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城郊,一辆马车静静停靠在树林之中。下来的二人,自称是从远方赶来的客人,听闻此处有全彩丸,可使得夫妻二人行房中之事时乐趣更甚,故来讨教。

    男子一身锦绣绸缎,面容俊秀,只是脸上的疤从左边额头一路向下,堪堪到嘴角。这一道疤平添几分凶狠,破坏了着如琢如磨的五官。

    也难怪这两人会来求全彩丸,负责接应的阿辉暗自想着。又瞧了瞧他身旁的女子,身子曼妙,一席帷帽遮掩住容貌,朦胧月色中好似仙子。

    桃应红见阿辉迟迟不说话,开口道:“怎么,这里没有吗?我们可是画了好些日子赶到的,看来是要白跑一趟了。”说着身子向谢礼倾倒,全身仿若没骨头似的依靠在谢礼怀中。

    明月当空,映照在三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阿辉赶忙道:“当然是有的,二位别着急。只是我们每日定量,要是想买咱们需要定个时日。”经由吴国人产出的药丸,需得定好时日方可与客人相交易,空出的日子方便他们筛查客人的身份。

    谢礼上前一步,挡住阿辉瞥向桃应红的视线。他沉声道:“我想要这个数,需要多少时日?”他指着马车,意思不言而喻。

    一车的量?阿辉眼睛冒出精光,片刻委婉道:“这是个大单子,我需要和上面的人商量,应该十日左右就会联系客官您。”说罢从腰中解下一枚铜牌,声称这是交易的信物,届时带着它进入指定的地方便可。

    腰牌无甚特殊之处,摸着只不过是一枚木牌。谢礼不动声色,又问道指定的地方在哪里,自己应如何得知。

    问得多了,阿辉面露不耐,只留一句到时有人与你接头便扬长而去。一人一马渐远,徒留二人在原地。

    摘下帷帽,桃应红将腰牌放在手中细细端详,末了心中浮起失望。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如今看来只能寄托于十日之后的交易。

    半月之前,她与谢礼暗中清缴完春城内全部长生丸,便着手策划这一次柳州之行,势必要拿到确切证据,抓捕钱兆和。春山帮附近仍有官兵,名为围困实则看守,确保吴国人不会因乱而混入春山;谢礼则对外声称病弱之症,请张玉出山镇守春城。

    陈家小儿因染上长生丸之瘾,险些败光家产;城中无数百姓因买不起长生丸而作出卖子卖女等行径,令人发指。谢礼调动所有力量堵住入口,加上桃应红在暗处疏通,最终控制了长生丸的流通,并切断了经由春城到其他州府的通路。

    此药霍乱人心,使人得迷失之症,其危害甚大。在春城控制得当之后,桃应红与谢礼乔装打扮来到柳州,借由买药之名探查药的来源以及钱兆和与这些的关系。

    柳州境内,长生丸又称全彩丸。顾名思义,它能达到任何想要的效用。寒门苦读的学子,借由它迫使身子清爽犹如新生;萎靡老妪说了可容光焕发,它对于房中之事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客栈内烛光晃动,窗子缝隙中漏进来的风略有凉意。

    “谢礼,十日后你怎么打算?”桃应红执筷,夹起一根白色似是根须的东西,毫无防备放进嘴里。

    “我想先是接货,然后跟着他们……你怎么了?”话说到一半,谢礼看桃应红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嘴角向两边耷拉着。

    他捏着桃应红的下颌,微微用力。方才那一根被桃应红吞下的根须静静躺在掌中央,断成两节。

    “水,水——”她艰难地说着,仰头吞下一大壶水,苦味将眼泪挤出眼眶,落在眼尾边,盈盈泛着光。“太苦了,这是什么?”似是因为苦到了喉咙,她的声音沙哑又柔软,不再是这一路的冷硬。

    “应是这边的特色。”谢礼也挑起一根放在口中,早有预料的苦味蔓延开。桃应红将脸凑近,眼睛中带着玩味的笑,似乎在等待谢礼的反应。

    “好苦。”他虽是如此说,却还是咽了下去。桃应红似乎满意般撤回身子,二人又是相距一尺远。

    谢礼的眸子暗了暗,却是无言。

    “你说,钱兆和有没有可能也是吴国人?”桃应红想起他们查出的线索,钱兆和的生母不详。若是生母为吴国人,那么他与敌国私通倒是不能理解。

    “可能。或许你的阿叔也是吴国人,那一年两国开战而然议和,划定界限永不互扰后,很多人因为通关令的问题留在异乡。”说道这个,谢礼神色冷淡些。

    窗沿的盆景因冷风瑟瑟,房中的暖意似乎渐渐流失。桃应红沉默片刻,又将话题转到全彩丸之上:“全彩丸,听说那东西在洞房之夜最是销魂锁骨。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

    语毕,谢礼抬眼,眸中暗光微闪。无由来的,桃应红感到身上一阵寒意,从头顶到脚尖,都被那人一寸一寸看了遍。

    “那东西实则侵害人的身体,会呈现瘾症。”他道,眸光移开。

    “若是你想,我可寻一些不伤身的,讨你欢心。”复又补充道。

    子夜、未来郎君、洞房……桃应红深深感到,是不应该在此时,尤其是自己说着还未消气之时讨论这些。

    此时回什么都有难以言喻的微妙,桃应红决定缄默,谨遵“试不厌,寝不语”的作风。吃罢,熄灭了灯,二人一同挤在一张床上,中间放着一层被褥作为楚河汉界。

    柳州不愧为全朝之中最为清贫的地方,桃应红弓起身子,枕着胳膊,眼睛直愣愣盯着客房内摸出漏风的角落。

    除却冷了些,还有老鼠啃食木头的“吱吱”声,仿佛在耳边萦绕。桃应红翻了个身子,许是异乡的原因,也或是十日之后的压力,她怎么也合不上眼。

    细细想来,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春城。走时春山帮交由秦露打理,秦阮在一旁协助,应无甚大碍;阿叔当年因何而死,他若真的是吴国人——似乎不重要,阿叔已经死了;丹药祸国,可是远不及直接攻打来的猛烈,吴国不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吗……

    谢礼——她最是厌恶欺骗,无论缘由。只是她因太过了解谢礼,这个谎言踩不攻自破,这一路她有意疏远他却又抵不过心中的亲近,真是……没骨气。

    漫无边际想了许多,月光下沉,黑暗笼罩,她反而越是清醒。忽然右手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熟悉的指纹落在自己掌中央,画了个圈。

    “不睡?”谢礼轻轻开口。

    “睡不着,谢礼。”桃应红微微收力,将谢礼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她与漫天黑暗对视良久,说道:“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相识许久,抱过吻过,在心中许过终生。桃应红却惊觉自己好似从未想了解谢礼的生平,许是春城事务繁多,许是心中仍有逃避。

    但是,直至那一日谢礼做戏,她心中痛如洪水汹涌,似是刮骨疗伤一般让她认得。这个名为谢礼的人,这个与自己从一开始不对付到后来的合作、并肩作战,这个与自己相拥的人,是她,是桃应红想要留住身边一世的人。

    心中迷雾终是散去,这些时日她终是豁然开朗。

    虽不知桃应红为何这样问,谢礼还是认真回道:“我家在一条大道之上,门前有两个石狮子。我独自住在一处院子中,那里有书房有收藏刀剑的地方。出门半个时辰到达京城集市,非常热闹,小吃遍地……”

    沉沉如流水声,谢礼细数他曾在京城所做的一切。桃应红静静听着,待到谢礼说完又问起他的祖母。

    “林舒说谢祖母很凶,是真的吗?”

    谢礼轻笑:“祖母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一人撑着侯府,手段若是不狠厉些,那一年……”那一年,恐怕早已被有心之人蚕食。

    桃应红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回音,她追问道:“那一年怎么了?”

    “说来话长……”一声轻叹,消逝在黑暗中,谢礼告诉桃应红那一年正是景朝语吴国交战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就是静安侯与侯府夫人,当时跟在大将军手下的左将军沈鸾奔赴战场,但是却永远留在那一片尸痕遍野的战场上。

    “当时在下雪,雪很白,人血却染得遍地都是红。”他这样说,仿若身临其境。

    “你那时——”在战场上?桃应红听着谢礼的叙述,不似由他人之口转述。

    “我在,”他晦涩开口,“当时年幼,娘是怀着我去的战场,当时没有发现。这场仗打了五年,我在军营里长大。后来,在最后一次交战之中,军营的人没看住我,我看到了爹娘战死在山谷。”

    寥寥数句,轻描淡写过那时的撕心裂肺。

    “爹娘死后,侯府就剩我和祖母。我在军营中落下了病根,病秧子一个,侯府全靠祖母撑着。”

    谢礼自嘲一笑,长叹一声。

    陈年旧事经由口出,像是剜下一块坏死的骨头。虽痛,但终究不会一日一日腐蚀身躯,宛如行尸走肉。

    掀开搁在二人之中的被褥,桃应红挪动身体,将谢礼的脸狠狠掰向她,然后重重吻下去。

    “你做的很好了。”她在间隙中,轻声道。

    ……二人喘息着,一时无话。

    “怎么忽然问起这些?”谢礼轻抚她被汗打湿的鬓发,哑声问道。桃应红莞尔一笑,埋进谢礼的胸膛中,闷声道:“我会让祖母喜欢我的。”

    答非所问,但这句话也意有所指。

    “大当家终于肯松口做我谢家媳妇,可真是不容易啊。”方才的悲恸烟消云散,谢礼又起了逗弄的心思。

    桃应红心虚道:“松口罢了,先前的事我还没彻底原谅你。”

    “十日后,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接货,我去跟踪,柳州定有眼线跟着你。”她又转回正事。

    思量片刻,谢礼答应道,又将身下往怀中带了带。

    从窗缝中窥探,远处泛起鱼肚白,山风绵延,似是藏着无数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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