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

    我被吓了一跳。

    抬起头,少年就那么站在那,对着我露出一个散发着清晨气息的笑。

    “画得还……挺传神的,哈哈哈哈。”

    其实我很少会画现实中认识的人——除了贺钊第一次和我搭话的时候。因为被物理老师漫无止境的拖堂让我很有些怨念,就在草稿纸上给糟老头子画了个凶巴巴的头像,太阳穴的地方还加了两根恶魔角。

    在那之后,我就和贺钊——“那个”贺钊——成了好朋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毕竟贺钊这样的人——用某个领域的术语来讲,这样的现充——是不可能会缺朋友的。因此,想必他对于好朋友的标准也会和我这种边缘人不一样。

    我后来有时会想……或许只是那一瞬间,贺钊也觉得拖堂的物理老师很烦,正巧瞟到了我随手画在了草稿纸上的涂鸦后,出于某种反差感,才对我产生了兴趣。

    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我的父亲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烂人,在我六岁那年,他因为参与到一场据说是跨省规模的贩毒活动中,被判了三十年。

    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活在各种各样的有色眼光里——街坊邻居们暗地里叫我“毒贩的儿子”,我的同龄人则更直接一点,他们会叫我“小毒贩”。

    我因此遭受到的霸凌不胜枚举。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口井里,井外的乌鸦一直往里衔着石子,将我整个人的灵魂与内在填充成他们理所当然认为的样子。

    但我不甘心。

    我明明比他们聪明——我的成绩从小到大都是班上第一名,在他们追着我倾吐那些带着幼稚而清晰的恶意时,我一直在学习和充实自己。也就是那些时候,我学会了画画。

    就因为我是那个男人的种,我就要被刻上无法洗去的烙印吗。

    我不甘心。

    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很疲惫很难过,于是我回家后就会问妙妙,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大家要这样对我们?

    妙妙比我小六岁——极其讽刺的是,她是在那个男人入狱之后诞生的,我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没有见过那个烂人是一种幸运。

    妙妙这个时候会轻轻握着我的手,跟我说哥哥,人生来就是会被打上无数的标签,有些我们能够去凭借自我努力来改写,有些不能——人心里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愚公那样能遇到助你搬山的仙人。

    真奇怪。明明妙妙那么小,但在有些时候我反倒会下意识地去依赖她。

    在我考进翎翼之后,母亲在欣慰之余,终于是带着我和妙妙搬离了原来的地方,住到了一个虽然有些破旧,但离翎翼不算太远的小区里。

    ——然而一个人过去的经历,便是塑造他的骨肉。虽然我凭借着不错的成绩进了翎翼,但是不合群的人换了环境依然还是不合群,没有朋友的人到哪里都没有朋友。

    直到我遇到了贺钊。

    贺钊对我来说,是这十几年来第一个能够被称之为朋友的人——而且他意外地很能体察我的情绪,我在和人相处时的那份笨拙与生疏他并不在意,甚至于体贴得有些太过熟练了。

    我自然也不愿意去做那个关系中的拖累者,平时也会留意贺钊的其他朋友是如何与他相处的——然而那种自然而然的轻松我却怎么都学不会,几次尝试都以东施效颦告终。但是贺钊,他只是温和地笑着,说“晋阳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太过幸福了。

    那段时间算得上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也勉强进入了贺钊的社交圈。他的朋友真的很多——我想也是,这样一个像太阳一般发光的人怎么会缺朋友呢。

    但是阳光是洒不满整片大地的,有光就有影——或者说,既然贺钊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也正说明当他朋友的门槛是很宽松的。

    所以当某个女生“不小心说漏嘴了”我父亲的事情后,我在那一瞬间居然感到的是某种释然。我感受着在场其他人的眼神,那些掺杂着或多或少厌恶的眼神——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我不知道那个女生的目的是什么,许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社交圈里莫名多出我这么一个怪人吧。

    我拨开那些目光,径直看向贺钊——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还分出一瞬间朝我点了点头。

    “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语气平静,“但我们可以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晋阳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那过后许久,我都会在想,要是世界在那一刻毁灭就好了。

    妙妙说:“就是因为他站出来替你说话了,所以才会发生后面的事——哥哥的那个朋友,其实并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啊。”

    贺钊对我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于明面上他的朋友们对我的态度也很快恢复了正常——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我就那么自然而然潜移默化地被贺钊的朋友们隔绝在了他们的圈子之外——为什么说“自然而然潜移默化”,因为那些人只不过是用贺钊本人完全察觉不到的方式挤占了贺钊与我相处的时间。他们比我更了解贺钊,跟贺钊也有更多的共同爱好——而贺钊,他不是什么超能力者,他的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他属于他的每一个朋友,所以当那些人默契地遮住他的眼睛时,他欣然闭上了双眼。

    我不甘心。

    我鼓足勇气去和他搭话,但我却惊恐地发现,在没有了相处的时间与空间后,我根本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干巴巴地打完招呼后,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把他拉走了。

    “晋阳要一起去吗?”

    一个女生居然对我发出邀请——我能看出他眼神里的不怀好意。

    但那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你应该能看出来的吧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他们根本就是想要把你——

    “一起去吗?”

    我绝望地抬起头,贺钊还是和以前那样笑着,但我却从中感受到了一股冰冷的陌生。

    “不,”我朝后退了几步,“不用了。”

    “哥哥。”

    我把头蒙在被子里。

    “唉。”

    我听到妙妙沉沉地叹了口气。

    “哥哥还想和那个人做朋友吗?”

    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

    我几乎停住了呼吸。

    “哥哥觉得是谁做错了?”

    “……”

    “我觉得是那个人的错。”妙妙语气平静,“他想当然的接近你,却没有经营这段关系的决心与能力。”

    “不。”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比嘶哑,“不对……”

    “哥哥你就像一个洋娃娃——那个人不缺洋娃娃,哥哥你只是比其他洋娃娃要特别一些,所以他才把你捡了回来,带着你和其他洋娃娃一起扮家家酒。他不知道你其实不想扮家家酒,但是他不在乎——毕竟谁会在意洋娃娃想做什么呢?”

    我一把将被子掀开,想要把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切告诉妙妙——但是我最终只是看着她平静的面容,然后无声地流下泪来。

    “哥哥。”妙妙摸了摸我的头,“我看不得你这样子。”

    “其实很简单的。”

    她朝我笑了笑。

    “把那个人也变成洋娃娃就好了。”

    “和你一样——和我们一样的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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