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璇眼神一凝,几乎是在舞姬水袖抛出的那一刹,手中银针便直直飞出。

    纸醉金迷的殿中,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并未有人注意到那枚自右侧宾席穿过殿中,又一击没入舞姬后背的银针。

    她的动作即为隐蔽,一刹间,舞姬本该撩动的水袖缓缓垂落,连谢元义的一片衣角都不曾擦到,于此同时,舞姬身形一软,支撑不住地往后倒去。

    乓啷一声,舞姬全身重量压在案上,谢元义身前的美酒佳肴尽数洒落在地,也引得众人齐目往此处看来。

    厅中的丝竹声戛然而止,众人都瞪大眼睛瞧着这有些滑稽的一幕。

    本该身姿轻盈灵巧的舞姬此时笨重地摔在谢元义案前,连一身纯白的舞衣都挂了彩,混着各色菜式的汤汁。

    这场景当真是十分可笑的,可众臣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不仅不敢笑,还只能维持着面沉如水的肃穆,悄悄往上去窥天颜。

    景帝面色尤为难看,这是彰明昭南疆两国交好的宫宴,这舞姬太过儿戏轻慢,竟在满朝文武和那几个南疆蛮夷面前出了这样的岔子。

    谢元义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将矮几往后虚虚挪了几寸,离舞姬愈远。

    那舞姬在身后剧痛传来的那刻,便自知闯了大祸,也预料到此事后果,电光火石间便下了决定,卷起的水袖霎时便腾地到了谢元义面前。

    “去死吧!”她眼中闪着怨毒的光,强忍着剧痛,手上动作却快得飞起。

    青璇余光瞥见舞姬袖中泛着寒光的利刃,眼中难掩焦急,小声喊了一句:“小心!”

    景帝和魏皇后自然瞧见了这目眦尽裂的一幕,景帝更是耐不住地自龙椅上腾地起身,心中怒意沸反盈天。

    保和殿中,天子脚下,竟有人能将手伸得这般长,今日是谢元义,明日安知不是坐在龙椅上的他!

    王德忠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护驾!快护驾!”

    舞姬和谢元义距离被拉的极近,那一招几乎是攻敌所必救,全然是避无可避。

    谢元义面色不变,迎着那柄利刃欺身上前,在舞姬攻势即将到来之际,硬生生用手握住了那柄利刃。

    鲜血自刀口滑落,谢元义却恍若未觉,徐徐抬起另一只手,往那舞姬命门轻轻一拍。

    那似乎是并未用力的一击,就像漫天飞雪中最轻如鸿毛的一片,却似有千钧之力,舞姬的身子顿时便如断了线的纸鸢,直挺挺地往后倒飞而去。

    厅中那纷乱的喊叫声和内侍尖锐的叫喊声立时停住,景帝的眼神愈发阴沉下去。

    身为皇帝,他绝不容允臣子功高盖主。

    几年来边疆无战事,他几乎都快忘了,面前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瞧着却仍是当年模样的护国大将军,并非如他表面看来那般温润无害。

    他当真忘了,若非谢元义一夫当关,当年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他未必是胜利者。

    殿中霎时陷入了一片混乱,顷刻间甲胄碰撞的铿锵声便从外间传来,十几个身披铠甲、腰系长剑的羽林卫便从大殿外鱼贯而入,而后呈包抄之势,将舞姬和谢元义团团围住。

    谢元义恍若未觉毒蛇环伺,用帕子将手心伤口缠住,心底却有风暴肆虐,眼含深意地望了一眼青璇所在的方位,又很快收回目光。

    魏皇后面有异色,对下首的许卓递出询问的一眼,却在许卓极细微地摇了摇头后,止住了心下犹疑。

    景帝垂眸敛下眼中阴翳,“谢卿受惊了。”

    “来人,将这个意图行刺朝臣的乱臣贼子押入天牢,择日交由三法司会审。”

    景帝一开口,这件事便就此打住了,饶是下面的人心中有再多弯弯绕绕,也只得压下。

    对景帝而言,此事亦不光彩,在这等重要的宴饮上,明昭的舞姬中混入了刺客,闹了一出笑话不说,方才竟还敢堂而皇之地行刺朝廷肱骨,这无时无刻不再警醒着他。

    他这把龙椅坐得不稳啊。

    青璇微微松了口气,方才她那句脱口而出的说辞实在很不应该,好在厅中嘈杂,并无人注意。

    只有远处仍款款坐着的许卓,瞥了一眼远处面色平静沉缓的“阿图兰公主”,微微蹙起了眉。

    也许旁人并未察觉,可他一身武艺和眼力皆都师承禁军统领牧樊,却瞧的清清楚楚。

    那舞姬分明是受过严密训练的杀手,怎会在行刺谢元义之前出那样大的一个纰漏,这其中自然是这位“阿图兰公主”的手笔。

    更叫他想不通的是,这位来自南疆的异族女子,为何会对曾率铁骑荡平岭南的谢元义出手相护。

    许渊的目光落在许卓脸上,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青璇所在的位置,胸中涌上一阵细碎怒意,“四弟在看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惊魂未定。”许卓收回落在青璇身上的目光,佯装惊恐地摇了摇头。

    出了这等险事,景帝原本的好心情几乎一扫而空,殿中气氛也不如初时放松,那十几个舞姬和那刺客已被羽林卫押下,厅中一时空旷下来。

    众臣皆都吊着一颗心,盘中珍馐此时更是味同嚼蜡。

    显然,众人都已没了兴致。

    慕燕却很是畅快地饮着酒,抱着碟中一个酱肘子啃的嘴角晶亮,好似并未有计划被打乱的心烦意乱,见青璇直勾勾盯着她看,还对她友善地眨了眨眼。

    青璇心中涌上一层狐疑。

    这不对劲。

    慕燕若要刺杀谢元义,定不会使这般拙劣的伎俩,这其中定然有她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日不移晷间,她几乎立时想到了那舞姬在谢元义手上划出的那道疤。

    那把刀显然是慕燕趁乱交到舞姬手中,谢元义武功高强,若是一般习武之人,连与他过上几招的资格都无。

    这是一场明知必败的刺杀。

    可若是那把刀匕上淬了毒,那此事便有了五成的可能性。

    在这五成的可能性下,青璇仍有最大的一抹疑虑。

    无极阁主为何要安排慕燕将自己带入宫中赴宴,刺杀谢元义一事,有那五成可能性便足矣,这其中有什么是必须借她之手方能达成的。

    想到那个不愿去想的可能,青璇瞳孔微震,方才落下的心爬到了不曾有过的高度。

    顷刻间,远处的谢元义面色苍白,威棱的虎目缓缓闭合,而后支撑不住地倒在了案上。

    身旁官员惊呼一声。

    青璇猛地抬头。

    景帝有些应激地朝那处看出,却见谢元义头埋在案上,右手上缠绕的那块布帕已被浸染成紫红色,分明是中毒之兆。

    一时间,方才消沉下来的大殿中又陷入了杂乱,只有慕燕望着远处倒下的谢元义,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孔太医,你且说说,谢卿如何了?”景帝眼中闪着精光,沉声责问着面前背着药箱、头戴官帽的老院正。

    孔太医放下诊脉的手,又闻了闻杵中气味,面露难色,恭敬道:“回陛下,谢大人所中之毒,老臣实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长揖到底:“老臣无能。”

    景帝眼神微闪,一时辨不出喜怒:“依孔太医的意思,谢卿的性命,是保不住了?”

    此言一出,莫说眼前的孔太医了,便是一旁的魏皇后,面色也难看起来。

    许卓和谢家还结着一门亲,虽说近些年来景帝愈发多疑,依照魏国公的意思,这门亲事也急不得,可如今许卓早已到了娶亲之龄,谢家那位二姑娘也云英未嫁,她本打算过些时日在皇帝面前将这门亲事过过眼。

    可如今想来,谢家虽好,根基未免过浅,只一个谢元义苦苦支撑。

    孔太医忙以头抢地,跪了下去,“老臣不敢,请陛下恕罪。”

    景帝眯了眯眼,道:“起来吧。”

    孔太医这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擦了擦额上不曾存在的冷汗,“为今之计,老臣只能是先用一剂方子,看能不能……能不能吊住谢大人几日,老臣也好再想想旁的法子。”

    这话相当于判了谢元义死刑。

    指甲将掌心血肉刺破,青璇借着那处传来的痛感,微微清醒几分,厘清了孔太医未尽之意。

    若她不曾猜错,谢元义所中之毒应当与她血脉有关。

    青璇闭了闭眼,向前迈出一寸,却又徐徐止住。

    她如今不能出手,她没有理由出手。

    孔太医已坐镇太医院院判了,若是连他都束手无策,那整个明昭,怕是再无人能替谢元义解毒了,至于他口中所说的吊命,那也不过是延长几日死期。

    瞧着谢元义灰白的神色,早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景帝对这点也心知肚明,一时有些心绪不宁,见这位追随他多年的肱骨之臣即将离世,他竟恍然生了几分怪异之感。

    他这些年身子大不如前,无论是躯体还是心境,都已经老迈,可谢元义除却眼角那点细碎的纹路,却一如从前,他以为谢元义会活得比他久才是。

    可今日看来,谢元义应当会先他一步而去,想到这里,景帝眼中又有几分快意,像是悬在空中的一把利剑落在空处。

    这样也好,免了他手染血腥。

    一个人若是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对从前的旧人、旧事便不再留恋,转而想除之而后快。

    孔太医指挥着几个徒弟,从药箱中取出瓶瓶罐罐,上下忙做了一团。

    就在此时,从方才便静默不语的慕燕开口了:“明昭陛下,我族阿图兰公主于毒术一道颇为精通,若陛下应允——”

    她朝青璇微微一笑,“阿图兰公主应当很乐意为陛下和谢将军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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