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檀宫坐落于王宫之北,是历代于阗君主的寝宫。宫殿巍峨华丽,十二角兽端立檐上,金墙碧瓦,辉煌无伦。

    顾沉嘉立在宫门口,沉沉看了许久。

    繁华一如昨日,不过物是人非,年年岁岁,同殿不同人。幼时,他也曾在这座宫殿中生活过,一梁一柱,似乎又将那些破碎的记忆重新拼凑起来,连成一个悲伤的梦。

    顾沉嘉掸了掸衣角的薄尘,大步走了进去。

    殿中人似乎已等待多时,一路将他引入内殿,数重帘幕之后,简单地置了一张小几,一壶茶水,坐一人。

    “王上万安。”顾沉嘉拜道。

    旁侧有人执壶倒茶,权辙穿一身紫龙鎏金袍,玉冠高束,口气不咸不淡:“既是一家人,过来坐吧。”

    “权越为臣,不可逾矩。臣在此处便好。”顾沉嘉站在堂下,隔着尚余三两阶的距离,微微抬头,能看见执壶的手纤细秀长,悄然一凝。

    “你我本是叔侄,经年未见,难免生分了些。也罢,听闻你近几年搞了些茶货生意,不妨看看,这进贡的新茶如何?”权辙人在开封,消息却极为灵通,这些年的爪牙逐渐深入中原,早已摸了个大概。

    “恕臣愚钝,若有拙见,恐让王上见笑。”

    顾沉嘉走上前,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被捅开。侍立一旁的是个娇艳可人的年轻女郎,看见他,执壶的手半僵在空中,深秀的眉眼楚楚动人,仿佛有无数情思诉说。

    权辙亦沉默着看他。

    顾沉嘉行了道礼,只低头扫了一眼,道:“敢问王上,此茶可是秋白露?”

    权辙道:“不错。”

    “春茶苦,夏茶涩,要个滋味,自是秋白露。此茶自去年秋日采摘,度过漫漫冬季,此时上贡,风味最佳。只是此茶普见,恕臣辨不出是哪一品。”

    权辙展颜,“的确只是普通的秋白露。贞元,给越儿倒上一杯,尝尝味道如何。”

    贞元深深看了一眼顾沉嘉,才执壶倒茶,眸中似有深意,想要顾沉嘉反应过来什么。

    然而顾沉嘉不置一词,谢过圣恩便饮下杯盏,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举动。

    一杯饮尽,贞元的脸色不太好看,而小几另一边忽然响起喃喃的叹息。

    “真像。”明明饮的是茶,权辙的脸颊却仿佛染上一抹淡红,墨蓝色的瞳孔几近透明。他微叹了一口气,道:“你与兄长,真像。”

    这盏茶没有喝到几时,伽檀宫的日头高高升起来,顾沉嘉已经走到宫门口,忽然听见一阵急促小跑的脚步声追上来。

    是权辙身边奉茶的女郎。她额上的金链璀璨如星,剧烈晃动着,跑至顾沉嘉身前脚步一停,有些激动地道:“权越!你……不记得我了吗?”

    虽不知她为何直呼自己的名讳,顾沉嘉还是淡定地想起了方才权辙似乎唤过她的名字,“贞元姑娘。”

    贞元眼眶红红,似乎受了莫名的委屈,深秀的眉目蹙了蹙,忽然又舒展开,她说:“我是那缇。”

    顾沉嘉思索一阵,认真道:“那缇姑娘,我自问不曾见过你。”

    贞元,也是那缇,似乎伤心欲绝,低声喃喃道:“那你……记得吐布该吗。我们几个小时候一起玩过的……”

    听到这个名字,顾沉嘉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说道:“嗯,我想起来了。吐布该。”真名是罕达,死在上一个冬天的雪夜,死在他眼前。

    那缇努力地接上他的话茬:“几个月前他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回北狄。”

    顾沉嘉却没有再说,轻飘飘掠了一眼,沉声道:“那缇,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能回张掖。”

    那缇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是张掖国的公主,为张掖而生,不管在哪都是应该的。”

    她的眼明亮如星,“我为张掖,吐布该为北狄,都是一样的。”不过都是质子罢了。

    那缇凝视着顾沉嘉乌蓝色的眼瞳,轻声试探道:“我听说,你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女子。她是谁啊?”

    顾沉嘉抬起眼,神色又有些微妙的变化,几不可察。“我带的自然都是我的人。此地风大,快回去吧。”

    那缇扫了眼四周,刚想说,哪里却又有风呢。

    那个人却走远了。

    花树下,陆堇抒裹了身薄绒月白披风,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重叠了这份热量,筋骨伤处仿佛愈合得更快了。

    碧水端着铜盆从廊下走过,朝院子里瞧了一眼,大惊失色。

    陆堇抒也看到了她,正狐疑发生了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后背一痛,整个人已经被压倒在地面上。

    呃,好痛。

    陆堇抒想爬起来,却被身上的东西砸了个严严实实,碧水忙不迭冲过来,一把推开,陆堇抒这才抬头看见,她身后摔坐着个约莫十岁的小孩子,一双眼睁得圆溜溜,也惊疑不定、紧张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映着浅淡的蓝色。

    “我、我、我……”孩子结结巴巴地盯着陆堇抒,半晌才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看这位置,他应当是从树上掉下来的。陆堇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孩子忽然一溜烟爬起来就直往外冲。

    这一冲,正好撞上一个颀长的身影。

    锦纹黑袍,鎏金边,兽纹带,孩子仰起小脑袋,战战兢兢道:“父、父王。”

    顾沉嘉一脸黑线,但还是淡定地说道:“你叫我什么?谁是你的父王?”

    孩子愣愣地看着顾沉嘉,又仔细确认了一遍,忽然后退一步,哇哇大哭起来:“唔……我、我不知道哇!我爬到树上掏鸟窝,我、我看到有人来,不敢下来……我撑、撑不住了掉下来,砸、砸到人,我不知道哇!呜呜呜呜……父王孩儿错了……”

    陆堇抒正好从院子里走过来,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碧水,她跑到顾沉嘉身边嘟囔道:“陆姐姐差点被他压扁了……”

    顾沉嘉眉尖一挑,看着陆堇抒,“可有受伤?其实,这孩子不是我……”

    陆堇抒道:“没事没事,这孩子也摔着了,快看看骨头折了没有。”

    顾沉嘉干干地看了一眼那孩子,生龙活虎活蹦乱跳,怎么看怎么不像有事的样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蓝光,还哭哭啼啼道:“父王,您又纳了位娘娘,可我娘亲还怀着小弟弟哪,能不能去看看她呀……”

    顾沉嘉的脸色由青变紫,由紫变黑,尴尬道:“我不是……”

    陆堇抒忽然向他一礼,咳道:“你的家务事,我就不打扰啦。”

    顾沉嘉:“!!!”孩子扯着他的衣角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半晌,墙角哆哆嗦嗦钻出来一个小宫女,跪地道:“小殿下,不可、不可放肆!这是、这是先王的九殿下,是你的叔父!”

    孩子愣住了,顾沉嘉黑着的一张脸也松了口气,奈何人已经走远了。

    孩子眨眼道:“叔、叔父?”

    小宫女拜地道:“这是定州王的小殿下权演,奴婢看护不周,误闯了九殿下侍姬的院子,请九殿下恕罪!”

    定州王?王宫里的消息甚灵通,权迟尚未受封,已然一个宫人都改口了,而且这孩子竟是权迟的儿子。

    顾沉嘉随口一问:“可是王兄正妃祁罗氏之子?”

    宫人答道:“非也,是侍姬林氏所出。”

    难怪身边只有一个小宫女看护,难怪见到他如此害怕,甚至认不清自己父亲的模样。权迟有与他一样品阶的腰带,权演应当没见过他父亲几面,所以认错人,加之生母汉妃侧侍,毫无尊贵地位,无人立威,事事小心,如履薄冰。

    “权演无心,冲、冲撞了叔父的人,对不起!”权演小声地叫道,又有些害怕。

    顾沉嘉抚了抚权演的头,沉声道:“好好活着最重要。不过你说的对,不可再冲撞叔父的人了,记住了。”

    入夜,室内燃着香烛,陆堇抒剪下一小截烛灰,轻轻抖进了香案里。

    背上隐隐传来的痛感此刻浮现,她想宽了衣看看,脑海中却忽然出现白日那个孩子。十岁的半大孩子还挺重,撞下来的那一刻她的确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不过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她的骨头,心头忽然有点不好。

    至于顾沉嘉。有个一儿半女也正常,只是心里感觉怪怪的。

    香烛忽闪,室内忽然之间多了一个人。

    顾沉嘉的样子映在镜中,陆堇抒看了一眼,道:“怎么忽然来了?”

    他没有说话,走近她,手掌轻抚上她的后背。

    果然裂了。

    缓缓输了一阵内力,顾沉嘉有些用力,咬牙道:“渗了点血。”

    陆堇抒摇摇头:“不要紧。”

    顾沉嘉继续道:“想来是我那侄子吃得多,撞伤了你。”

    侄子?陆堇抒明白了。

    “他怎么样?”

    “他没事。不过……”顾沉嘉低了低头,耳语道:“房子收拾好了,这段时间,你和我睡。”

    陆堇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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