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关门之际,达瓦从门缝中望去,只见桃应红疲倦双眼闭阖,如柳条般纤细的身子倚靠在柱子上,不似平常张牙舞爪。

    钱兆和略带讥讽的声音响起:“我倒不知你有这份闲心雅致,在敌国土地上想着风花雪月之事。”此言算是惹恼了达瓦,他眉眼一横,上挑的眉头上全是戾气,若不是顾及眼下要事,他早已一走了之。

    “她身边那个人,当真是谢礼?”达瓦掸了掸方才在柴房沾上的灰尘,随意落座于柴房门前一张椅子上,身子舒展,吊儿郎当。

    钱兆和装作看不见此人的行径,沉声道:“那人向来与做官的不合,她说的话九成假。但为以防万一,我还得去春城走一趟。”

    “现在春城我们的人只有在金秋村,你可当心些,若是出了差错我们都没好果子吃。”达瓦懒散道。钱兆和瞥了他一眼,未曾吐露什么,拂袖而去,又在离院门不出几步的地方回头,道:“去春城时,我要把桃应红带着。”

    撇下这一句不明不白的话,钱兆和的身影消失在柴房的角落之中。达瓦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似是不明白他此番用意。思虑之际,一只白鸽从远而至,通体雪白,尖喙血红,双脚绑着两张信条。

    鸽子落在他右臂,脑袋来回转着,似乎有些不安。

    取下信条,逐字阅完,他扯开嘴角,脸部肌肉耸动,空空的四面只余下一声声笑,惊得草丛中野兔肆窜。

    柴房内闭眼歇息的桃应红瞥了一眼窗外,莫不是失心疯了罢?她收回视线,身子又朝柱子中央靠了靠,双手之间的绳子与柱子上的一截铁质用具相互摩挲,隐隐约约她感觉到有一根绳子断开了。

    磨断一根已是不易,初春的天,桃应红却是满头大汗。不消她喘息片刻,老旧的门“吱呀”一声响,达瓦手握两张信条,方才的戾气好似不存在一般,向桃应红笑着。

    “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蹲在桃应红面前,展开那两张纸。

    白纸黑字:春山帮一切如常。

    桃应红身子略微朝前倾,眼睛扫过这七个字,一时间脸上变化莫测。一切如常自然是好消息,但……视线从信条移到达瓦脸上,那一副得意的样子张扬。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春山帮有内奸,且直到现在仍安安稳稳在帮内,怎么办?桃应红竭力挤出一丝笑,问道:“你给我看这个是为何?”

    “为了让你明白你如今的处境。”达瓦将扇子骨抵在桃应红脸上,琥珀色眼眸泛着微光,“若是你答应放开春山,好处少不了你们的。若是不然,春山帮也可以不存在。”他的嗓音如同一只鼓槌,重重敲在桃应红心上,身体不自觉紧绷。

    他所言不是真的,桃应红绵延的呼吸洒在她面前的信条之上,她随意一瞥却是愣住。方才心神在话语之中,竟是完全忽略信上的字迹。这字迹、这字迹……分明是小二的!

    小二握笔从不好好握,写出的字颠鸾倒凤,桃应红拿剑逼着他认真之时勉强端正些许。她曾日夜紧抓小二的课业,对他的字自然熟记于心。

    她不动声色,一张脸上写满倔强,回应达瓦的话:“你若是如此能耐,还能在这里劝说我?”

    “不过是拿我当挡箭牌,必要时弃兵保帅罢了。”

    达瓦冷笑一声,站起身:“好,你别后悔。”

    ..

    春城人忙于春耕,平日热闹的春城大道此时一片寂静,方圆十里不见人踪影。不多时,一个身穿粗布衣、浑身沾满泥水的人缓步而来,他的脸上有半道疤痕,一双眼睛盛着暗涌。

    天穹暗淡,月亮高挂。许久未曾有人踏入的县令府谢大人的卧房,此时大门敞开,舀了盆清水洗去妆容,一张凌厉俊俏的脸在月光之中。

    张玉闻声而来,望着谢礼满是戾气的脸,识趣地没有开口问道桃应红的下落。谢礼从怀中抽出一沓账本,仍在桌案之上,烛火晃了些许,险些没有灭掉。他开口:“证据,我去调人抓捕。”

    张玉翻看着账本,闻言眉头一皱:“不可,你和他同为县令,不可越俎代庖。我立刻去监察机构上报此事,由他们来抓捕。”

    “事急从权,来不及了张玉。”谢礼疲惫地按着眉头,“她还在等我。”言语中竟带着颤抖,张玉从未见过谢礼如此模样,他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吞咽回去,附和道:“那我们兵分两路,我去申请逮捕令,你去布置准备抓人。”

    “多谢,张大人。”

    谢礼辞过张玉,轻轻关上房门。坐在床上,能看到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而本应与他一同赏月的人却是身在异乡,身在险境。

    纵使心有急切,不能乱了分寸。谢礼拿起笔,在纸上细细想着逮捕钱兆和,桃应红还在他们手上,不可让他们察觉出他们二人的关系,徐徐从之。

    三日之后,县令府院中。本应该前往柳州的一行人纷纷在门前站定,位于首位的谢大人与春山帮的人面面相觑。

    秦露:“谢大人,你听懂了吗?”

    春山帮将帮内叛徒斩杀之后,令其与壮汉字迹最为相近且老大最为熟悉的人写下信条,伪造奸细仍活着的假象。一方面使得地方放下戒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全桃应红不被地方怀疑。

    前一日他们收到敌方来信,在一张信纸之下发现桃应红的字迹。上面写着:钱携我去往春,未察觉。“钱”是钱兆和,至于“未察觉”是何意,秦露当即觉得这句话恐怕不是说与他们听的,里脊快马加鞭赶往县令府,在最后一刻拦截到谢礼。

    “我知。”短短二字,谢礼的目光仍在信条纸上。笔锋依旧,收笔略急,许是为了不被发现,字迹如同往日般潦草,全然不似她离开之时的样子,谢礼手心沁出冷汗,浸湿了信纸。

    他回头,说道:“计划有变,众人待命。”

    “是。”风卷过庭院,一行人瞬间没了踪影。谢礼摘下斗笠,温声道:“秦姑娘,来回奔波恐有危险,你在府上暂住。”

    他的声音与平日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细微之中带着一丝寻常人察觉不到的颤抖。秦露伫立与大门前,红着眼睛问道:“我们老大会没事的,对吗?”

    “若是她出事,我唯你是问。”秦露转身,“暂住就不必了,我在山下有地方住。”

    两句话,两声质问,谢礼只是垂眸,未曾吐出一言。

    钱兆和敢在此时来往春城,定是没有察觉到账本被偷。那么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态度,还是明面上与自己接触暗地中与威逼桃应红打开春城?

    阳春三月,万物欣欣向荣,谢礼却是有些站不稳,一步踏出半个身子都往地上晃。幸而富贵在不远处,赶忙扔下扫帚飞奔向前接住自家少爷,怎料一触及公子的手,竟是如同寒冬腊月般冰凉。

    “少爷,如今虽是春日,也不能不喝药。”富贵瞥着谢礼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叹口气,“桃姑娘福大命大,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谢礼在纷杂的思绪中稳定心神,眼睛与天空遥遥相望。向西北方向,是桃应红所在的柳州,她会没事。

    ..

    “再往前一百里,就是黑水驿站,拐个几个弯儿,就是金秋村。但是你先去金秋村做什么?许久没回来是忘记县令府在哪儿了?”马车内,五花大绑的桃应红身子歪斜靠在帷幔之上,一双眼睛时而在钱兆和面前游过,时而透过窗子瞥向外面。

    一路上,钱兆和都未曾理会桃应红的所言所语。他闭眼歇息,又或捧起《四书》细细研读。道路崎岖,就算是最上等的马车也不免摇晃,桃应红因着手脚被绑,只能顺着马车来回荡着。

    见钱兆和不答话,桃应红随之安静下来。她看着窗子外马车的行进路线,莫名觉得熟悉。杂草肆意,前方有一颗百年老树,枝干抽新芽,一枝干向外弯曲,好似初月。

    ……这是去往春山帮的路,绕过春山村直上到半山腰,便是那一丛芦苇荡。她收起玩笑神色,沉声道:“钱兆和,这就是你的目的?”

    听到这句话,钱大人终于肯抬头,眼皮松弛遮住他眼底的神色。他不轻不淡应了一声,虽不谈报复,但是此行为与报复无异。

    他要以自己为饵,胁迫春山帮为他所用。春山帮的人不会弃他们大当家于不顾,定会乖乖打开大门,任其调遣。果真打得一副好算盘,桃应红忽的挣扎起来,然而绳子是吴国特殊的绑法,愈是挣扎愈是收紧。

    她的力气过大,麻绳尖刺啃食手腕,滴滴鲜血落下。

    钱兆和冷冷一声:“你还是省省罢,放心,我不会杀你们,就像我没有杀你一样。”

    “放你……”祖宗——话说到一半,马车骤停,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钱大人,好巧。”

章节目录

势不两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蝉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蝉欢并收藏势不两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