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手中的屠刀迟迟不曾落下,京中但凡累世功勋,皆惴惴不安。

    一月之间,流民之祸非但没有平息的架势,反而愈演愈烈。

    这日,八百里急报频传。

    “报——北戎大军夜袭凤鸣城——”

    “报——岭南流寇令起门户,拥立草寇为王,携三万流民向北而来——”

    景帝将案前公文一并扫落,胸口剧烈起伏,“反了,都反了!”

    刘公公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场雪灾暴露了这个王朝的虚弱,时至今日,景帝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凉。

    明昭百年基业,或将毁于他手。

    时不我待,他身为君王,生杀夺予本该在一念之间,不能再犹豫了。

    他闭了闭眼,魏国公府,留不得了。

    片刻之间,魏国公府的命运便已注定。

    关外战事吃紧,境内流民四起,只要除了魏国公府,不,哪怕只是将魏国公府抄了家,空空如也的国库便能盈余起来。

    景帝窝着手中朱笔,渐渐下定了决心。

    熙宁七年的冬似乎格外漫长,青璇见院中那颗火红的柿子树结了果,又在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后,迅速凋敝下去,留下一片雪白茫茫。

    谢元义的病依旧是那个样子,她尝试过无数种法子替他拔毒,却收效甚微。

    她想,或许这便是命。

    她手中救下无数本该去往另一个世界的病患,却医不好她的生父。

    这段时日,谢元义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饶是青璇也嗅到了潜藏在晋阳底下的暗潮汹涌。

    这样风声鹤唳的晋阳,就如一片结了薄冰的湖,只需小小一颗石子投入,便能打破面上平静,重新分崩离析起来。

    服侍谢元义饮完药后,青璇抬头望了一眼白茫茫的天,心中一片冰凉。

    下了半月的雪,今日还是第一次放晴,天幕却依旧是灰白的一片,连半寸阳光都不曾见到。

    寻常百姓不懂权力更迭,他们只知这样的灾年,晴日是无比可贵,几乎每家每户都在翘首以盼,盼着太阳能早些出来。

    可人的愿望,大多时候,总是要落空的。

    到了夜里,久久不落的雪又齐天而下,浇灭了他们心中渴求已久的期盼。

    这日夜里,青璇躺在被熏得有几分燥热的被褥中,迟迟难眠,她昨日收到了许渊的书信。

    信中所说,景帝或要对魏国公府出手,他们在赌,魏国公会否殊死反抗,以谋逆之祸起兵。

    这是景帝与魏国公的博弈。

    许玉自请禁足,为的便是坐山观虎斗,他日前以死士之由弹劾魏国公,为的便是这一日。

    青璇忽然觉得荒谬至极,外有劲敌,内有流民,各方势力争夺之下,晋阳居然岌岌可危。

    一时间,她脑中划过许多人的脸,一时夫子,曾经的信阳王,一时又是无极阁主,曾拥护信阳王的宣平侯,权柄独大的魏国公,韬光养晦的颍川侯,最后定格在谢元义唇畔那抹苦笑上。

    “好好活下去。”

    要到了吧?

    谢元义的大限,便要到了吧?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正因流落江湖,摸爬滚打之间,她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

    这场时隔二十年风波又起的晋阳之乱,谢元义绝不会袖手旁观。

    不,或许他蛰伏多年,为的便是这一日。

    一时间,一个近乎悚然的念头钻入她脑海,谢元义避魏国公锋芒二十年,为的便是今日么?

    他为何如此确信,二十年后的今日,晋阳会再起离乱?

    可惜权力的更迭不会给她任何答案,这个问题,注定无解。

    她想,许渊身处其中,又当如何自处呢?

    眼皮终是不自觉沉了,青璇便在这样光怪陆离的念想中,慢慢闭上了眼。

    次日一早,一个如惊雷一般的消息传遍整个明昭,消息传到青璇耳中时,她手中汤药一时不察,撒了一地。

    谢芫急切将她手带过,细细端详,见未曾被烫伤,才松了口气,“长姐可小心些。”

    青璇此时才堪堪回神,“你说,许卓醒了?”

    谢芫肯定点头,“的确醒了,且就太医所言,身子还大好了,能跑能跳,应当是好得差不多了。”

    青璇却好似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

    一个念头自她心中缓缓成型,那样的不可思议,又那样的,合乎情理。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给许卓下的毒,这世上唯有二人能解,一个是她本人,另一个则是信阳王。

    如今她不曾动手,许卓的毒却被解开,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她的夫子,动手了。

    原先无数次盘旋的怀疑落到实处,青璇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谢芫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神情复杂,她虽处在内闱,可对近日晋阳城中的风声鹤唳,又怎会半点不知。

    许卓的苏醒,在这个节骨眼上,瞬息万变的局势中,便是那枚打破冰湖的石子,重如千钧。

    几乎在得到消息的一瞬,魏国公便下定了决心,他心中清楚,内忧外患之下,景帝对他动手便在这几日了。

    好在苍天佑他魏国公府,许卓的苏醒,似乎令这个老者腐朽的内心,陡然生出几十年前那样的豪情壮志。

    他召来魏琏,将数十年前征战沙场的那杆红缨枪赠予他,“琏儿,魏国公府的百年荣辱,祖父便交与你了。”

    此时的坤宁宫中,一片人仰马翻,早已疯魔的魏皇后在听闻许卓苏醒的消息后,几乎仰天长啸,“天佑我儿!”

    长久的失意一扫而空,魏皇后换上许久不曾披上的华贵凤袍,眼中睥睨重现,带着宫人往齐王府而去。

    这实则是不合规矩的,但在如今的晋阳,却无一人敢置喙。

    此时的齐王府中,许卓望着跪了一地的宫人,目光阴鸷。

    在跪伏一地的宫人身旁,有一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俨然不惧许卓威压。

    “多谢先生告知,本王的病,全仰仗先生了。”许卓敛了眼中恨意,沉声道。

    那人闻言不过微微一笑,一张平凡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能为齐王殿下效劳,是在下的荣幸。”

    许卓望着他脸上小人得志的神情,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命人赏赐其金银绫罗。

    那人眼中很快露出贪婪之色,许卓心中疑虑打消,对其愈发鄙夷。

    他昏睡数月,脑中的最后一幕便是他身中利箭,与那位谢家姑娘共处一处的场景。

    目光陡然转冷,这几月的记忆空白令他生出几分难言恐惧,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参见皇后娘娘——”屋外忽然传来众人齐声。

    许卓眸光微动,心中不免诧异,却在见到来人时起身下榻,“母后。”

    魏皇后见其面色红润,不似从前苍白,不由红了眼眶,忙扶住他身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天佑我儿啊!”

    许卓却蹙起眉,打量着面前与几月前截然不同的魏皇后,目光中露出几分不解。

    魏皇后见他盯着自己,屏退众人,“你们都下去吧。”

    跪了一片的宫人徐徐起身,与方才站在一旁的白衣先生一道出去。

    魏皇后方才一颗心扑在许卓身上,不曾瞧见,如今见那白衣人一张脸,下意识指了指白衣人,道:“站住。”

    白衣人闻言果真不动了,徐徐转过身来,躬身行礼:“草民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抬起头来。”魏皇后总觉得此人有种熟悉感,可一时说不出何处熟悉。

    白衣人依言抬头,垂眸掩下眼中恨意。

    魏皇后目光在那张陌生而泯然于众的脸上游移,心中总觉得何处古怪,却说不出所以然。

    半晌才道:“下去吧。”

    许卓见魏皇后神情恍惚,“母后,怎么了?”

    魏皇后摇了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我总觉得此人,十分熟悉,好似在何处见过。”

    “此人名唤徐回,是个江湖郎中,于医术一途倒是精通,儿子的病便是他治好的。”许卓闻言嗤笑起来,“不过贪财鼠辈,母后不必多虑。”

    “不过母后为何突然出宫?”

    他方才便想问了,依照礼制,魏皇后此刻应当在坤宁宫中,等着他入宫请安才是。

    且不过几月之间,魏皇后便苍老下去,一半发丝已然雪白,与从前判若两人。

    魏皇后心中总是不安,却只能将之抛诸脑后,脸色凝重,“卓儿,母后接下来所说的话,你要听清楚,一字一句都不能落下。”

    许卓从未见魏皇后如此如临大敌之色,心中微沉,他昏迷的这段时日,必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魏皇后将近日晋阳之事连同流寇、北戎进犯一并告之许卓,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熊熊燃起的斗志,“卓儿,你出生当日,我曾为你卜过一卦,卦上所言,我儿必定富贵无极。”

    “是时候了,那个位置,早晚该是你的。”

    许卓一醒,她沉睡许久的野心也一并复苏,想起前些时日父亲暗中递来的那封密函,心头一阵火热。

    许卓闻言亦热切起来,没人比他更渴望那把龙椅,可他心中仍存最后一丝理智:“母后,若我与外祖起事,日后史官又该如何写我?”

    他不仅想坐龙椅,更想名正言顺坐拥江山。

    魏皇后却苦笑起来:“你昏睡之时,崔淑妃和许玉已将大半朝臣笼络,而今我魏国公府危如累卵。”

    “卓儿,我们没有时间了。”

    此一战,成则称王,败则为寇。

    可若是不争,魏国公府百年根基或将毁于一旦。

    魏皇后和魏国公一起做了赌徒,他们在赌,赌这世上最大的一场局。

    许卓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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