堇抒睁开眼,隐隐绰绰中瞥见几抹人影回闪,光影交叠中极不真切。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间长长的囚室,旁侧绑着数十个年轻女子,幽微的光线来自墙壁上燃烧的火把,长道上不时有人巡逻。

    陆堇抒动了动四肢,束缚之物是较为纤细的麻绳,勒得极紧,稍一挣扎便有刺痛之感。

    大概是有人醒了,啜泣声低低呜咽,起初只是一个两个,后来干脆哭成了一片。女子的声音细碎软糯,在狭长的囚室中却格外清楚。

    这时,陆堇抒强压着声音道:“嘘,有人来了。”

    长长的甬道上有人行走,像是金属制的靴子,落地清脆踢踏,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来。

    啜泣声渐渐停了,众人屏息凝神,心中惴惴不安。

    三两个士兵擎着火把走了出来,身后随着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其实这些士兵个个人高马大,但是这个人尤为出挑,映在墙上便是一道狭长的黑影。

    金灿灿的铠甲闪过一道光影,可以看清这个人的面容,浓眉长目,英挺轩昂,眉宇之间携着一种迫人之势,尤为高傲凛冽。甚至细看,他的五官竟有几分酷似顾沉嘉。

    一个士官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声音并不小,隐约可以听到将军两个字,混杂着一些古怪的词语,任谁听都知道,是异族话。

    “中原女人?”被唤作将军的男人倒说得一口官正的汉话,眯起眼睛,微微扫了一眼这些女子。

    陆堇抒理了理思绪,开封的于阗人习汉话,知书文,多为皇亲贵族,若攻城的是于阗,此前并未在这一带布阵将守,这个人看起来金尊玉贵,又说得汉话,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很可能是于阗王身边倚重的大将。于阗的将军太多了,若论最得宠的,如今正是出身王室的权迟。

    权迟战功赫赫,享有威名,却嗜杀好色,喜怒无常,留下了与之相符的可惧名声。

    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权迟?

    “将军应该还没尝过中原女人的滋味吧?”另一个士官用有些生硬的汉话回道,努力挤出一个奉承的笑。

    陆堇抒看到,这名士官的手在袖口暗暗颤抖。

    男人的手指刮蹭了一下笔挺的鼻侧,阴翳的囚室忽然亮起一团焰火,一名小兵举着火把照在前方,刹那间,所有女子的脸都清楚可见。

    男人大致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了奇异的笑容。他大概是觉得很有趣,看了好几个花容失色的女子,还有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甚至被他摸了一把。

    当他走到陆堇抒身前时,皱了皱眉,撩开她凌乱狼狈的碎发,忽然一只手掐住了她的下巴。

    身后的两个士官对看一眼,松了口气。他们心知肚明,这是要“种丹砂”了。

    在于阗,若是男人看上了女人,就会对她“种丹砂”。所谓“种丹砂”,就是男人咬破女人的嘴唇,再用鲜血点缀眉心,表示自己占有了这个女人。此习俗原流传于民间,后为于阗王室专有,中原以其残虐不礼,视之不屑。

    陆堇抒被掐得生疼,收紧了拳头,然而身体越挣扎,刺痛感越强。男人俯低身子看着她,面孔近在眼前。他的一双眸子呈铜蓝色,极深极傲,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影,多看一眼似乎都能感受到这眼神带来的可怕刺痛。

    正在这时,甬道上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男人眯了眯眼,似乎有些不悦,从鼻子中轻哼一声,甩手松开陆堇抒,转首愠道:“谁!”

    士官们面面相觑,似乎也在懊恼是哪个不长眼的这么不知好歹,然而过了片刻,迟迟不见人来报,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故意放高了声音,轻抬重落,甚至能够想见移步时地面飞散而开的烟尘。

    幽亮的火光里,一个人静静站立,乌蓝色的眼瞳仿佛藏着星辰大海,眉目深邃,光影斑驳,俊美无俦。

    男人侧眼看过去,懒洋洋地转了转脖子。

    士官们的表情变化起来,但俱是瞪大眼睛,唇口微张,不知该如何缓和这局面。

    陆堇抒在看清楚那张脸时,不由从心里倒吸了口凉气。

    是他。

    顾沉嘉披了一身玄衣,从囚狱最深暗的阴影中走出来。

    室内明明燃着灯火,映在他的脸上,却分辨不出神色。过往的温文公子,在此刻看上去却像一个陌生人。顾沉嘉一步步走近,两侧的士兵很自觉地让开一条道,直到那个男人面前,终于停下。

    “是你。”男人呵了一声,似乎感到很意外,“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上有旨,将军劳苦功高,速速回京,以受封赏。”这句话顾沉嘉说得并没有什么语气,清清冷冷,仿佛除了这几个字,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男人忽然笑了:“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权越,或许你该叫我一声王兄。”

    顾沉嘉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空气一瞬间仿佛凝固了,囚室里的士兵们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一声。

    陆堇抒一直看着顾沉嘉,或许她早该猜到。那个人这样说,必是权迟无疑。但是顾沉嘉若是这种身份,中原武林必定难以容他。眼下她知道了,无论顾沉嘉怎么做,又怎样呢?她并不能怎样。

    顾沉嘉忽然几步走上前,连权迟也来不及反应,只见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面容从未有过的冰冷,仿佛他们从未相识。

    他俯下身,忽然咬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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