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两位殿下遇袭,方才拉开帷幕的秋猎也戛然而止,景帝盛怒之下,命令羽林卫日夜巡山,意图揪出幕后主使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所有参与秋猎的众臣和亲眷们皆被一一盘问,由内侍抄录下口供。

    这场秋猎便在众人唏嘘且意犹未尽的目光中落下帷幕。

    此次秋猎魁首当属护国大将军谢元义之子谢进,谢进颇有谢元义当年风采,一柄长弓所过之处,不留活物,不过几个时辰,便猎下一头雄鹿,佐以三十五只野兔和二十七只彩鸡,乃当之无愧的魁首。

    虎父无犬子,只令人扼腕的是,自谢进独当一面后,谢元义则退居幕后,早早交还兵符,加上今日,已有近十年未曾参与秋猎。

    倒是那位从不出山的颍川侯世子,瞧着羸弱,可到底流着将门血脉,竟无声无息猎了十八只野兔,在秋猎中虽排不上号,倒也足够令人意外。

    毕竟在任何人看来,这位方家的大公子,并非长命之兆。

    云岭距晋阳尚有一段距离,又因两位皇子伤重,即便草草结束,也无法即刻动身返回城中,景帝无奈之下只能命百官连同羽林卫在此安营扎寨,再逗留一夜。

    一场秋猎,出了这样的岔子,人心浮动之间,又是一阵惶然,一时间众臣心思各异,嗅觉敏锐些的,已是察觉风雨欲来之势。

    周氏到底还是将此事告知谢元义,烛光明灭之间,照的谢元义半张脸朦胧不清,沉默着听完周氏的话,他问:“夫人对此事怎么看?”

    周氏哪里知道这个,她如今也是六神无主,便只摇头叹气,“我是想,芷儿此举虽过分了些,但…”

    “她自小便不在我们身边,养成这样聪慧内蕴、心有城府的性子,不知吃了多少苦。”

    “我又怎忍心责备她。”

    谢元义将周氏揽入怀中,轻声安慰:“夫人可知,我听闻此事,脑中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周氏不解。

    “我在想,有这样一个女儿,我谢氏后继有人了。”

    “芫儿和进儿都好,若在盛世,我自然无需操心,可如今。”他顿了顿,道:“如今由咱们扶持着一路坐上皇位的圣上,却并非明主。”

    “当年,许平以北地父老威胁,我不得不假意效其麾下,可如今,大业既成,他怕是早便容不得我了。”

    周氏听着谢元义托孤一般的语气,心中一阵莫名酸楚,侧身握住他手,“仲觉,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些。”

    谢元义冲她笑了笑,“我不过随口一提,不说这些了。”他挪开话题,问:“芷儿、芫儿都用过晚膳了?”

    周氏点头,“适才用了些。”她回过头才发现,谢元义面色出奇苍白,不由关切,“仲觉,你身子不适?”

    谢元义却摇摇头,“老毛病了,夫人陪陪我便好。”

    周氏嗔怒打下他的手,心中隐忧无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丈夫有事瞒着她,且这件事,绝非一般小事。

    另一处的营帐中,魏皇后坐在榻侧,见一盆又一盆血水自帐中端出,望着许卓陷入昏迷的脸,心疼得快滴血,“周太医,卓儿的伤如何了?”

    年过六旬的老太医发须皆白,探过许卓手腕,又招呼年轻医官替他包扎,面色剧变,伏地道:“禀皇后娘娘,齐王殿下方从惊马上落下,如今又被冷箭贯穿右胸,怕是…怕是…”

    周太医斟酌着措辞,“情况怕是不太妙。”

    “周太医怕是老糊涂了,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本宫,齐王殿下如何了?”

    周太医额上大滴冷汗落下,仍是固执道:“恕老臣无能,齐王殿下的伤势,老臣无能为力。”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魏皇后忽然嘶声咆哮起来,华美的长袍扫落案上一应物件,发出一串匝地声,“一群废物!都给本宫滚!”

    周太医正欲带着徒弟往外走,便听魏皇后冷静几分的声音徐徐响起,她好似回了几窍魂,“宁王那处,如何了?”

    周太医自然不知道宁王那处的情况,他方才出了营帐,便听到齐王遇刺的消息,被几个宫女内侍不由分说地拖着往许卓帐子里来。

    “禀皇后娘娘,老臣不知。”他心中暗暗腹诽,这位皇后娘娘当真虚伪至极,早就听闻她对养子十分刻薄,如今看来,传闻非虚啊。

    自己亲儿子躺在这半死不活了,才想起养子来,还抢先一步把他这个资历最老的太医抢先叫了过来,如今竟还装模作样地关切起来。

    我呸!

    周太医在心中淬了一口,他先前被魏皇后那样辱骂,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此刻见许卓昏迷不醒,心中竟有几分诡异的幸灾乐祸。

    魏皇后无力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

    埋伏许渊的死士自然是她问魏国公借的,许渊的死里逃生几乎令她咬碎一口银牙,她还没消化这一恶讯,更糟的消息便传来了。

    想到许卓被抬回来时气若游丝的模样,她的心一阵抽痛。

    魏皇后一寸一寸握紧了许卓的手,“卓儿,快醒过来,莫要令母后失望。”

    “莫要忘了,明昭江山,只能落在魏氏手中。”

    夜,更深人静,整座云岭弥漫着秋夜独有的冷气,许是快入冬的缘故,地上结了薄薄一层霜。

    青璇一路绕行,来到一处帐前,见两个把守侍卫昏昏欲睡,手中银针微闪。

    一息、两息、三息…

    两个侍卫终于抵不过睡意,沉沉倒了下去。

    依照常理,皇子睡卧处守卫不该如此疏忽,可许渊不同,在前来秋猎的几位皇子中,他默默无闻惯了,宫中之人向来深谙白高踩低之道。

    齐王身后有魏皇后撑腰,湘王身后站的是景帝,许渊生母身份低微,更不受养母重视,一来二去,也不再有人讨好这位不受宠的皇子。

    青璇心中微窒,撩开床帐,借着月光,远远瞧见了榻上之人苍白的面容。

    没有打算吵醒他,青璇放轻了脚步,徐徐挪步至榻前,掀起被褥一角,见他身上伤口已得到妥善处理,微微松了口气,手指则轻轻搭上他手腕。

    榻上沉睡的人忽然睁开双目,而后一股大力自腕上传来,青璇一时不察,整个人便落到许渊身上。

    对上那双亮如辰星的眸,青璇心尖猛地一颤,脱口而出:“你没睡着?”

    许渊睁眼的一瞬她便想通了,此时虽不算晚,却也的确不早,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冒险往许渊帐子里冲。

    这人原是早有预谋,早猜到她必然心中记挂,会在夜半时分行动?

    这个认识让青璇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恼意,挣扎着便要起身。

    许渊却固执地抱住她,“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不要走。”

    青璇冷硬的心肠忽然软了下来,她没好气地拍了拍许渊手掌,“我不走,你先松开我。”

    许渊没有立刻动作,默了半晌,像是确定青璇不会离开,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青璇坐直身子,这才察觉他方才动作之下牵扯到伤口,身前绷带又被染了一大片血,瞧着触目惊心。

    认命地叹口气,她从袖口取出两个瓷瓶,将一颗丹药喂入许渊口中,又搽了药粉,替他换过绷带,这才放下心,提醒道:“这是我调配的生肌膏,应当比宫中那些药管用,这几日切记饮食清淡…”

    青璇报了一大串忌口食物,见许渊目不转睛望着她,呼吸微乱,“好了,我该走了。”

    许渊却一把抓住她手,“谢姑娘留步。”

    青璇察觉他握着她的那只手传来的灼人热度,心跳缭乱,定了定神才道:“何事?”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许渊接下来要说的话,应当十分重要,心中不免一阵鼓动。

    果不其然,下一瞬,许渊深吸口气,望着青璇,“谢姑娘,我心悦你。”

    可惜光线太暗,不然青璇便能轻易发觉,他那张如白玉一般的脸,早已连着耳根红成一片。

    青璇心神大振之下,脑中竟一阵空白,还没缓过神,便听许渊略带急意的话再度响起:“不知从何时,便心悦你了。”

    “从前我总觉得,如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便祸不及家人,可不知从何时起,我便习惯了身旁有你在。”

    “你离开的那段时间,我反复告诉自己,我应该忘记从前的一切,可我很快发现,我做不到。”

    “我每日打扫那处院落,按你的意思,将枇杷送出府去,如今她亦有了自己的一番境遇,不再困于王府一角,那时我便想…”

    他抿了抿唇,那双墨瞳中的神色几乎将青璇溺毙,“我想,或许我们也能试着换一种人生,或许…”

    “待来日我大仇得报,我不做宁王,你不做谢芷,我们能否——”

    青璇忽然捂住他的唇,阻止他将话说下去。

    许渊眼神中那抹期待的光,忽然便暗了。

    果然,她对自己并无此意。

    熟料青璇忽然凑近,而后柔软的唇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分明一触即分,可那处传来的温热却像镌进了灵魂一般,永生难忘,许渊听见她徐徐开口:“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但我知晓,你这样说,我是欢喜的。”

    她弯着唇角,“这算是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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