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晴好,金乌高悬,湛蓝的天幕覆满了整座晋阳城。

    抬目望去,皇城中最高的那处飞檐翘角如一只大手,向苍穹曲指祈愿,又将蝼蚁牢牢镇压在身下。

    今日是明昭宴请南疆使团的日子,依照礼制,皇子和诸位大臣都应当都会出席才是。

    青璇抿了抿唇,一旁的指节不由蜷起。

    “你发什么呆呢?”慕燕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此处是明昭皇宫,便是她也要收敛几分,不敢轻易造次。

    青璇立时垂下眸,摇了摇头,提裙向前快走两步,“没什么,我们快些走吧。”

    慕燕被她这般无视,气得跺了跺脚,快步跟了上去,抱怨道:“你走这么快做甚!”

    青璇唇角紧抿着,没有理会她。

    她从前亦入过一次宫的,只那次的心境与如今,是分外不同。

    心中一团乱麻,言语行动自然无法松快,她点头向身旁慕燕致意,很是敷衍:“抱歉。”

    慕燕还想刺她几句,却听得身前传来一声有些刺耳的拜谒,一满面堆笑的内侍领着一队人站在朱门前,躬身弯腰:“小的奉圣上之令,在此等候圣女。”

    慕燕淡应一声,倒是一旁的那须努了努嘴,小声嘀咕一句:“虚伪。”

    但在慕燕从前方投来警告的一瞥后,他立时闭上嘴,又朝别处挪开了目光。

    二人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老迈的南疆王膝下有十几位皇子,在众多皇子中,五皇子那须和七皇子把吉是两个最有力的角逐者。

    那须无论从见识还是天赋方面,皆不如把吉,无奈其母族地位尊崇,在她的一力推动下,那须代表南疆使团与慕燕一同进京。

    在南疆,王室地位不如巫祝,而大巫祝又被称为大长老,下一任大巫祝的候选人则是圣女。

    圣女与皇子不同,并不由血脉传承,而是每隔十年便从降生女婴中遴选有天赋的几个,一并交由大长老培养。

    在第二个十年后,如同养蛊一般,选出最有手段和悟性的一位,这便是圣女。

    至于其他参与候选的女子,为保证圣女地位稳固,在大选结束后则会被大巫祝秘密处决。

    圣女遴选,是一件极残忍而血腥之事。

    也正是如此,青璇才讶异于慕燕的通透纯良。

    这绝不是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唯一幸存者所该有的姿态。

    穿过长长的御道,迈过白玉浇筑的阶梯,顺着中轴线一路前去,青璇跟着慕燕一行人被引入保和殿。

    保和殿中引笙奏乐,景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和身旁的魏皇后一并俯瞰群臣,群臣则按官职列坐其次,面上是一团风平浪静。

    慕燕走在最前,对上座的景帝欠身行了个标准的南疆礼节,“圣女慕燕代表南疆,恭祝明昭皇帝千秋。”

    殿内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那须亦欠身拜谒,又对身后一行人比出手势。

    十几个镶着金边、足有三尺长的木箱子便被依次抬了上来,那须狂傲一笑,从袖中取出国书和礼单递与身旁内侍,道:“此乃我父皇的一点心意,还望陛下不吝笑纳。”

    慕燕在一旁微微蹙眉,就那封密函和面前那须嚣张的态度而言,她很有必要同大长老谈一谈了。

    南疆怎可交到这样一个胸无点墨、嚣张狂妄的废物手中。

    景帝有些阴沉的眼神在慕燕和那须身上徘徊,半晌后笑了起来,“圣女和五皇子有心了。”而后又落在和那须并行的青璇身上,“不知这位是?”

    慕燕和那须的身份他自然知晓,可慕燕身后的这名女子,他却丝毫没有印象。

    南疆王朝贡前并未提过这么一号人。

    青璇此刻身着与慕燕制式相似的南疆服饰,对景帝微微欠身行礼,手腕所缠银铃顺着她动作发出清脆敲击,“明昭陛下,我乃南疆王女阿图兰,此次随兄长前来拜见陛下。”

    这自然是她和慕燕提早准备的说辞。

    景帝虽不满南疆王误传觐见名单,念在青璇是位公主的份上,到底没再计较:“三位远道而来,乃是我明昭上宾,还请入座吧。”

    慕燕又行了一礼,才由内侍领着入了座。

    伴着舞姬扭动的纤细腰肢,琼浆玉液一般的美酒和悦耳动听的丝竹之声,整座殿中仅剩骄奢淫逸四字。

    这两年,景帝愈发老迈,身子大不如前,也正因如此,对鲜活的、年轻的躯体愈发向往,对道教也愈发尊崇,常在宫中斋醮。

    此时这番和乐之景显然令他龙颜大悦,也驱散了心中几分暮气,与群臣举杯畅饮起来。

    慕燕用手肘暗暗戳了戳青璇,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青璇如梦初醒,见景帝正举杯相邀,而她身侧的慕燕和那须也皆举杯,这才学着他们将杯盏举起。

    “恭祝陛下千秋。”青璇木然念出这六个字。

    慕燕犹疑的目光这才散了去,告诫她:“你今日很不对劲。”

    青璇摇了摇头,又很快垂下眸去,只觉眼前那道炙热目光犹如实质,几乎能将她灵魂看透。

    许渊在青璇开口的那一刻便几乎确定了她身份,看着那张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面容,藏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

    那一瞬,震惊、愤怒混着被欺骗的痛心排山倒海向他扑来,他身形微晃,难以自持地颤了一颤。

    尽管容貌变幻,穿着也与往日全然不同,连声音都是刻意压低变幻过的,可他就是那么轻易地认出了面前这个女子。

    与他一同经历良多、也曾月下诉衷肠的女子。

    青璇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手心一片冰冷,正想举杯,借酒意压下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杂。

    “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是慕燕小声的嗔怪。

    青璇垂眸望着那只撂杯的手,在她面前是一杯被不慎打翻的美酒。

    一霎间,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青璇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袖摆上那块一点一点氤氲化开的酒渍。

    她兀自看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在身旁宫娥的襄助下,慢吞吞地处理完这点狼藉。

    她和许渊之间的暗流涌动并未被引人注意,她的那点无伤大雅的失态除了慕燕,也似乎再无第二人察觉,因此如今的整个殿中,仍是一团风平浪静,毫无危险将至的前兆。

    被打湿的那块袖摆有些微凉,也唤回来她的几分理智,青璇压下心头的不安,在脑中飞快盘算起来。

    她为了“保命”,和慕燕乃至那位无极阁主达成了一个交易,她须在宫宴之上配合慕燕,收割谢元义性命。

    可慕燕直到现在,都未曾将整个计划与她详细说过,不论她如何旁敲侧击,慕燕都只是圆滑地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连一点破绽都不曾露出。

    青璇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场宫宴必然会生事,且不是寻常的小事。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鸿门宴,无极阁主煞费苦心做了一个天大的局,将谢元义包括她囊括其中,可她如今,莫说破局之策,连半点头绪都无。

    见青璇心不在焉的样子,慕燕的眼神闪烁几瞬,终是归于平静,她压低声音告诫:“别想耍什么花招。”

    “你连要做什么都不曾同我说,我如何能耍什么花招。”青璇眼含讥诮打量她一眼,虽未曾开口,这句话却平白无故映在慕燕脑中。

    青璇不再理会慕燕,只暗暗朝首座投去目光,身披龙袍、头戴鎏冠的景帝与身旁一身华贵宫装、笑得温婉的魏皇后举杯一碰,从表面上看,帝后和睦,相敬如宾。

    只这温馨其下藏着多少暗流汹涌,怕是只有二人心知肚明。

    魏皇后将酒盏轻轻搁在案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芒,因一瞬即逝,连青璇也未曾察觉。

    她挪开目光,往厅中看去,身穿白衣的十几名舞姬正一齐旋身,白色广袖飘然垂下,不断变换身形和位置,时有琴声泠泠,时又有鼓点急促落下。

    谢元义坐在除皇子外离景帝最近的上座,身旁有几个青璇从未见过的头戴纱帽的官员,朗声攀谈着。

    一切似乎都处在一团迷雾中。

    慕燕放下酒盏,趁酒足饭饱之时,悄然向正中间盘旋的舞姬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而后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耳畔那颗鲜艳的红宝石,勾唇冷笑。

    她的异动并未瞒过青璇耳目。

    几乎是在她动作的一瞬,青璇便本能地警惕起来,目光紧紧粘在那被慕燕睨了一眼的舞姬身上。

    正中间作舞的舞姬眼神很快一变,在殿中顺着阵型不断变换位置,动作与周身的十几个舞女一般无二,目前还未露出什么马脚。

    青璇自发间探了探,很快将一枚闪烁着冷光的物件紧紧攥在手中。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十几个舞姬甩动着手中长至垂地的水袖,带着千篇一律的娇笑,迈着细碎的步子,往四周散开,不时穿梭在桌案间。

    青璇盯着方才那个舞姬,见她在慕燕面前徐徐停下,而后长长的水袖一卷,优雅的步子继续往眼前一踏。

    几息之间便到了谢元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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