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齐王殿下来了。”忠叔矮身进门,用略带忧虑的目光注视着许渊。

    算算日子,那位姑娘已经离开足有七日了,前几日殿下不知不喝,满心满眼只有公务,这几日倒是按时用膳了,也不再那样埋首案牍间了,可每日抽空便要来这院子里坐上至少一刻钟。

    像是在睹物思人。

    有几次他和王嬷嬷心中担忧,便来这院子里偷偷瞧了他许久,好几次见他如现在这般立在廊下,出神地望着远处那片荒地,无喜无悲,虽说表面上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可任谁看了殿下那样空洞的眼神,都会知道,他分明是没能放下那位姑娘。

    “情窦初开,奈何缘浅啊。”王嬷嬷摇了摇头。

    忠叔耷拉着脑袋,“哎!谁说不是呢。”

    许渊听了忠叔此言,很快敛下所有情绪,问道:“他何时来的?”

    忠叔见他一瞬便从方才那种麻木状态中抽离,在心中暗叹一声,恭敬回话:“来了没多久,已经看了茶,如今应正在花厅候着殿下。”

    许渊眼中闪过一瞬冷意。

    倒是许久未曾见他了。

    许卓见许渊来了花厅,慢吞吞地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笑道:“皇兄来了。”说罢对旁边的空椅比了个手势,“皇兄快坐。”

    俨然一副主人家迎客的态度。

    许渊拧眉,好似没有注意到他方才的逾矩,徐徐在上首落座,“你来做什么?”

    许卓早习惯了他不客气的态度,虽知道魏皇后对其有所敲打,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兄弟二人身在皇室,注定不能如民间子弟那般兄友弟恭。

    更何况他这位兄长,最近在父皇面前可是十分得脸。

    想到此处,许卓面色微沉,当下也懒得再虚与委蛇,开门见山:“南疆五皇子的事,皇兄可听说了?”

    若说这晋阳城中,如今百姓热议的一桩事,莫过于两日前,南疆五皇子那须在宅邸时遭了刺客。

    这事说来怪异,常理而言,刺客行刺,一为求财,二为要命。

    可那须的宅邸内,财帛之物一件也不曾少,那须的命也好端端地还在。

    那须出事后,负责看护他的侍卫察觉不对后推门而入,便见那须倒在血泊中,像是没了生息。

    下属当即一惊,那须身为南疆五皇子,此番来明昭自是南疆王的一片诚心,若在此处丢了性命,便是明昭皇帝仁心饶过他性命,南疆王也必会大发雷霆。

    他的手细微地发着抖,冷汗簌簌便落了下来。

    可一番探查后,发现那须并未身死,只是因失血而昏迷,可以猜测刺客下手时应当是刻意避开了脖颈致命之处。

    可如此一来,事情便愈发扑朔迷离了。

    许渊自然听说过此事,点了点头,“你要说什么?”

    “那须醒来后,指控我们招待不周。”

    这是应当的,那须自南疆远行,却在明昭突遭横祸,无论怎么说,明昭这个东道主都开脱不了。

    许卓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皇兄可知,昨日那须进宫拜谒父皇,说了什么?”

    “这个南疆蛮夷,竟出狂悖之言,扬言明昭待客不周,放任刺客流入官邸,直言要以客卿身份入住皇宫。”

    他眼中尽是不屑,显然对那须所为厌恶至极。

    许渊并未听人提过此事,此事毕竟耻辱,以景帝的性子,想是宫中上下早已噤了声。

    “此事该由父皇决断,四弟不该对我说。”许渊不动声色地想将此事揭过,自青璇走后,他心中便似空了一块,此刻更无意与许卓在此闲话家常。

    更何况,他太明白这个弟弟的禀性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如今登门拜访,又怎会只拣着一件已被景帝压下的丑闻夸夸其谈。

    果不其然,许卓笑了起来,“皇兄可知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许渊望向他。

    许卓在一旁笑而不语。

    许渊直觉这其中有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思忖着近日朝局变动,似乎只有南疆岁贡一事,可南疆之事,应当在鸿胪寺职责之内,与他八竿子打不着一边。

    许卓很快为他解惑,“听说母后有意为皇兄择妃。”

    许渊目光一沉,“四弟此话何意?”

    …

    “吃了它。”慕燕从瓷瓶中倒出一颗药丸,递给青璇。

    青璇身上锁链已被解开,只因被绑了许久,四肢有些酥麻,闻言接过那颗药丸,放入口中。

    药丸瞬间化作一股苦涩热流,划入咽喉。

    不过几息之间,青璇的面容便发生细微变动,这变动十分微末,却持续了一刻钟。

    青璇望着镜中面目全非的脸,那是她无论怎么易容都达不到的天衣无缝。

    慕燕坐在桌前,托腮浅笑,“我师兄对你下的蛊,我也一并替你解了吧。”说罢将一个瓷瓶丢了出来。

    瓷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线,而后稳稳落在青璇手中。

    青璇饮下瓶中药液,“多谢。”

    慕燕眸光微动,“不用谢我,这是师父的意思。”她抿了抿唇,“不过师父知道你中了赤心蛊后,好像有些不开心。”

    岂止是不开心,慕燕想了想,她从未见师父发过这般大的火,那阵怒火似乎要将师兄都焚烧殆尽,她在一旁瞧着都害怕。

    青璇略过她后半句话,“待事成之后,你们当真会依言放过我?”

    慕燕自然地点了点头。

    青璇转过身,定定望着她:“一言为定。”

    “我定会亲手,杀了谢元义。”

    慕燕目光与她撞上,微微失神。

    她忽然很想问师父,这般做,当真是对的吗。

    年轻的圣女略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怔忪地回忆起几个时辰前发生的那一幕。

    幽暗的室中,几豆孤灯散发着微微荧火,昏黄的床榻上,清瘦的少女被四条锁链牢牢缚住,本是任人鱼肉的处境,面上却丝毫不显慌乱。

    “阁主不必在我身上枉费心思了。”哪怕慕燕以性命相胁,青璇仍不改其色。

    不论如何,她都不会对谢元义下手。

    即便谢元义不是她的生父,对于这样一位南征北战、保家卫国的铮铮铁将,于情于理,她都该尊崇。

    恍惚间,她似乎变作了一个只有四五岁年龄的稚子,在她面前静坐着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夫子,夫子穿着简朴,周身风度却如拂面清风,澄明澈然。

    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可青璇猜测,他应当是在笑。

    “璇儿,你可知何为礼义廉耻?”慈和的声音如流觞曲水,悠悠从夫子口中传来。

    稚子不解其意,咯咯地笑着,抬手就要去夺夫子手中的书册。

    夫子无奈,用书册在稚子手上轻拍,“不许胡闹。”

    稚子扁了扁嘴,“师父,我们上山采药去吧,我不想念书了。”

    师父总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她每次见师父手执书卷都要抖上三抖。

    怎会有人喜爱这等枯燥乏味之事,实在匪夷所思。

    对年幼的稚子来说,书中那些繁杂玄奥的君子之风和难解其意的经世之道甚至比不上她在山中发现的一株野花野草。

    稚子将短短的腿往外一伸,双手往前一撑,懒散地扭着腰,懵懂的眼中尽是央求。

    夫子这回却没由着她性子,原本温和的语气沉了几分,正色道:“璇儿,旁的你都可以不学,今日为师只教你一句,你万万要记住,永世不能忘,你可做得到?”

    “璇儿会好好记住,师父你莫生气。”稚子从未听过师父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同她说话,于是那抹慵懒立刻散了,正襟危坐起来。

    而后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在青璇脑中划过,愈来愈淡,愈来愈远,只剩下那句话,如矗立于山巅的顽石,历风吹雨打、霜雪肆虐,却愈发嶙峋,不减其意。

    “坚平生硁硁之节,竭一念缕缕之忠,期不愧于名教,不负于知己耳。”

    那稚子分明是她,却又不似她。

    青璇柳眉微蹙,脑中零星的记忆如星火一般纷至沓来,每当她想伸手触摸时,却又在眨眼间没了踪迹。

    她既叫那位夫子师父,那便是面前的无极阁主了。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怪异,那样清风朗月一般的、能说出那等忠君报国之言的翩翩君子,怎会变作面前无极阁主这般毫无气节、甘为南疆驱使的小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

    无极阁主见她油盐不进,周身气度愈发冷肃,“小六,你当真要与我作对?”

    青璇没有吭声,半晌后才道:“阁主要我做什么?”

    “在宫宴之上,杀了谢元义。”

    “宫宴之上守卫森严,谢元义武功亦在我之上,阁主所言,未免天方夜谭。”青璇有些讥诮地觑了他一眼。

    慕燕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这点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保你全身而退。”

    她说:“届时你只需配合我便好。”

    青璇拧了拧眉,心下又多了几分游疑,追问:“什么法子?”

    慕燕正要开口,却被无极阁主抬手制止,“够了。”

    青璇垂眸,掩去眼底一片遗憾。

    无极阁主扭头看向青璇,“小六,你到底是和从前一样,敬酒不吃吃罚酒。”

    “燕儿,我们走吧。”他侧过身,对身旁慕燕比了个手势,转身欲走。

    青璇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带着几分迫切,细细听来,似乎还有几分咬牙切齿:“我应下了。”

    慕燕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扭头便见师父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得逞笑意。

    一丝寒意自她脚底升起,游遍了全身。

    “你要我怎么做?”远处的榻上,处变不惊的女子在生命面前,到底软了那不弯的脊梁,对他们摇尾乞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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