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对他没有那般深厚的感情，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还是很有好感的，见他如此自贬，心中实在怜惜，干脆伸出手托住他的脸。
“傻瓜，我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受了你的蛊惑，神志不清时还愿吻你呢?恐怕早在你近身时就给你揪着领子扔出去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手段。”
闻言莫阑雨神色一僵，似乎想起了我之前给他摔得鼻青脸肿时的不好回忆。
我却是不给他回想的机会，捧着他的脸又吻了上去。
他瞧着就是很没有经验的样，那骤然紊乱的气息，僵硬到无处安放的双手，和那红的如山中朝日的脸，都让我感觉有趣极了。
只是这么一折腾，他本就凌乱的心绪，更是被我搅的一塌糊涂。
我纠缠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松开他，望向他眸中那片浮光跃金的海，笑吟吟道。
“我无法向你承诺我的永远，但我可以保证，会在你这段有限的‘永远’里，永不更改我这份心意。”
……
就这样，我们看上去很轻易的成了这山里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一对神仙眷侣。
阑雨当真如他所说，待我极好 ，从不许我碰一点重活，什么烧饭扫地劈柴清理院子啥的，他都给全包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正值盛夏，这山里虽是凉快，可一到了夜里，蚊虫却也不少。
而他每夜里，为着我能睡个好觉，都会在屋外烧上大堆的驱虫草木。又怕那味道熏着我 ，他总是搬个木椅坐在柴火边，用扇子将那烟引向别处。
于是这夏日里的每一夜，我都是听着柴火的噼啪声，蝉虫的鸣叫声，还有他偶尔累了，拿着那根湘妃吹奏的，幽静的竹笛声。
风再携来那丝丝缕缕被吹散的焦木香。
我安然入眠。
……再后来，我怀孕了。
大抵我是最愚蠢的，知道这流年蓄不住他的岁月，便半推半依就了，觉得留下一点属于他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好，可以在往后漫长的时日里有个可以留念的。
……反正孩子归我，也不归他，横竖我不吃亏。
他听我这般说的时候无奈摇头笑笑。
“都是你的，毕竟以我这短暂的寿命，恐怕连见着她亲眼长大的机会都不会有吧。”
然后他又拿起了那根竹笛，吹起了初时我遇见他时听到的曲子。
这曲子的旋律很好听，只是除去第一次，此前我并未听他吹过，一曲毕后，我好奇问了他这首的名字。
“《折柳》。”他说。
我虽不懂乐律，可这曲子所想要表达的意境，却还是能感受到几分的。
“这么雅的行止，我怎么却从这调子里听出了几分苍凉感来?”
他放下搭在笛孔上的手，只是抚着那白玉嵌造的边缘，好半天才回答。
“这曲子讲的是两个一别经年的故友在异乡重逢，当然是有那么些悲伤的感觉在的。”
我细想也是，久别重逢诉的是喜悦，但中途错开的那些年，无论怎么解释，无非都是悲伤的，倒也没疑心。
“阿若。”却听他突然又唤我，我应了一声，便听他反问我。
“你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吧，阿若。”
他的语气听上很伤感，甚至让我生出了一种壮士断腕的错觉。
我以为他是被那曲子悲伤的氛围所感染，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着打趣。
“拜托，他可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舍得对他不好。”
听了我此言，他似乎终于放心几分，点了点头。
……
阑雨自那日后便失踪了。
临行前他同我说过，他需要出去办点事，我不疑有他，只叫他快去快回。
然后这一去，便是到我生产那日，都再未归来。
并非我不想找他，只是我不想折腾太过，伤了肚中的孩子，于是决定生下她之后，别的再做打算。
神女不比凡人，怕动静太大，我在知晓自己有孕那日就在草屋子外设了一层结界，外头的声音进不来，里面的动静也传不出去。
我痛了足足三日，终于将腹中女婴生下，给她洗净放进襁褓时，我设在外头的结界，忽然被人破了。
然后我看见月神兮辞急急闯进来。
彼时我看着狼狈不堪，长长的的裙摆上沾满了血，汗水将额上碎发都浸成一绺绺，乱糟糟缠在一起，疲惫极了。
他见我这番惨状，也是愣了一下，很快背过身不看我，然后开口。
“人界出大乱子了!我让你好好在沧月守着，结果魔族卷土重来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及时上报的吗!现在倒好，这帮魔族现下都攻到主城永宁了!”
我一听也是愣了，印象里十年前那帮围剿，魔族应是死了大半才是，怎的还有卷土重来的实力?
“罢了罢了，现在前线暂且还有风琅在顶着，应该还能撑些时候，你赶紧拾缀拾缀跟我走……欸?”
月神兮辞的眼神不经意瞥到一旁的女婴，总算晓得我如今这样是因什么，一下发了火。
“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回事，那司乐神苏遥在这人间风花雪月折了还不算，现今怎么你也要搭上去?神主派我们来这人族是要我们干事，不是让你们到处乱搞的!”
我自知理亏，明明不认同他所言，但听到他提及苏遥，想着是数年不见，是老熟人便提了一嘴，“苏遥怎么了?”
“怎么了？我们是下来杀魔的，他性子平日里也冷清的很，我还当他……谁晓得竟然跟一个人族女子好上了，为了她渎职不述，神主继任大典他一个掌司乐的不回去敲钟，简直是对神主的蔑视侮辱……”
我无心听他扯那些拍神主马屁的废话，直接打断他，“那他怎么样了?”
说实话，司乐神苏遥虽然武力值不够看，当年却还是帮我良多的，但是依神主那个暴烈的性子……
“还能怎么样?那小子不识好歹，甚至私开了去异世的大门，就为了保全那女子魂魄，自己被劈天雷，抽神骨，如今还给扔到了畜牲道里，要历十世后方可成人修道才得归位……”
我闻言皱了皱眉，觉得罚的太重了，不忍再听。
简单收拾照顾完小宝，我重新在她周身又安了个结界，再去拿墙角落灰了许久的剑时，这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这次领魔族开战的是谁，魔君关山海吗?”
兮辞摇头，“并非，他十年前已是被风琅大伤了元气，来的是他儿子，魔界新任少主。”
“魔界少主?”我从未听过这号人物，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他啥时候多了个儿子，什么名号，说与我听听?”
兮辞闻言也是皱眉。
“据说是早年与人族生的，流落在凡间，最近才寻回来，随母姓，叫作什么……莫阑雨。”
“哐当”我手中的的剑落在了地上。
……
再次见到他以前，我想过很多种相逢的可能。
——却独独没有想过在战场上。
……利剑刺入身下人心脏，我冷笑着一脚踏在他胸口，嘴角扬起讽刺的笑。
“永远?”
他嘴中咳出大量的鲜血，染在蓝白衣衫上，由艳红渐变黑紫，望之触目惊心。
那双金色的眼只平静看向我，我从那眸中读不出一丝一毫忏悔，心中顿生无限悲哀。
我，堂堂神界第一女武神，竟然因听信甜言蜜语，折于一凡人手中，遭其算计犹不自知。
即便我再不想相信，事实也已血淋淋摆在我面前。
这十年来的人族皆由我管，他接近我，就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趁着我这段休养的时间与世隔绝，趁机率魔族攻入人界。
我怜惜他此刻在我面前鲜血淋漓，却更怜惜我耗费多年带领人族建起，却在朝夕间毁于一旦的一城一池，一草一木。
他死有余辜。
“你怎么还不下死手。”一旁的风琅同为武将出身，直接点明了我为他留出的余地，并不像兮辞那样看不出门道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忽而说，“我有几件事情搞不明白，给我一点时间，我寻他问个清楚。”
说完我也不管他人怎么想，直接设起结界，将他和我同周遭的一切隔开。
世界终于清净下来。
我问他。
“《折柳》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苍白着面容笑了笑，想要说话，血却先从口中咳出来。
“别离。”
原是在最开始就做好了离开我的准备，所以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仍是不改其志。
我闭了闭眼。
“小宝也是你计划里的一环?”
他听到“小宝”的时候微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所指，竟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
这答案确凿的就摆在我眼前，便是我再装瞎也无法。差一点点，我甚至都要掉下泪来。
可神界第一女武神，又怎能在敌人面前流露出脆弱和悲伤?
我的身份不允许，我的自尊更不允许。
“早听你们魔族亲缘淡薄，今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既如此，你只与我逢场作戏不就好了，又何必生下她?”
他面上是一片灰败，像是失去了牵线的木偶，只是机械的，平静的，将那见不得人的意图系数吐露。
“神族总说我魔族生出的孩子多是神志不清的低劣种族，你们不是向来乐善好施的很吗?既然如此，那我寻你改良下我这低劣的基因，又有何不可?”
我的心再一次寒下去。
“你就这么自信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覆灭人族，为此不惜背叛我，抛弃你那尚在襁褓的孩子，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那双向来如流金般璀璨的眼，明明先前已经黯淡下来，却在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像是瞬间被点燃，在他眸中烧出一片火光来。
他仰头，面容看着还是如同初见时的那般温柔，笑容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讽刺。
“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下场，可明知是死局，难道还不能容我搏上一搏吗。”
“你说我为了魔族抛下你和孩子，那你呢?面对此番一派疮痍的人族，面对那些耗尽你心血培育出来的一切，你又如何能熟视无睹?不还是照样，给了我一剑焚心。”
“我无法对魔族被灭坐视不理无动于衷，而你，与我又有何区别?”
“你神族是高贵，高贵到只一句就定了我等生死。可只因部分神志不清，我全族就不配存活?”
“若按物竞天择之矩，人族早就应当覆灭，魔族才是最适合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种族，你们本就不属于沧月，又有何理由对这片大陆指手画脚!”
我心神一颤，却不知说什么来辩驳。
因方才说了太多话，此时他一个心神不稳，哇的一声又吐了口血。
他下意识拿衣袖去挡，那衣袖像是被画手无意扑上大片朱墨，竟给他整个人增添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艳丽之色。
此刻他跪立在我面前，与前两次一般，又与前两次意味都不相同。
“你不是一直纳闷我身上没有魔气?因我母亲是人族，我父亲凌虐她又抛弃她，她只因了这双金色的眼睛，就恨我至深，对我极尽折磨。
“可笑的是，那女人在数年前村中失火时，又是因了她的庇佑，将我死死护下，我才撑到你到来。”
“随后多年，我东躲西藏，只因魔族身份在人族受尽屈辱。你说我毁了人族，可难道不是你们神族那一锤定音，才让魔族和人族隔阂渐生，最终沦落到如今无法挽回的地步。”
“你们一句追杀，我等就被迫东躲西藏，四海无家；一句不留，我数以万计同胞就皆被尔等斩于剑下，魂再难安。我们再不反抗，那要怎么办?我们只是想要活，只是想要活着，又有什么错!”
他面露癫狂之色，已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再不掩藏自己的脾气和心绪，只是不管不顾的冲我发疯。
可这番言论无论如何，都有颠覆我一直以来三观的作用在。
我想我要是像风琅那般真的没有感情该有多好，那我就不会因自己对他的念想手下留情，更不会为他这番泣血控诉惊撼动容。
如今我只能杵在这里，既不能说他是错，也不能认为他对。
静默了好长时间，直到耳边传来兮辞用神族独有的传音催促，我才终于回过神来，解了这结界。
外头的兮辞早已等的不耐，我却是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只看向他身后所剩不多的魔族，然后将目光转向风琅，问。
“魔族还余了多少?”
风琅往身后扫了一眼，立马回答了我的问题。
“三十七。”
“掩护我。”
风琅深深看了我一眼，以我与他在战场上数年的默契，他已是明白了我的意图。
“走。”
我蹲下身抱起莫阑雨，无视了他震惊的眼神，径直施了法术开了传送门。
风琅在我身后，他以术法织网，将所有魔族兜在其中，竟准备直接将他们悉数扛在肩上带走。
只有兮辞不明其状，他声嘶力竭的向我们呼号。
“你们要干什么!背叛……”
“吵死。”
然后兮辞就住了嘴，我心知应是风琅使了什么法，感激的冲他笑了笑，然后带着全部魔族离开。
……
传送门后的世界是人族最高的一座雪峰，名为天山。
我进了个洞穴，很快用法术凿出口井，和风琅一起将魔族都推了下去。
被我绑住了手脚的莫阑雨在旁边，冷眼注视着我所做的一切，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
“你这是做什么。”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
“你说我断了你们的生路，那如今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这口井之下，是我用毕生法力给你们创造的另一个世界，虽不大，但供你们活下去够了。”
闻言，莫阑雨的眼睫颤了颤，低下头并不看我。
我却是不想再顾他的心情，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什么来着?‘永远爱我，永远守护我’?”
他的面上显露出痛苦之色。
这是他今天唯一为我表现出的挣扎。
我冷笑着嘲讽他。
“你先前同我说我与你无二，我却不认同。你的永远太短暂，而我的永远，才会是真的永远。”
见他面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我懒得再多费口舌，起身转向风琅，我平静的同他吩咐。
“麻烦你回去同神主说，武神南若因玩忽职守酿下大错，愿以后半生永守沧月赎罪，另外。”
我从袖中掏出一颗珠子，两指向脑中识海处提了几段记忆，植入那珠内，又下了个咒，再将其交到风琅手中。
“这是月华珠，劳烦你交到我的孩子手中，从接过这月华珠的那一刻起，她就将背负起世守天山的职责，如无意外，再不得擅离。”
身后传来莫阑雨有些微颤抖的声音。
“稚子无辜，你要罚便……”
我猛的转过头，一手捏住他下巴，强逼着他抬起头。
“闭上你的嘴!别在这马后炮，你要真有这番觉悟，早些时候就不该把她带到这世上来。就凭她现在身上流着魔与神的血，你的罪她就得承一半，而我的责，她也得担一半。”
不顾他什么表情，下一秒，我直接给莫阑雨丢进了井里，然后向风琅笑了笑。
“拜托你了。”
风琅神情淡漠的点了点头，并不对我的所作所为发表什么意见。
他这般无情，才是一个合格的武神。
神主果真好眼力见选了他，若人人都似我这般，神族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可我已无心再多想许多，我身上的灵力如今耗了大半，而剩下的这些……
……意识逐渐抽离，我已无心再去考虑其他。
不用看我也知道，身躯在慢慢的幻化成我的本体。
我最后看向阑雨消失的地方，眼中的泪终于可以不管不顾的滚下来
苦酒折柳今相离，醉里梦花夜梦你。
你说我不信守承诺。
那我便化身为莲，此生此世……
只守着你。
'
“傻瓜，我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受了你的蛊惑，神志不清时还愿吻你呢?恐怕早在你近身时就给你揪着领子扔出去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手段。”
闻言莫阑雨神色一僵，似乎想起了我之前给他摔得鼻青脸肿时的不好回忆。
我却是不给他回想的机会，捧着他的脸又吻了上去。
他瞧着就是很没有经验的样，那骤然紊乱的气息，僵硬到无处安放的双手，和那红的如山中朝日的脸，都让我感觉有趣极了。
只是这么一折腾，他本就凌乱的心绪，更是被我搅的一塌糊涂。
我纠缠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松开他，望向他眸中那片浮光跃金的海，笑吟吟道。
“我无法向你承诺我的永远，但我可以保证，会在你这段有限的‘永远’里，永不更改我这份心意。”
……
就这样，我们看上去很轻易的成了这山里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一对神仙眷侣。
阑雨当真如他所说，待我极好 ，从不许我碰一点重活，什么烧饭扫地劈柴清理院子啥的，他都给全包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正值盛夏，这山里虽是凉快，可一到了夜里，蚊虫却也不少。
而他每夜里，为着我能睡个好觉，都会在屋外烧上大堆的驱虫草木。又怕那味道熏着我 ，他总是搬个木椅坐在柴火边，用扇子将那烟引向别处。
于是这夏日里的每一夜，我都是听着柴火的噼啪声，蝉虫的鸣叫声，还有他偶尔累了，拿着那根湘妃吹奏的，幽静的竹笛声。
风再携来那丝丝缕缕被吹散的焦木香。
我安然入眠。
……再后来，我怀孕了。
大抵我是最愚蠢的，知道这流年蓄不住他的岁月，便半推半依就了，觉得留下一点属于他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好，可以在往后漫长的时日里有个可以留念的。
……反正孩子归我，也不归他，横竖我不吃亏。
他听我这般说的时候无奈摇头笑笑。
“都是你的，毕竟以我这短暂的寿命，恐怕连见着她亲眼长大的机会都不会有吧。”
然后他又拿起了那根竹笛，吹起了初时我遇见他时听到的曲子。
这曲子的旋律很好听，只是除去第一次，此前我并未听他吹过，一曲毕后，我好奇问了他这首的名字。
“《折柳》。”他说。
我虽不懂乐律，可这曲子所想要表达的意境，却还是能感受到几分的。
“这么雅的行止，我怎么却从这调子里听出了几分苍凉感来?”
他放下搭在笛孔上的手，只是抚着那白玉嵌造的边缘，好半天才回答。
“这曲子讲的是两个一别经年的故友在异乡重逢，当然是有那么些悲伤的感觉在的。”
我细想也是，久别重逢诉的是喜悦，但中途错开的那些年，无论怎么解释，无非都是悲伤的，倒也没疑心。
“阿若。”却听他突然又唤我，我应了一声，便听他反问我。
“你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吧，阿若。”
他的语气听上很伤感，甚至让我生出了一种壮士断腕的错觉。
我以为他是被那曲子悲伤的氛围所感染，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着打趣。
“拜托，他可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舍得对他不好。”
听了我此言，他似乎终于放心几分，点了点头。
……
阑雨自那日后便失踪了。
临行前他同我说过，他需要出去办点事，我不疑有他，只叫他快去快回。
然后这一去，便是到我生产那日，都再未归来。
并非我不想找他，只是我不想折腾太过，伤了肚中的孩子，于是决定生下她之后，别的再做打算。
神女不比凡人，怕动静太大，我在知晓自己有孕那日就在草屋子外设了一层结界，外头的声音进不来，里面的动静也传不出去。
我痛了足足三日，终于将腹中女婴生下，给她洗净放进襁褓时，我设在外头的结界，忽然被人破了。
然后我看见月神兮辞急急闯进来。
彼时我看着狼狈不堪，长长的的裙摆上沾满了血，汗水将额上碎发都浸成一绺绺，乱糟糟缠在一起，疲惫极了。
他见我这番惨状，也是愣了一下，很快背过身不看我，然后开口。
“人界出大乱子了!我让你好好在沧月守着，结果魔族卷土重来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及时上报的吗!现在倒好，这帮魔族现下都攻到主城永宁了!”
我一听也是愣了，印象里十年前那帮围剿，魔族应是死了大半才是，怎的还有卷土重来的实力?
“罢了罢了，现在前线暂且还有风琅在顶着，应该还能撑些时候，你赶紧拾缀拾缀跟我走……欸?”
月神兮辞的眼神不经意瞥到一旁的女婴，总算晓得我如今这样是因什么，一下发了火。
“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回事，那司乐神苏遥在这人间风花雪月折了还不算，现今怎么你也要搭上去?神主派我们来这人族是要我们干事，不是让你们到处乱搞的!”
我自知理亏，明明不认同他所言，但听到他提及苏遥，想着是数年不见，是老熟人便提了一嘴，“苏遥怎么了?”
“怎么了？我们是下来杀魔的，他性子平日里也冷清的很，我还当他……谁晓得竟然跟一个人族女子好上了，为了她渎职不述，神主继任大典他一个掌司乐的不回去敲钟，简直是对神主的蔑视侮辱……”
我无心听他扯那些拍神主马屁的废话，直接打断他，“那他怎么样了?”
说实话，司乐神苏遥虽然武力值不够看，当年却还是帮我良多的，但是依神主那个暴烈的性子……
“还能怎么样?那小子不识好歹，甚至私开了去异世的大门，就为了保全那女子魂魄，自己被劈天雷，抽神骨，如今还给扔到了畜牲道里，要历十世后方可成人修道才得归位……”
我闻言皱了皱眉，觉得罚的太重了，不忍再听。
简单收拾照顾完小宝，我重新在她周身又安了个结界，再去拿墙角落灰了许久的剑时，这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这次领魔族开战的是谁，魔君关山海吗?”
兮辞摇头，“并非，他十年前已是被风琅大伤了元气，来的是他儿子，魔界新任少主。”
“魔界少主?”我从未听过这号人物，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他啥时候多了个儿子，什么名号，说与我听听?”
兮辞闻言也是皱眉。
“据说是早年与人族生的，流落在凡间，最近才寻回来，随母姓，叫作什么……莫阑雨。”
“哐当”我手中的的剑落在了地上。
……
再次见到他以前，我想过很多种相逢的可能。
——却独独没有想过在战场上。
……利剑刺入身下人心脏，我冷笑着一脚踏在他胸口，嘴角扬起讽刺的笑。
“永远?”
他嘴中咳出大量的鲜血，染在蓝白衣衫上，由艳红渐变黑紫，望之触目惊心。
那双金色的眼只平静看向我，我从那眸中读不出一丝一毫忏悔，心中顿生无限悲哀。
我，堂堂神界第一女武神，竟然因听信甜言蜜语，折于一凡人手中，遭其算计犹不自知。
即便我再不想相信，事实也已血淋淋摆在我面前。
这十年来的人族皆由我管，他接近我，就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趁着我这段休养的时间与世隔绝，趁机率魔族攻入人界。
我怜惜他此刻在我面前鲜血淋漓，却更怜惜我耗费多年带领人族建起，却在朝夕间毁于一旦的一城一池，一草一木。
他死有余辜。
“你怎么还不下死手。”一旁的风琅同为武将出身，直接点明了我为他留出的余地，并不像兮辞那样看不出门道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忽而说，“我有几件事情搞不明白，给我一点时间，我寻他问个清楚。”
说完我也不管他人怎么想，直接设起结界，将他和我同周遭的一切隔开。
世界终于清净下来。
我问他。
“《折柳》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苍白着面容笑了笑，想要说话，血却先从口中咳出来。
“别离。”
原是在最开始就做好了离开我的准备，所以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仍是不改其志。
我闭了闭眼。
“小宝也是你计划里的一环?”
他听到“小宝”的时候微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所指，竟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
这答案确凿的就摆在我眼前，便是我再装瞎也无法。差一点点，我甚至都要掉下泪来。
可神界第一女武神，又怎能在敌人面前流露出脆弱和悲伤?
我的身份不允许，我的自尊更不允许。
“早听你们魔族亲缘淡薄，今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既如此，你只与我逢场作戏不就好了，又何必生下她?”
他面上是一片灰败，像是失去了牵线的木偶，只是机械的，平静的，将那见不得人的意图系数吐露。
“神族总说我魔族生出的孩子多是神志不清的低劣种族，你们不是向来乐善好施的很吗?既然如此，那我寻你改良下我这低劣的基因，又有何不可?”
我的心再一次寒下去。
“你就这么自信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覆灭人族，为此不惜背叛我，抛弃你那尚在襁褓的孩子，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那双向来如流金般璀璨的眼，明明先前已经黯淡下来，却在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像是瞬间被点燃，在他眸中烧出一片火光来。
他仰头，面容看着还是如同初见时的那般温柔，笑容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讽刺。
“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下场，可明知是死局，难道还不能容我搏上一搏吗。”
“你说我为了魔族抛下你和孩子，那你呢?面对此番一派疮痍的人族，面对那些耗尽你心血培育出来的一切，你又如何能熟视无睹?不还是照样，给了我一剑焚心。”
“我无法对魔族被灭坐视不理无动于衷，而你，与我又有何区别?”
“你神族是高贵，高贵到只一句就定了我等生死。可只因部分神志不清，我全族就不配存活?”
“若按物竞天择之矩，人族早就应当覆灭，魔族才是最适合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种族，你们本就不属于沧月，又有何理由对这片大陆指手画脚!”
我心神一颤，却不知说什么来辩驳。
因方才说了太多话，此时他一个心神不稳，哇的一声又吐了口血。
他下意识拿衣袖去挡，那衣袖像是被画手无意扑上大片朱墨，竟给他整个人增添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艳丽之色。
此刻他跪立在我面前，与前两次一般，又与前两次意味都不相同。
“你不是一直纳闷我身上没有魔气?因我母亲是人族，我父亲凌虐她又抛弃她，她只因了这双金色的眼睛，就恨我至深，对我极尽折磨。
“可笑的是，那女人在数年前村中失火时，又是因了她的庇佑，将我死死护下，我才撑到你到来。”
“随后多年，我东躲西藏，只因魔族身份在人族受尽屈辱。你说我毁了人族，可难道不是你们神族那一锤定音，才让魔族和人族隔阂渐生，最终沦落到如今无法挽回的地步。”
“你们一句追杀，我等就被迫东躲西藏，四海无家；一句不留，我数以万计同胞就皆被尔等斩于剑下，魂再难安。我们再不反抗，那要怎么办?我们只是想要活，只是想要活着，又有什么错!”
他面露癫狂之色，已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再不掩藏自己的脾气和心绪，只是不管不顾的冲我发疯。
可这番言论无论如何，都有颠覆我一直以来三观的作用在。
我想我要是像风琅那般真的没有感情该有多好，那我就不会因自己对他的念想手下留情，更不会为他这番泣血控诉惊撼动容。
如今我只能杵在这里，既不能说他是错，也不能认为他对。
静默了好长时间，直到耳边传来兮辞用神族独有的传音催促，我才终于回过神来，解了这结界。
外头的兮辞早已等的不耐，我却是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只看向他身后所剩不多的魔族，然后将目光转向风琅，问。
“魔族还余了多少?”
风琅往身后扫了一眼，立马回答了我的问题。
“三十七。”
“掩护我。”
风琅深深看了我一眼，以我与他在战场上数年的默契，他已是明白了我的意图。
“走。”
我蹲下身抱起莫阑雨，无视了他震惊的眼神，径直施了法术开了传送门。
风琅在我身后，他以术法织网，将所有魔族兜在其中，竟准备直接将他们悉数扛在肩上带走。
只有兮辞不明其状，他声嘶力竭的向我们呼号。
“你们要干什么!背叛……”
“吵死。”
然后兮辞就住了嘴，我心知应是风琅使了什么法，感激的冲他笑了笑，然后带着全部魔族离开。
……
传送门后的世界是人族最高的一座雪峰，名为天山。
我进了个洞穴，很快用法术凿出口井，和风琅一起将魔族都推了下去。
被我绑住了手脚的莫阑雨在旁边，冷眼注视着我所做的一切，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
“你这是做什么。”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
“你说我断了你们的生路，那如今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这口井之下，是我用毕生法力给你们创造的另一个世界，虽不大，但供你们活下去够了。”
闻言，莫阑雨的眼睫颤了颤，低下头并不看我。
我却是不想再顾他的心情，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什么来着?‘永远爱我，永远守护我’?”
他的面上显露出痛苦之色。
这是他今天唯一为我表现出的挣扎。
我冷笑着嘲讽他。
“你先前同我说我与你无二，我却不认同。你的永远太短暂，而我的永远，才会是真的永远。”
见他面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我懒得再多费口舌，起身转向风琅，我平静的同他吩咐。
“麻烦你回去同神主说，武神南若因玩忽职守酿下大错，愿以后半生永守沧月赎罪，另外。”
我从袖中掏出一颗珠子，两指向脑中识海处提了几段记忆，植入那珠内，又下了个咒，再将其交到风琅手中。
“这是月华珠，劳烦你交到我的孩子手中，从接过这月华珠的那一刻起，她就将背负起世守天山的职责，如无意外，再不得擅离。”
身后传来莫阑雨有些微颤抖的声音。
“稚子无辜，你要罚便……”
我猛的转过头，一手捏住他下巴，强逼着他抬起头。
“闭上你的嘴!别在这马后炮，你要真有这番觉悟，早些时候就不该把她带到这世上来。就凭她现在身上流着魔与神的血，你的罪她就得承一半，而我的责，她也得担一半。”
不顾他什么表情，下一秒，我直接给莫阑雨丢进了井里，然后向风琅笑了笑。
“拜托你了。”
风琅神情淡漠的点了点头，并不对我的所作所为发表什么意见。
他这般无情，才是一个合格的武神。
神主果真好眼力见选了他，若人人都似我这般，神族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可我已无心再多想许多，我身上的灵力如今耗了大半，而剩下的这些……
……意识逐渐抽离，我已无心再去考虑其他。
不用看我也知道，身躯在慢慢的幻化成我的本体。
我最后看向阑雨消失的地方，眼中的泪终于可以不管不顾的滚下来
苦酒折柳今相离，醉里梦花夜梦你。
你说我不信守承诺。
那我便化身为莲，此生此世……
只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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