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福宁殿中，竟落针可闻。
许胤的话像一片轻羽，以柔软的姿态落至众人心间，却又用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心上。
振聋发聩。
许玉攥紧拳头，想要反驳，却发现许胤所言分明是不争事实，而此时此刻，他心中被另一层游疑覆盖，手心一片汗湿。
晋阳城中各方盘踞势力在这场宫变中粉墨登场，望着面前早便该死在二十年前的信阳王，许渊心中情绪翻滚。
除却许玉，除却许卓，这场宫变的主角，还会有谁呢？
“杜将军，出来吧。”一道好听的女子声线忽然打破满室寂静，简单的一句话在众人心中炸开一道惊雷。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几乎都不可避免地投向许渊身旁冷静垂立的女子，心中泛上阵阵冷意。
尤以牧樊的讶异最甚。
姓杜的将军？
这世间哪还有姓杜的将军？
明昭开国以来，姓杜的将军也不过这么一位，若是从前，他必不会将此言放在心上，可如今——
牧樊望了一眼神情平静的信阳王，心中忽然涌出几分荒谬之感。
今夕是何年，今夕是何年？
连信阳王都能重归故里，杜玄烨未死也并非什么不可能之事。
福宁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嘶哑难听的桀笑，全身被黑袍笼罩的无极阁主徐徐显出身形，“别来无恙，牧大统领。”
分明音容已改，可牧樊在见到他的一瞬，便肯定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八尺男儿，率领一方的禁军统领，竟在此刻低下了头颅，单膝跪地，“卑职…参见杜将军！”
杜玄烨快步流星，走至他身前，一把扶起他，“倒是许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比起牧樊的激动热切，他显得十分冷淡，二十年前的那场血战，已经磨灭他全部锐气，此刻见到这个曾在他手下做事的旧将如今已成了三万禁军的统领，心中那抹感慨也显得疏离。
“将军…你的嗓子？”牧樊很快便发现杜玄烨到现在为止，不曾开口说过话。
“岭南一役时，烧坏了。”杜玄烨答得云淡风轻。
可众人心中都清楚，当年岭南一役中，杜玄烨率三万骑兵陨落南疆，通天大火焚烧了一切，将那块地方染的漆黑，至今仍寸草不生。
这样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回来的人，当真还能称之为人吗？
“允怀。”许胤望着面前那个与二十年前判若两人的将军，一时无言。
听见这个声音，杜玄烨原本平静的目光终于出现一丝波动，用复杂难言的目光将他扫了一遍：“殿下，当真是你？”
那场大火烧毁了他的傲骨，烧死了三万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烧灭了那个从前的少年名将杜玄烨。
二十年了，竟然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那些纵马饮酒、仗剑天涯的往日，似乎早已随着那场大战，灰飞烟灭。
二十年来，支撑他不死的，唯有复仇二字。
他的梦中，一时是昏庸无能的景帝，是奸佞不臣的魏国公，一时又是是背信弃义的谢元义。
无辜战死的三万冤魂，含恨死去的信阳王，在无数个黑夜中化为厉鬼，朝他这个苟活于世的残将索命。
可如今，见到这个本该死在晋阳离乱中的旧主，他冷硬的心肠忽然有了一丝龟裂，喉头滞涩，茫然失措。
恍然间，他似乎还是那个年少成名的将军，面前之人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殿下，谢元义不曾背叛，三万将士不曾冤死。
一切似乎都还能回头。
好像那二十多年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他还能重新变回那个鲜衣怒马、一往无前的少年。
许胤闭了闭眼，重见故人，他心中又何尝不是一阵痛楚，“是我。”
杜玄烨与他目光在空中交汇，二人都在彼此眼中觉出了同样的仇恨，两个同样染血的灵魂此刻站在一处，叫嚣着无边的恨意。
回不去了，怎能回得去呢。
红颜枯骨似乎不过弹指一瞬，时间是这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二十年的光阴，似乎并未改变许胤分毫，却将杜玄烨变作了另外一人。
积重难返，他们都放不下。
杜玄烨艰难地撇开目光，不再看他，针锋直指许玉：“湘王殿下，方才好戏也听够了，我倒是很想问问你。”
“那把龙椅，当真就这样诱人吗？”
许玉心头忽然一片不安，扭头便见崔淑妃连同魏皇后口中塞着布巾，被五花大绑地抬了进来。
他几乎目眦尽裂，“你对我母妃做了什么？”
杜玄烨看着这张与景帝有五分相似的脸上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忽然抚掌大笑起来：“不过是被废去四肢，喂了少许蒙汗药罢了。”
“湘王殿下何必动怒呢？”
许玉作势便要朝杜玄烨扑杀上去，却被许渊紧紧按住肩膀，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杜玄烨显然是在激怒许玉，他的手中，定然有后招。
青璇却忽然察觉不对，大喊一声，“快走！”
悉悉簌簌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福宁殿的四角忽然窜出许多通体漆黑的虫子，如一片黑黢黢的潮水，将他们吞没。
杜玄烨冷眼旁观着一切，下一瞬，带起许胤肩膀，二人身影朝殿外飞速退去。
青璇和许渊亦飞速向后退去，可毒虫速度奇快，不过几息之间便将众人团团围住，扑动着翅膀往他们身上飞去。
她在扬州时便见识过这种虫子的厉害，心中一片寒凉，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一举一动便落在杜玄烨眼中了。
那她在扬州失忆的那几年，也是杜玄烨刻意为之吗？
心中疑窦越来越深，此刻却不能细想，青璇手中玄天剑挥舞，将近身的毒虫一并扫落。
可身上伤势惨重，已经刻不容缓，额上大滴冷汗垂地，猝不及防之间，青璇被带入一个温暖怀抱，嗅到安心的冷香，慢慢停住了挣扎。
她早已精疲力尽。
到了此刻，心中那抹疲惫终于全然占了上风，手中玄天剑铮然落地，震开一片毒虫。
“够了！”望见这一幕，许胤忽然沉声对杜玄烨沉声喝道。
杜玄烨却不理会他的训斥，他们之间早已不复当年，二十年的仇恨令他刻骨铭心，随之而来的，是情绪的淡漠。
没有谁能阻止他复仇，哪怕是身为昔日旧主的许胤也不行。
他没有资格，也不能替那无辜战死的三万冤魂原谅。
许平该死，他的儿子该死，谢元义该死，他的女儿也一样该死。
下地狱去为他们赎罪吧，杜玄烨眼中尽是毁天灭地的疯狂。
黑袍覆面，许胤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心中却一阵痛惜，他明白杜玄烨为何疯狂，正如他明白，他无力、也不能改变一般。
他和杜玄烨一样，痛恨着曾经那个无能的自己。
可如今，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了。
北边的将士们等不起，泰宁三卫等不起，饿殍遍野、流民四起的明昭，再也等不起了。
国祚危亡，晋阳宫变之下，气数将尽的王朝离乱，权力的更迭，是流血的刀光剑影，这柄利剑伤的，不止是他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许胤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没有再劝，而是转身朝殿内走去，从袖中取出三枚黑色弹丸，轰然飞出——
连片的爆炸声响起，弹丸所过之处，成千上万的毒虫尸体炸开，毒液迸溅，将福宁殿染成地狱。
可不够，远远不够。
福宁殿的四角，仍有源源不断的毒虫爬出，无穷无尽。
杜玄烨望着许胤前去的背影，眼中晦暗不明，黑袍之下的手骨被捏地喀喀作响，他却浑然未觉。
他的身后，忽然多了一人，脸覆鎏金面具的青年站在一旁，默了许久，终于问：“这样做，当真是对的吗？”
杜玄烨眼中忽然浮现暴戾之色，转过身，冷冷打了青年一巴掌，“对或不对，容不得你置喙。”
“三万宣平冤魂的仇，我势必要报。”
南面的厮杀声愈发近了，杜玄烨唇角扯出一个冰冷弧度，“终于来了。”
“谢元义，你我阔别多年，终于要再见了。”
随着一阵惊天动地之声，成千上万的兵马自门外涌入，为首的谢元义带着身后铁骑破门而出，翻身下马，与身着黑袍的遥遥对望。
“杜将军，你我既有相同志向，不如约定来日，待我随父从戎，立下军功，定要与你一般为官为将，护我明昭寸寸山河。”
“仲觉，你我今日立誓，待来日，你我分属左右二将，定戮力同心，攘外安内，令外族蛮夷再不能夺我明昭半寸山河！”
言犹在耳，却早已物非人也非。
谢元义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节：“允怀…”
杜玄烨听了这个称呼，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几乎是咆哮着出声：“允怀？你也配喊我允怀？”
他的嗓音无比沙哑难听，与从前那个在北境醉卧、哼着敕勒歌的少年将军，全然不像一人。
谢元义想起岭南那场无边大火，望着他黑袍覆面的脸，一时什么都清楚了，深吸口气，“允怀，如果你我今日注定兵戎相见，我的确有愧……”
杜玄烨愤然打断他，“有愧？谢元义，你也会有愧？”他大笑起来，那笑声含着毁天灭地的嘲弄，“当年你与我曾立誓，一同辅佐信阳王，荡清世间不平，收复明昭山河！”
他几乎咬牙切齿，“可你做了什么？！”
“你在我和三万将士战死岭南之际，转头背叛，投入许平麾下，与魏国公这条老狗同流合污，构陷忠良，逼得殿下饮下毒酒，将颍川侯一家拉下地狱！”
“事到如今，你跟我说悔？哈哈哈…”他忽然冷静下来，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收敛，淡声道：“晚了，一切都晚了。”
“你的女儿在我手下历练数年，与你不同，她倒是生了一副慈悲心肠。”
谢元义猛地看向殿中，那白衣染血、被许渊护在怀中的女子。
他的女儿。
谢元义痛苦地闭上了眼。
杜玄烨终于吐出最后一句话：“可惜，她有你这样一个父亲。”
“同样该死。”
余光猛然瞥到一袭月白衣袍、一如当年的许胤，谢元义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殿下！”
他嘴唇翕动，半晌才艰难吐出一句话：“罪臣，自请伏诛。”
信阳王微微扭头，与他目光对上，轻轻摇了摇头，手中一枚银针飞出，打在谢元义手上，断了其想自裁的念头。
杜玄烨见他有赴死之心，忽然眼眶通红，掐住谢元义脖颈，将他提了起来，语气阴狠：“你怎配这样痛快的死？”
“谢元义，我要你为曾经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许胤眼含悲悯地望了杜玄烨一眼，忽然不再认识这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至交好友。
这些年来，他四处奔波，也听闻不少无极阁造下的祸事，亦猜到杜玄烨与南疆应当达成了某种合作，可他想起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心中仍存着最后一丝侥幸，或许杜玄烨并不如旁人所见的那般。
可如今，他再见杜玄烨，才明白传言非虚，从前那个体恤民生、有凌云之志的少年，的确变得彻彻底底。
如今的杜玄烨已经不是杜玄烨，而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他无法责怪杜玄烨，却不能坐视不理，任由他大开杀戒，在明昭掀起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许胤望着一片狼藉的福宁殿，忽然想起年少时，他亦喜欢跑到此处，与父皇谈心。
回忆如猛兽一般叫嚣着，席卷而来——
许胤睁开双眼，手中一枚丹药瞬间化为齑粉，卷起片片尘埃，顺着呼啸北风落至殿内，那些原本攀爬的毒虫忽然慢下动作，最后翻滚肚皮，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令人牙酸的振翅声徐徐消散。
与毒虫厮杀的许渊和许玉终于挣脱桎梏，翩然落至福宁殿外。
许渊眸光复杂，揽着怀中青璇，知道面前这个应当称作皇叔的人，便是青璇口中夫子，“多谢…信阳王殿下。”
许胤却一寸寸扫过许渊眉眼，眼中露出几分眷恋，却很快化为冰冷。
虽是谭儿的儿子，却留着许平的血脉。
是那个许平畜生强迫谭儿生下的。
想到这一点，许胤蹙紧了眉，似是见到什么脏东西一般挪开目光，望着身后一言不发的许玉：“湘王殿下，可还认得我？”
他口中发出的声音与方才不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低哑。
许玉甫一听到这个声音，便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先生！”
这个声音对他而言是那样熟悉，在无数次他与许卓争斗的刀光剑影里，他的书房，总会坐着那样一位幕僚。
他满头白发，沟壑纵横的脸上唯有一双睿智沧桑的眸。
许玉猛然撞入许胤那双与那位先生如出一辙的眸中，只觉心惊肉跳。
许胤便笑了起来，“不错，我就是先生，别来无恙，湘王殿下。”
“在你心里，我早已死在那毒药之下，被扔入乱葬岗了吧？”
许玉广袖下十指攥紧，寒声道：“你想说什么？”
“湘王殿下不必担忧，本殿既选定了你，便不会与你争那个位置。”
许玉方松下一点心，立时又提了起来，“那你今日——”
你既无意朝堂，既已知晓我有灭口之心，今日又为何要再出现？！
信阳王，你究竟为了什么？
许胤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闻言只是叹了口气，“为人君者，当要狠绝些。”
我当年便不该那般优柔寡断。
“湘王殿下做得很好，还望湘王殿下日后，仍能如对本殿一般，莫留仁慈之心。”
“今日本殿要教你的最后一课，便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望着许玉身后簇拥着的、身披银铠的禁军，神情淡漠，语气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蛊惑：“现在，执起你手中的剑，杀了我，杀了谢元义，杀了杜玄烨。”
“许卓残兵必败，届时湘王殿下便能君临天下。”
“动手吧。”
许胤一番话掷地有声，许渊连同杜玄烨皆朝他望了过去。
可惜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半点变化也无。
青璇似乎陷入了一片昏暗，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后渐渐天光大亮。
满目葱茏的山中，一个约莫三四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漫山遍野地跑，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对身后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挥了挥手，做了个鬼脸：“夫子，来抓我呀！”
她生得白净伶俐，一张圆圆的小脸上是灿若星辰的眸，此刻笑得眉眼弯弯，比民间最精巧的磨喝乐都要灵动三分。
“璇儿，慢些跑！”身着白衣的年轻人背着一个背篓，中间满满当当地乘着草药，无奈地冲她招手。
一大一小之间，默默温情流淌。
一阵白光闪过，物换星移之间，原本稚嫩的女娃娃长成了俏丽的女孩子，身长也高了几分，五官虽与幼时一样，面颊上的婴儿肥却褪去不少，隐约能窥见来日样貌。
还是少时那座她和夫子相伴的山，不过此时已至秋日，满眼流金叠翠，数不清的落叶堆积在地。
划拉——
一阵秋风扫过，吹起片片金黄，盘旋在空中，乱舞在小女孩眼前。
七岁的小女孩已经十分懂事，不再同夫子玩闹，而是沉默着从背后小小的篓里取出一把镰刀，对着眼前一株药草割了半晌。
良久，她吐出一口气，抬起帕子擦了擦额上晶莹的汗珠，眼神亮亮，献宝似的捧起那株被割下的药草给眼前的人看：“夫子，你瞧。”
那席白衣胜雪，温雅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璇儿做得很好。”
小女孩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将摘下的药草丢入身后背篓，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漫天的风雪覆盖了荒山，这里人迹罕至，连供暖的炭火都无，可小女孩的被褥却厚实极了，盖在她身上，如一座小山。
沉睡中的小女孩睁开有些朦胧的睡眼，伸了个懒腰，熟练地穿衣梳洗，往白衣人房中奔去，“夫子！夫子！”
醒来便寻夫子几乎成了她的辰定昏醒，数年如一日。
往日夫子听见她的声音，会推开那扇紧闭的门，而后温柔地替她整理跑得凌乱的衣襟，用略沉的声音提醒她：“慢些跑。”
可今日夫子的房中却安安静静的。
突如其来的恐惧席卷了小女孩稚嫩的心，她在整座山中拼命地跑，在积雪未化的山路中摔了一跤，磕破了头，弄伤了手。
没有，哪里都没有，这座山上，到处都没有夫子的身影。
也许夫子是下山去采买东西了，小女孩揉了揉有些发痛的胳膊，自积满皑皑白雪的山巅俯瞰山下。
可惜这儿终年云雾缭绕，她什么都看不清。
小女孩就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到山巅的雪被太阳一照，化成潺潺水流，奔流向未知远方。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晕照在她脸侧，将她的影子拉的长长。
金乌终于落了，莹白的月华洒满山巅，小女孩终于恍然大悟。
她的夫子不会回来了。
她沉默着整理好衣襟，履行着夫子所说的话，正衣冠，小小的孩子，此刻像个大人一般，一言不发地回了那座寂冷漆黑的屋子。
小女孩掌了灯，暖光的烛光渐渐照亮长夜，余光瞥到一处，她忽然张了张嘴，疯狂地扑向那张桌案。
浅黄的纸张像一片轻羽，飘然落地。
两张银票静静躺在一旁，无声诉说着白衣人的离去。
小女孩尚小，小得不知离别为何物，喉头细碎的哽咽却暴露了她的脆弱，体内似乎有一根弦，轰然断裂。
难捱的冬从未远去，如织的大道间，发髻凌乱、面染尘灰的小女孩穿着破旧的衣衫，面容惨白。
身上的银钱被人抢走，腹中饥饿化作凶猛野兽，将她最后一丝气力吞噬。
“璇儿。”
“璇儿——”
“璇儿！”
耳畔似乎传来熟悉声线，她奋力睁了睁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望见一袭白衣。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
小女孩不知哪来的力气，用满是冻疮的手抓起地上一捧雪，不知寒冷地纳入口中。
已经僵硬的手指没有半分知觉，须臾，雪水化为一阵寒凉侵入肺腑。
眼前那抹白衣终于再也看不见，小女孩将冻僵的十指掐进深雪。
彻骨冰寒。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抛下我……”
“夫子……”
她终是不甘地闭上了眼。
许胤的话像一片轻羽，以柔软的姿态落至众人心间，却又用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心上。
振聋发聩。
许玉攥紧拳头，想要反驳，却发现许胤所言分明是不争事实，而此时此刻，他心中被另一层游疑覆盖，手心一片汗湿。
晋阳城中各方盘踞势力在这场宫变中粉墨登场，望着面前早便该死在二十年前的信阳王，许渊心中情绪翻滚。
除却许玉，除却许卓，这场宫变的主角，还会有谁呢？
“杜将军，出来吧。”一道好听的女子声线忽然打破满室寂静，简单的一句话在众人心中炸开一道惊雷。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几乎都不可避免地投向许渊身旁冷静垂立的女子，心中泛上阵阵冷意。
尤以牧樊的讶异最甚。
姓杜的将军？
这世间哪还有姓杜的将军？
明昭开国以来，姓杜的将军也不过这么一位，若是从前，他必不会将此言放在心上，可如今——
牧樊望了一眼神情平静的信阳王，心中忽然涌出几分荒谬之感。
今夕是何年，今夕是何年？
连信阳王都能重归故里，杜玄烨未死也并非什么不可能之事。
福宁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嘶哑难听的桀笑，全身被黑袍笼罩的无极阁主徐徐显出身形，“别来无恙，牧大统领。”
分明音容已改，可牧樊在见到他的一瞬，便肯定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八尺男儿，率领一方的禁军统领，竟在此刻低下了头颅，单膝跪地，“卑职…参见杜将军！”
杜玄烨快步流星，走至他身前，一把扶起他，“倒是许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比起牧樊的激动热切，他显得十分冷淡，二十年前的那场血战，已经磨灭他全部锐气，此刻见到这个曾在他手下做事的旧将如今已成了三万禁军的统领，心中那抹感慨也显得疏离。
“将军…你的嗓子？”牧樊很快便发现杜玄烨到现在为止，不曾开口说过话。
“岭南一役时，烧坏了。”杜玄烨答得云淡风轻。
可众人心中都清楚，当年岭南一役中，杜玄烨率三万骑兵陨落南疆，通天大火焚烧了一切，将那块地方染的漆黑，至今仍寸草不生。
这样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回来的人，当真还能称之为人吗？
“允怀。”许胤望着面前那个与二十年前判若两人的将军，一时无言。
听见这个声音，杜玄烨原本平静的目光终于出现一丝波动，用复杂难言的目光将他扫了一遍：“殿下，当真是你？”
那场大火烧毁了他的傲骨，烧死了三万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烧灭了那个从前的少年名将杜玄烨。
二十年了，竟然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那些纵马饮酒、仗剑天涯的往日，似乎早已随着那场大战，灰飞烟灭。
二十年来，支撑他不死的，唯有复仇二字。
他的梦中，一时是昏庸无能的景帝，是奸佞不臣的魏国公，一时又是是背信弃义的谢元义。
无辜战死的三万冤魂，含恨死去的信阳王，在无数个黑夜中化为厉鬼，朝他这个苟活于世的残将索命。
可如今，见到这个本该死在晋阳离乱中的旧主，他冷硬的心肠忽然有了一丝龟裂，喉头滞涩，茫然失措。
恍然间，他似乎还是那个年少成名的将军，面前之人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殿下，谢元义不曾背叛，三万将士不曾冤死。
一切似乎都还能回头。
好像那二十多年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他还能重新变回那个鲜衣怒马、一往无前的少年。
许胤闭了闭眼，重见故人，他心中又何尝不是一阵痛楚，“是我。”
杜玄烨与他目光在空中交汇，二人都在彼此眼中觉出了同样的仇恨，两个同样染血的灵魂此刻站在一处，叫嚣着无边的恨意。
回不去了，怎能回得去呢。
红颜枯骨似乎不过弹指一瞬，时间是这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二十年的光阴，似乎并未改变许胤分毫，却将杜玄烨变作了另外一人。
积重难返，他们都放不下。
杜玄烨艰难地撇开目光，不再看他，针锋直指许玉：“湘王殿下，方才好戏也听够了，我倒是很想问问你。”
“那把龙椅，当真就这样诱人吗？”
许玉心头忽然一片不安，扭头便见崔淑妃连同魏皇后口中塞着布巾，被五花大绑地抬了进来。
他几乎目眦尽裂，“你对我母妃做了什么？”
杜玄烨看着这张与景帝有五分相似的脸上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忽然抚掌大笑起来：“不过是被废去四肢，喂了少许蒙汗药罢了。”
“湘王殿下何必动怒呢？”
许玉作势便要朝杜玄烨扑杀上去，却被许渊紧紧按住肩膀，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杜玄烨显然是在激怒许玉，他的手中，定然有后招。
青璇却忽然察觉不对，大喊一声，“快走！”
悉悉簌簌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福宁殿的四角忽然窜出许多通体漆黑的虫子，如一片黑黢黢的潮水，将他们吞没。
杜玄烨冷眼旁观着一切，下一瞬，带起许胤肩膀，二人身影朝殿外飞速退去。
青璇和许渊亦飞速向后退去，可毒虫速度奇快，不过几息之间便将众人团团围住，扑动着翅膀往他们身上飞去。
她在扬州时便见识过这种虫子的厉害，心中一片寒凉，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一举一动便落在杜玄烨眼中了。
那她在扬州失忆的那几年，也是杜玄烨刻意为之吗？
心中疑窦越来越深，此刻却不能细想，青璇手中玄天剑挥舞，将近身的毒虫一并扫落。
可身上伤势惨重，已经刻不容缓，额上大滴冷汗垂地，猝不及防之间，青璇被带入一个温暖怀抱，嗅到安心的冷香，慢慢停住了挣扎。
她早已精疲力尽。
到了此刻，心中那抹疲惫终于全然占了上风，手中玄天剑铮然落地，震开一片毒虫。
“够了！”望见这一幕，许胤忽然沉声对杜玄烨沉声喝道。
杜玄烨却不理会他的训斥，他们之间早已不复当年，二十年的仇恨令他刻骨铭心，随之而来的，是情绪的淡漠。
没有谁能阻止他复仇，哪怕是身为昔日旧主的许胤也不行。
他没有资格，也不能替那无辜战死的三万冤魂原谅。
许平该死，他的儿子该死，谢元义该死，他的女儿也一样该死。
下地狱去为他们赎罪吧，杜玄烨眼中尽是毁天灭地的疯狂。
黑袍覆面，许胤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心中却一阵痛惜，他明白杜玄烨为何疯狂，正如他明白，他无力、也不能改变一般。
他和杜玄烨一样，痛恨着曾经那个无能的自己。
可如今，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了。
北边的将士们等不起，泰宁三卫等不起，饿殍遍野、流民四起的明昭，再也等不起了。
国祚危亡，晋阳宫变之下，气数将尽的王朝离乱，权力的更迭，是流血的刀光剑影，这柄利剑伤的，不止是他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许胤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没有再劝，而是转身朝殿内走去，从袖中取出三枚黑色弹丸，轰然飞出——
连片的爆炸声响起，弹丸所过之处，成千上万的毒虫尸体炸开，毒液迸溅，将福宁殿染成地狱。
可不够，远远不够。
福宁殿的四角，仍有源源不断的毒虫爬出，无穷无尽。
杜玄烨望着许胤前去的背影，眼中晦暗不明，黑袍之下的手骨被捏地喀喀作响，他却浑然未觉。
他的身后，忽然多了一人，脸覆鎏金面具的青年站在一旁，默了许久，终于问：“这样做，当真是对的吗？”
杜玄烨眼中忽然浮现暴戾之色，转过身，冷冷打了青年一巴掌，“对或不对，容不得你置喙。”
“三万宣平冤魂的仇，我势必要报。”
南面的厮杀声愈发近了，杜玄烨唇角扯出一个冰冷弧度，“终于来了。”
“谢元义，你我阔别多年，终于要再见了。”
随着一阵惊天动地之声，成千上万的兵马自门外涌入，为首的谢元义带着身后铁骑破门而出，翻身下马，与身着黑袍的遥遥对望。
“杜将军，你我既有相同志向，不如约定来日，待我随父从戎，立下军功，定要与你一般为官为将，护我明昭寸寸山河。”
“仲觉，你我今日立誓，待来日，你我分属左右二将，定戮力同心，攘外安内，令外族蛮夷再不能夺我明昭半寸山河！”
言犹在耳，却早已物非人也非。
谢元义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节：“允怀…”
杜玄烨听了这个称呼，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几乎是咆哮着出声：“允怀？你也配喊我允怀？”
他的嗓音无比沙哑难听，与从前那个在北境醉卧、哼着敕勒歌的少年将军，全然不像一人。
谢元义想起岭南那场无边大火，望着他黑袍覆面的脸，一时什么都清楚了，深吸口气，“允怀，如果你我今日注定兵戎相见，我的确有愧……”
杜玄烨愤然打断他，“有愧？谢元义，你也会有愧？”他大笑起来，那笑声含着毁天灭地的嘲弄，“当年你与我曾立誓，一同辅佐信阳王，荡清世间不平，收复明昭山河！”
他几乎咬牙切齿，“可你做了什么？！”
“你在我和三万将士战死岭南之际，转头背叛，投入许平麾下，与魏国公这条老狗同流合污，构陷忠良，逼得殿下饮下毒酒，将颍川侯一家拉下地狱！”
“事到如今，你跟我说悔？哈哈哈…”他忽然冷静下来，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收敛，淡声道：“晚了，一切都晚了。”
“你的女儿在我手下历练数年，与你不同，她倒是生了一副慈悲心肠。”
谢元义猛地看向殿中，那白衣染血、被许渊护在怀中的女子。
他的女儿。
谢元义痛苦地闭上了眼。
杜玄烨终于吐出最后一句话：“可惜，她有你这样一个父亲。”
“同样该死。”
余光猛然瞥到一袭月白衣袍、一如当年的许胤，谢元义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殿下！”
他嘴唇翕动，半晌才艰难吐出一句话：“罪臣，自请伏诛。”
信阳王微微扭头，与他目光对上，轻轻摇了摇头，手中一枚银针飞出，打在谢元义手上，断了其想自裁的念头。
杜玄烨见他有赴死之心，忽然眼眶通红，掐住谢元义脖颈，将他提了起来，语气阴狠：“你怎配这样痛快的死？”
“谢元义，我要你为曾经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许胤眼含悲悯地望了杜玄烨一眼，忽然不再认识这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至交好友。
这些年来，他四处奔波，也听闻不少无极阁造下的祸事，亦猜到杜玄烨与南疆应当达成了某种合作，可他想起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心中仍存着最后一丝侥幸，或许杜玄烨并不如旁人所见的那般。
可如今，他再见杜玄烨，才明白传言非虚，从前那个体恤民生、有凌云之志的少年，的确变得彻彻底底。
如今的杜玄烨已经不是杜玄烨，而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他无法责怪杜玄烨，却不能坐视不理，任由他大开杀戒，在明昭掀起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许胤望着一片狼藉的福宁殿，忽然想起年少时，他亦喜欢跑到此处，与父皇谈心。
回忆如猛兽一般叫嚣着，席卷而来——
许胤睁开双眼，手中一枚丹药瞬间化为齑粉，卷起片片尘埃，顺着呼啸北风落至殿内，那些原本攀爬的毒虫忽然慢下动作，最后翻滚肚皮，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令人牙酸的振翅声徐徐消散。
与毒虫厮杀的许渊和许玉终于挣脱桎梏，翩然落至福宁殿外。
许渊眸光复杂，揽着怀中青璇，知道面前这个应当称作皇叔的人，便是青璇口中夫子，“多谢…信阳王殿下。”
许胤却一寸寸扫过许渊眉眼，眼中露出几分眷恋，却很快化为冰冷。
虽是谭儿的儿子，却留着许平的血脉。
是那个许平畜生强迫谭儿生下的。
想到这一点，许胤蹙紧了眉，似是见到什么脏东西一般挪开目光，望着身后一言不发的许玉：“湘王殿下，可还认得我？”
他口中发出的声音与方才不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低哑。
许玉甫一听到这个声音，便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先生！”
这个声音对他而言是那样熟悉，在无数次他与许卓争斗的刀光剑影里，他的书房，总会坐着那样一位幕僚。
他满头白发，沟壑纵横的脸上唯有一双睿智沧桑的眸。
许玉猛然撞入许胤那双与那位先生如出一辙的眸中，只觉心惊肉跳。
许胤便笑了起来，“不错，我就是先生，别来无恙，湘王殿下。”
“在你心里，我早已死在那毒药之下，被扔入乱葬岗了吧？”
许玉广袖下十指攥紧，寒声道：“你想说什么？”
“湘王殿下不必担忧，本殿既选定了你，便不会与你争那个位置。”
许玉方松下一点心，立时又提了起来，“那你今日——”
你既无意朝堂，既已知晓我有灭口之心，今日又为何要再出现？！
信阳王，你究竟为了什么？
许胤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闻言只是叹了口气，“为人君者，当要狠绝些。”
我当年便不该那般优柔寡断。
“湘王殿下做得很好，还望湘王殿下日后，仍能如对本殿一般，莫留仁慈之心。”
“今日本殿要教你的最后一课，便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望着许玉身后簇拥着的、身披银铠的禁军，神情淡漠，语气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蛊惑：“现在，执起你手中的剑，杀了我，杀了谢元义，杀了杜玄烨。”
“许卓残兵必败，届时湘王殿下便能君临天下。”
“动手吧。”
许胤一番话掷地有声，许渊连同杜玄烨皆朝他望了过去。
可惜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半点变化也无。
青璇似乎陷入了一片昏暗，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后渐渐天光大亮。
满目葱茏的山中，一个约莫三四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漫山遍野地跑，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对身后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挥了挥手，做了个鬼脸：“夫子，来抓我呀！”
她生得白净伶俐，一张圆圆的小脸上是灿若星辰的眸，此刻笑得眉眼弯弯，比民间最精巧的磨喝乐都要灵动三分。
“璇儿，慢些跑！”身着白衣的年轻人背着一个背篓，中间满满当当地乘着草药，无奈地冲她招手。
一大一小之间，默默温情流淌。
一阵白光闪过，物换星移之间，原本稚嫩的女娃娃长成了俏丽的女孩子，身长也高了几分，五官虽与幼时一样，面颊上的婴儿肥却褪去不少，隐约能窥见来日样貌。
还是少时那座她和夫子相伴的山，不过此时已至秋日，满眼流金叠翠，数不清的落叶堆积在地。
划拉——
一阵秋风扫过，吹起片片金黄，盘旋在空中，乱舞在小女孩眼前。
七岁的小女孩已经十分懂事，不再同夫子玩闹，而是沉默着从背后小小的篓里取出一把镰刀，对着眼前一株药草割了半晌。
良久，她吐出一口气，抬起帕子擦了擦额上晶莹的汗珠，眼神亮亮，献宝似的捧起那株被割下的药草给眼前的人看：“夫子，你瞧。”
那席白衣胜雪，温雅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璇儿做得很好。”
小女孩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将摘下的药草丢入身后背篓，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漫天的风雪覆盖了荒山，这里人迹罕至，连供暖的炭火都无，可小女孩的被褥却厚实极了，盖在她身上，如一座小山。
沉睡中的小女孩睁开有些朦胧的睡眼，伸了个懒腰，熟练地穿衣梳洗，往白衣人房中奔去，“夫子！夫子！”
醒来便寻夫子几乎成了她的辰定昏醒，数年如一日。
往日夫子听见她的声音，会推开那扇紧闭的门，而后温柔地替她整理跑得凌乱的衣襟，用略沉的声音提醒她：“慢些跑。”
可今日夫子的房中却安安静静的。
突如其来的恐惧席卷了小女孩稚嫩的心，她在整座山中拼命地跑，在积雪未化的山路中摔了一跤，磕破了头，弄伤了手。
没有，哪里都没有，这座山上，到处都没有夫子的身影。
也许夫子是下山去采买东西了，小女孩揉了揉有些发痛的胳膊，自积满皑皑白雪的山巅俯瞰山下。
可惜这儿终年云雾缭绕，她什么都看不清。
小女孩就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到山巅的雪被太阳一照，化成潺潺水流，奔流向未知远方。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晕照在她脸侧，将她的影子拉的长长。
金乌终于落了，莹白的月华洒满山巅，小女孩终于恍然大悟。
她的夫子不会回来了。
她沉默着整理好衣襟，履行着夫子所说的话，正衣冠，小小的孩子，此刻像个大人一般，一言不发地回了那座寂冷漆黑的屋子。
小女孩掌了灯，暖光的烛光渐渐照亮长夜，余光瞥到一处，她忽然张了张嘴，疯狂地扑向那张桌案。
浅黄的纸张像一片轻羽，飘然落地。
两张银票静静躺在一旁，无声诉说着白衣人的离去。
小女孩尚小，小得不知离别为何物，喉头细碎的哽咽却暴露了她的脆弱，体内似乎有一根弦，轰然断裂。
难捱的冬从未远去，如织的大道间，发髻凌乱、面染尘灰的小女孩穿着破旧的衣衫，面容惨白。
身上的银钱被人抢走，腹中饥饿化作凶猛野兽，将她最后一丝气力吞噬。
“璇儿。”
“璇儿——”
“璇儿！”
耳畔似乎传来熟悉声线，她奋力睁了睁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望见一袭白衣。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
小女孩不知哪来的力气，用满是冻疮的手抓起地上一捧雪，不知寒冷地纳入口中。
已经僵硬的手指没有半分知觉，须臾，雪水化为一阵寒凉侵入肺腑。
眼前那抹白衣终于再也看不见，小女孩将冻僵的十指掐进深雪。
彻骨冰寒。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抛下我……”
“夫子……”
她终是不甘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