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身形颀长、年富力强的儿子,景帝眼中划过一道嫉妒,却很快隐没下去。

    “儿臣参见父皇。”许玉跪得笔直,恭敬道。

    景帝闻言只微微抬眼,“免礼吧,你来做什么?”

    今日正是多事之秋,他心中烦得很,这才来三清真人处清修,这个节骨眼上,他来做什么?

    许玉自然知道此刻的景帝心情差极,可他今日来便是为了这桩事,闻言并未起身,“儿臣今日来,是为流民一事献策。”

    景帝这回听清了,方才不耐的神色也收敛几分,想到这个儿子也是个有才学的,生了几分别的心思,“哦?”

    “你倒说来听听。”

    “依儿臣之见,此次雪灾流民起于衣食,则当以银钱抚恤。”许玉低着头,侃侃而谈,“而今国库空虚,银钱运输途中贪官污吏之风盛行,乃我明昭大患。”

    景帝没有反驳,许玉所说的一切都是不争事实,“继续说。”

    身为皇帝,他虽不爱过问朝政,但明昭的情况他也清楚,至于为何官吏能克扣如此多的银钱,某种层面上也出于他的默许。

    贪官污吏并不可怕,水至清则无鱼,若整朝上下皆为清官,许多事情反倒难以运作。

    可一码归一码,这些蛀虫的手伸得这般长,到了危害国祚的地步,他便不能容忍了。

    他有预感,许玉接下来所言,应当与他不谋而合。

    果然,下一瞬,许玉道:“儿臣有一计,或能解燃眉之急。”

    景帝终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视这个他养了十几年的儿子。

    “此计名曰——杀鸡儆猴。”

    “杀的是哪只鸡,儆的又是哪只猴?”景帝眼中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许玉从他不再平缓的口吻中听出了别的意味,当下便直言不讳道,“魏国公府贪墨甚广,克扣军饷,又有豢养死士之嫌,儿臣以为,此番当诛魏国公府。”

    伴君如伴虎,他很清楚他的这位父皇有多狠,也知晓自己这一计,应当正中他下怀。

    这也是——

    先生教他的最后一计。

    景帝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你可知诽谤功勋,是为大罪?”

    许玉面色不改,以头抢地,“儿臣一时新机,胡乱献计,请父皇责罚。”

    景帝没有开口,道袍广袖下掩藏的那副狰狞狠绝心肠蠢蠢欲动,“罢了,你退下吧。”

    许玉依旧跪着,“儿臣出言不逊,自知有过,请父皇责罚。”

    他明白,景帝如今心念翕动,无暇顾及他,可等流寇之乱消解,自己今日这番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很快便会引得他怀疑。

    因此,他今日必定受罚。

    再者——

    许玉想起先生临走时赠予自己的那句话,虽觉得奇怪,但他对先生的所有教诲,几乎言听计从。

    这次也不例外。

    “晋阳城的天要变了,掩好门户,休养生息,莫要搅入这趟浑水。”

    景帝心事重重,也不在乎这个暂时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儿子,闻言只随他去了。

    他自然不会这般轻易定下魏国公府的罪名,那毕竟是自开国以来便有的荫封世家,岂能那般利落铲除。

    即便他很早便想这样做,可天下人的悠悠重口是难以堵住的,何况魏国公府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不能一击制服,反扑之下,或是一场浩劫。

    魏国公府这颗眼中钉他势必要除,他在意的,是时机,名正言顺拔除这枚眼中钉的时机。

    可景帝如何也猜不到,他心中尚未成型的、举棋不定的计划,早已不胫而走。

    老迈的魏国公坐在躺椅上,眼中闪烁的,是睿智而阴冷的光,他的手中,攥着一封已被揉得破旧的密函。

    他的身前,跪着国公府所有男丁。

    少时跟随先帝南征北战,中年与朝臣斡旋争权,晚年在朝中一家独大,魏国公的一生,走得波澜壮阔。

    他能预感到,自己的大限,不远了。

    那封密函被冷冷扔到地上,魏国公剧烈咳嗽起来,苍老的手指了指地上纸团,“看看吧。”

    魏桓向来惧怕他这个严厉的父亲,闻言将纸团展开,匆匆扫过几眼,面色剧变,“这、这是?”

    魏国公那双有些昏黄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天下,将要大乱了。”

    魏琏看过那张纸上内容,面色微变,“祖父——”

    若这信上所言为真,魏国公府当真是要大难临头了。

    魏国公动了动他那只枯瘦的手,“琏儿,到祖父这里来。”

    魏琏动了动膝盖,跪在他身侧,见他一张沟壑纵横脸上露出的苦意,不由心中大恸,“祖父!”

    魏国公摆了摆手,“人终有一死,哪怕我位极人臣也不例外。”他冷哼一声,“只要有我在一日,魏国公府便不会倒下。”

    说罢,这位年过七旬的枯槁老人,就这样自躺椅上颤颤巍巍起身,“琏儿,你对此事,怎么看?”

    “阳谋,此人用的,是不折不扣的阳谋。”魏琏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幕后之人生吞活剥。

    魏国公却忽然笑了,尽管他那张皱巴巴的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是啊,阳谋,我使了一辈子阴谋,却不曾想寿命将尽之时,还有故人能对我使出阳谋。”

    魏琏张了张嘴,在魏国公话中敏锐捕捉到故人二字。

    能做祖父的故人,在朝中怕是不剩几位了吧。

    “祖父觉得信中所言当真?”

    魏国公道:“应当不假,我已行将就木,他没有必要骗我。”

    信中所言,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景帝终于坐不住,要对魏国公府出手了。

    “更何况,作为臣子,却一家独大,对咱们这位陛下来说,可不是件愉悦之事。”

    自古以来,权臣结局大多荒凉,英雄下场几乎凄惨,魏国公很清楚这一点,如今魏皇后倒台,许卓卧病,治理流寇之乱又要耗上一大笔钱财,的确是铲除魏国公府的最好时机。

    便是他都不得不承认,景帝所想十分合理。

    只是故人笔迹,如此熟悉,当真叫他怀念,怀念高勉还在之时。

    他与高勉年岁相当,一文一武,辅佐先帝。

    若是高勉还在,他当真想同他说一句,“你的学生,的确当得起你曾经那样的器重。”

    是啊,这信中字迹,与当年被民间争相临摹的信阳王字迹,何曾差了分毫?

    信阳王未死,这京中局势便陡然逆转。

    高勉的徒弟,一出手便为他作了一个必死之局,这个局,他却不知该不该破。

    魏琏拳头紧攥,咬牙道:“祖父,为今之计,恐怕——”

    魏国公抬手制止他未出口之言:“琏儿,你年少便好学,即便不是我魏江之孙,亦能闯出自己一片功业。”

    他长叹一口气,“魏国公府一门荣辱,或许要折在我手上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臣不愿死,则唯有最后一道——

    反或不反?

    魏国公心痛如绞,走至今日,他亦是不曾想到。

    若反,则千秋功名尽毁,往后史官口诛笔伐,魏国公府则为窃国之臣,恶紫夺朱。

    若不反,则任由刀俎鱼肉,致魏国公府毁于一旦?

    无论哪条路,皆是魏国公不愿走的。

    魏琏面色难看,“祖父,如此昏君,不值得我魏国公府上下尽心扶持!”

    魏国公忽然笑了起来,“到底是年轻气盛,若我在你这个年纪,恐怕也是你如今这个性子。”

    活到他这个岁数,人间繁华阅尽,实在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许是故人字迹勾起许多往事,他尽犹豫不决起来。

    早在高勉扶持信阳王时,他便暗中操控景帝了。

    他与高勉不同,高勉为人清高孤傲,不喜党争,提倡正统,可信阳王有大才,又有先帝宠爱,名正言顺,辅佐这样一个皇帝,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憋屈。

    反倒是景帝,母族无权势,为人木讷怯懦,毫无主见,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傀儡君王。

    他魏江,要做便做权臣,他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者,处处优秀出挑的信阳王便不会是他心中最好的君主。

    为此,他一面与高勉虚与委蛇,支持信阳王,一面暗中为景帝筹谋,力求一击必中。

    他的计策成功了,杜玄烨战死岭南,信阳王成了乱臣贼子,宫变之下,血流成河。

    可这有什么重要?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景帝即位后,他便是第一等功臣,他的女儿入宫为后,他的儿子掌三军兵符。

    明昭半壁江山尽入他手。

    做臣子做到这个份上,他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

    临到尽头,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身前这个出类拔萃的孙儿。

    有他在,魏国公府一脉便不会绝。

    在这一点上,他和谢元义是一样的。

    他可以做乱臣贼子,可以受万世唾骂,可魏国公府一脉荣耀不可断绝。

    所以他犹豫了。

    魏琏明白他的动摇,“祖父,累世功名非我所求,若陛下当真昏庸至此,我魏国公府反了又如何!”

    魏国公这一生犯过许多错,对不住许多人,却唯独不曾愧对景帝。

    景帝的这把龙椅,若非魏国公拥护,只怕早便摇摇欲坠。

    如今狡兔死,走狗烹,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魏琏自少时便有才学,却在殿试之上屡屡隐藏锋芒,不过是为保全一个魏国公府。

    可景帝若如此心狠,他覆了这天下又如何。

    “住嘴!”魏国公大斥一声,“这样的话,往后莫要再提!”

    魏琏深吸口气,对着魏国公长揖到底,一言不发地出了庭院。

    这日的魏国公府,一片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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