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目的日光最后慷慨地挥洒在远处平阔的江面上，天边卷起橘红蓝紫辉映的霞光，吹散了最后一丝暑热。在云被层层缠绕之下，太阳终于落山，平江万物即将陷入静美的沉眠中去。
白静姝在外人面前撑了一天娴淑贵女，此刻回到船舍，几乎半昏倒在床上。跟着的乳娘曹氏忙端了一盏凉水湃过的樱桃蜜瓜送到一旁，又指使着小丫头脱袜捶腿。
“姑娘受委屈了，只是越是这个时候，您得越端庄稳重，那才是大家小姐的样子！大太太带您出去是为您好，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万万不能怨怪太太啊！”嘴上说着劝慰的话，曹妈妈自己先忍不住擦起眼泪。
白静姝躺在床上，拿手帕子遮着脸，底下一张芙蓉面上落满了眼泪。
怨怪？到了今日，她还能怨谁？还敢怨谁？
是怨从小疼爱自己的家人自视甚高，打小就把自己往皇子妃上使劲儿，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怨长辈们猜度君心，不敢轻易让自家姑娘嫁入徐家，犹豫间让自己蹉跎至今？
先崇仁太子的事儿，吓破了多少“名门世家”的胆儿，一个个仗着世族同气连枝，动不动就是“士大夫与君共天下”，等到天子一怒，还不是在屠刀下摇尾乞怜！
白静姝疲倦的几乎连叹气做不到，揉一揉自己已然笑僵的脸。别看是多年老亲，遇见事儿照样的面上劝慰、背里挤兑，白日里王家、常家几位太太，嘴里说着“贵人才有后福，静姝这样的品貌，福气大着呢”，又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多留姑娘两年才是正经疼爱，便是二十二三再出嫁也不晚”。
可是眼神相对、神色乱飞间，不知藏了多少嘲笑！自个儿还得强撑着最后的尊严，答应着，闲聊着，仿佛打心底里认同这样的话。妹妹们心疼她，即使因为婚嫁不顺的姐姐，也给她们的前途蒙上一层阴影，却总是想方设法的岔开话题，三妹妹更是半剖白半嬉闹的把话摊开了说:又不是只有我们家犹豫着，你们不也是“待价而沽“？怎么看见琏二人品模样又后悔起来，忒不讲理。
白静姝又细想了一回，确定自己看徐琏的那一眼没被旁人看见，白日里应对也算得体，才真正放任自己松懈下来。玉白的手指捻了一颗樱桃把玩着，曹妈妈一时间竟分不出缠枝瓷碟和姑娘的手哪个更腻白。
“也不怪老爷太太们有这想头，姑娘品貌放在这儿，满京城也找不出更拔尖儿的，先孝慈皇后在的时候，就跟太子妃和咱们太太说过，要指腹为婚，若没有十来年前那一桩子的事儿，姑娘现在该何等尊荣？那几家子跪着求见也见不着！”
“又来了，妈妈您又说这话！”门“吱啦”一响，白静慧气冲冲地进来，还不忘把门反锁上，
“说了多少遍了？太子都没了，再没有什么太子妃、皇长孙了，京城的大官老爷们都忌讳着不敢提只言片语，妈妈再这么着，可不敢再带您上京了！”
“好好好，都是奴婢的错，”曹妈妈无奈自打了嘴，退出去守在门外头，让她们姊妹俩说话。
进来的是三妹妹，白静姝有气无力的，“你自己坐吧，我今日腰酸的起不来。”
静慧脱下绣鞋，侧躺在姐姐身边，年轻俏丽的脸蛋深埋在静姝浓墨般的秀发里，只觉馨香盈鼻。
“我今日见了琏二，便可见徐国公当年风采，怪不得娘念念不忘。”静慧故意说道。
白静姝一肚子烦闷也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胡说什么，连婶娘也敢编排，我看是白天还没被拧疼。”
静慧笑嘻嘻地:“我见姐姐笑才开心，美人就是该多笑笑才是。”
“徐琏也罢了，你看他抱着的女孩，听说是他嫡亲表妹，父亲是当年的‘满城风送一枝春’的陆探花，怪不得这样玉雪可爱，”白静姝感激妹妹的好意，顺着聊天，“只也可怜，偏跟我一般没了娘。”
“怎么没娘，我娘不就是你娘？”静慧小脸贴着姐姐的胳膊，“小时候你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我，娘疼我的心跟疼你没有分别，我看她还更疼你些呢。”
“都怪爹他们，挑三拣四，我看上次那个保宁伯家的公子不挺好？见了你路都走不动了，肯定会对姐姐好的。”
白静姝叹口气，她知道自己婚事没那么容易。二十年前先孝慈皇后玩笑似的要把她许给东宫嫡孙，虽未明发懿旨，可还不到六岁就把她抱进了宫，跟公主皇孙们一起教养，略亲近些的皇亲重臣都以为她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妃乃至国母。可十年前太子死后，崇仁太子妃和敏怀皇长孙亡于漠北，她的处境一下就尴尬起来。
若高嫁，谁敢娶她？天底下谁家地位能高的过天家？
可若低嫁，不说白家人可惜，连她自己也难过。
至于为什么难过……
白静姝强迫自己不去想宫里那几年，和往常一样试图把一个温柔敦厚的少年脸庞从脑海中挥去。可今日她实在太累了，耳畔无可避免地响起一道清朗的少年音色。
“姝妹妹，你别听二弟三妹他们瞎起哄，只管安心看书就是，不用拘束。”
“姝妹妹，这是今日父王赏我的玉兔摆件，我听说你属兔，送给你。”
“姝妹妹，你是不是想家了？别哭别哭，明日皇祖母圣寿，白夫人也进宫，我让母妃留她多坐一会，明儿就能让你见到娘了。”
“静姝，你好好保重，我要跟着皇祖父扫平漠北！你等我凯旋的好消息，等我回来就，”少年微红了脸，突然不敢说下去了。
记忆随之中断。舱门外突然响起几个丫鬟经过走动的声音，白静姝回神一看，妹妹已经微嘟着嘴睡着了，无奈起身准备叫丫鬟来更衣，忽然耳畔捕捉到似是而非的几声响动:
“……真的是……皇孙？来咱们船上了？”
“据说是悄悄来寻徐家二少爷的……不准声张……”
“外头甲板上许多龙仪卫守着，还能有假？”
白静姝突然顿住，脑海里闪过一张还带着幼儿肥润却满身冲动狠厉的脸。黑夜里，她的眼睛忽然亮的吓人，一双水银珠儿似的眼瞳定定地瞧着熟睡的妹妹，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拢了拢头发起身，悄悄出去了。
白静姝在外人面前撑了一天娴淑贵女，此刻回到船舍，几乎半昏倒在床上。跟着的乳娘曹氏忙端了一盏凉水湃过的樱桃蜜瓜送到一旁，又指使着小丫头脱袜捶腿。
“姑娘受委屈了，只是越是这个时候，您得越端庄稳重，那才是大家小姐的样子！大太太带您出去是为您好，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万万不能怨怪太太啊！”嘴上说着劝慰的话，曹妈妈自己先忍不住擦起眼泪。
白静姝躺在床上，拿手帕子遮着脸，底下一张芙蓉面上落满了眼泪。
怨怪？到了今日，她还能怨谁？还敢怨谁？
是怨从小疼爱自己的家人自视甚高，打小就把自己往皇子妃上使劲儿，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怨长辈们猜度君心，不敢轻易让自家姑娘嫁入徐家，犹豫间让自己蹉跎至今？
先崇仁太子的事儿，吓破了多少“名门世家”的胆儿，一个个仗着世族同气连枝，动不动就是“士大夫与君共天下”，等到天子一怒，还不是在屠刀下摇尾乞怜！
白静姝疲倦的几乎连叹气做不到，揉一揉自己已然笑僵的脸。别看是多年老亲，遇见事儿照样的面上劝慰、背里挤兑，白日里王家、常家几位太太，嘴里说着“贵人才有后福，静姝这样的品貌，福气大着呢”，又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多留姑娘两年才是正经疼爱，便是二十二三再出嫁也不晚”。
可是眼神相对、神色乱飞间，不知藏了多少嘲笑！自个儿还得强撑着最后的尊严，答应着，闲聊着，仿佛打心底里认同这样的话。妹妹们心疼她，即使因为婚嫁不顺的姐姐，也给她们的前途蒙上一层阴影，却总是想方设法的岔开话题，三妹妹更是半剖白半嬉闹的把话摊开了说:又不是只有我们家犹豫着，你们不也是“待价而沽“？怎么看见琏二人品模样又后悔起来，忒不讲理。
白静姝又细想了一回，确定自己看徐琏的那一眼没被旁人看见，白日里应对也算得体，才真正放任自己松懈下来。玉白的手指捻了一颗樱桃把玩着，曹妈妈一时间竟分不出缠枝瓷碟和姑娘的手哪个更腻白。
“也不怪老爷太太们有这想头，姑娘品貌放在这儿，满京城也找不出更拔尖儿的，先孝慈皇后在的时候，就跟太子妃和咱们太太说过，要指腹为婚，若没有十来年前那一桩子的事儿，姑娘现在该何等尊荣？那几家子跪着求见也见不着！”
“又来了，妈妈您又说这话！”门“吱啦”一响，白静慧气冲冲地进来，还不忘把门反锁上，
“说了多少遍了？太子都没了，再没有什么太子妃、皇长孙了，京城的大官老爷们都忌讳着不敢提只言片语，妈妈再这么着，可不敢再带您上京了！”
“好好好，都是奴婢的错，”曹妈妈无奈自打了嘴，退出去守在门外头，让她们姊妹俩说话。
进来的是三妹妹，白静姝有气无力的，“你自己坐吧，我今日腰酸的起不来。”
静慧脱下绣鞋，侧躺在姐姐身边，年轻俏丽的脸蛋深埋在静姝浓墨般的秀发里，只觉馨香盈鼻。
“我今日见了琏二，便可见徐国公当年风采，怪不得娘念念不忘。”静慧故意说道。
白静姝一肚子烦闷也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胡说什么，连婶娘也敢编排，我看是白天还没被拧疼。”
静慧笑嘻嘻地:“我见姐姐笑才开心，美人就是该多笑笑才是。”
“徐琏也罢了，你看他抱着的女孩，听说是他嫡亲表妹，父亲是当年的‘满城风送一枝春’的陆探花，怪不得这样玉雪可爱，”白静姝感激妹妹的好意，顺着聊天，“只也可怜，偏跟我一般没了娘。”
“怎么没娘，我娘不就是你娘？”静慧小脸贴着姐姐的胳膊，“小时候你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我，娘疼我的心跟疼你没有分别，我看她还更疼你些呢。”
“都怪爹他们，挑三拣四，我看上次那个保宁伯家的公子不挺好？见了你路都走不动了，肯定会对姐姐好的。”
白静姝叹口气，她知道自己婚事没那么容易。二十年前先孝慈皇后玩笑似的要把她许给东宫嫡孙，虽未明发懿旨，可还不到六岁就把她抱进了宫，跟公主皇孙们一起教养，略亲近些的皇亲重臣都以为她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妃乃至国母。可十年前太子死后，崇仁太子妃和敏怀皇长孙亡于漠北，她的处境一下就尴尬起来。
若高嫁，谁敢娶她？天底下谁家地位能高的过天家？
可若低嫁，不说白家人可惜，连她自己也难过。
至于为什么难过……
白静姝强迫自己不去想宫里那几年，和往常一样试图把一个温柔敦厚的少年脸庞从脑海中挥去。可今日她实在太累了，耳畔无可避免地响起一道清朗的少年音色。
“姝妹妹，你别听二弟三妹他们瞎起哄，只管安心看书就是，不用拘束。”
“姝妹妹，这是今日父王赏我的玉兔摆件，我听说你属兔，送给你。”
“姝妹妹，你是不是想家了？别哭别哭，明日皇祖母圣寿，白夫人也进宫，我让母妃留她多坐一会，明儿就能让你见到娘了。”
“静姝，你好好保重，我要跟着皇祖父扫平漠北！你等我凯旋的好消息，等我回来就，”少年微红了脸，突然不敢说下去了。
记忆随之中断。舱门外突然响起几个丫鬟经过走动的声音，白静姝回神一看，妹妹已经微嘟着嘴睡着了，无奈起身准备叫丫鬟来更衣，忽然耳畔捕捉到似是而非的几声响动:
“……真的是……皇孙？来咱们船上了？”
“据说是悄悄来寻徐家二少爷的……不准声张……”
“外头甲板上许多龙仪卫守着，还能有假？”
白静姝突然顿住，脑海里闪过一张还带着幼儿肥润却满身冲动狠厉的脸。黑夜里，她的眼睛忽然亮的吓人，一双水银珠儿似的眼瞳定定地瞧着熟睡的妹妹，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拢了拢头发起身，悄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