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吊可不是这样的。”那人带着笑腔陈述。

    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声音呢,声调低沉却温柔,音色细腻,像一块羊脂玉沉入水底。

    周娆没敢抬头去看他,只觉得刚才的形象过于丢人。

    “才不是,”周娆小声的反驳道:“我在取风筝。”

    她想了想措辞,又说:“后来……我就吊在上面练臂力。”

    “嗯?”

    “如此刻苦啊,当真难得。”他似乎在憋笑。

    “那我再将你挂上去如何?”

    ……

    她耷拉着脑袋,收敛起因肌肉酸痛的扭曲表情,只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不必了,今天…不想练了。”

    “若是要练…”他停下玩笑,若有所思:“不如先练好轻功。”

    “不然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臂力再好也是无用。”他伸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在斗篷上辨出轮廓后,轻轻搭在她的臂上按揉。

    手指颀长,骨节分明,修正如竹,只有指尖点了朱砂般的发红,连带着一种不沾烟火的清隽贵气。

    虽然知道这是在为她舒缓疼痛,周娆的脸却不由自主地热了。

    如此自然的亲昵,她要是介怀什么,倒显得十分矫揉。

    恍惚间,斗篷上垂下了几缕发丝。

    白纸落墨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温和的沉水香蛊惑般包裹着她,风流而缱倦。

    她心跳如雷,抑制不住抬头看他。

    那样好看的一张脸是怎样的,后来她常常向竹月描绘着,再后来她甚至只记住惊艳绝伦四字,每次回忆只是记起模糊的光影,自己呆滞的神情以及时常提起在他面前失了颜色的自卑。

    她记得他一边询问自己,一边隔着那层斗篷按摩手臂的痛处。

    软绸那面传来温热的触感,纵使力度加大,也只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惬意。

    直到最后微微发力,手臂才有了撕裂的痛感,她几乎疼的掉泪,却又看到他飞身取下纸鸢递给她,她抬手,发现疼痛缓解了不少。

    她问他名字,好把衣服还他,他有些犹豫,告诉自己他叫凤庐。

    那时她围着他的斗篷小心翼翼地向他介绍自己:“我是周娆,周丞相之女,周尧的妹妹。”

    他似乎只嗤笑一声:“我知道了。”

    这大概是她最大胆的一次示好,只是后来她真想冲回那个午后,抽自己两耳光,让自己说完名字就闭嘴,后面的那句赘余让人听着,不是摆明了拿身份压他?!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惊艳了周娆的少女时代,不经意撬开她的心门,永远留在了里面。

    后来她常常听着贵女们组团八卦,选举兄长是京城第一美男子的时候,她常常心里不服气地想去争辩,又自私地藏住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偶尔露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神情。

    周娆其实早就想到凤庐会来探望,曾经她有意无意地在兄长的房内窥见几次,似乎是周尧的幕僚。

    后来她练好了轻功,翻墙下树早不在话下,可是原本每次想还他斗篷,却疏于面浅未曾上前,更不必说去表白心意。

    那件斗篷算是她的牵挂,也是她编来去见他的正当理由。

    不过这一次她是周尧,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毫无忌惮地正视他。

    凤庐已至门口,周娆佯作病态,唤他进来,心却紧张地雀跃着。

    爽朗的男声从屏风后传来,她略微扶着立枕坐直,看到一人笑意盈盈地走进。

    “尧兄久睡不醒,可做了个好梦?”

    一人拂袖上榻,天青色的大袖衫漫上床檐。

    “你这住处着实难找,不过还算养人。”他目光环绕一周,又笑着停在她眼前。

    “莫取笑我了。”周娆怔然。

    来者是近乎陌生的一张脸,与曾经遇到的那人长相气质完全不同。

    那人虽周身萦绕着冰冷禁欲的气息,内里却是温柔缱倦让人无端想亲近。

    这个则是有些凌厉的少年气,似一碗新砌的竹青茶才掀盖时扑面而来的沁脾。

    又怎会是同一人?

    她呆呆地唤了声:“凤庐?”

    “嗯,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见到他应的这么自然,心下确定那人骗了自己。

    原来偷偷写尽无数种可能,写了那么多卷的名字,竟是个陌生人。

    “尧兄,你脸色有些差。”凤庐关切道。

    她感到衣袖覆面,冰凉的手背探上她的额头。

    周娆一愣,想来他同哥哥关系甚密,如此举动应属正常,只是她觉得着不探还好,手背触额的一瞬,她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发烫。

    “这些年,你有些消瘦了……”那手又探上她的脸,周娆不自觉地偏过头。

    她往常看到周尧同他那些狐朋狗友鼓瑟鸣弦十分亲昵的时候,甚至有些激动。

    虽然不知道这种激动从何而来,但她看到他们偶尔做一些有些亲密的举动时,反觉得十分赏心悦目,事后还常常地打听八卦。这算是她的一个怪癖?

    虽说对哥哥而言,再怎么亲密的接触都实属自然。可是她如今却不是哥哥,那人的行为她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你这次来,没人让你带话?”周娆打断他的动作,没由头地岔开一句。

    既然那人谎称是他,又同是哥哥的门客,那两人必定相识。照那人出入哥哥院内的频率来看,那人显然与哥哥更亲近,如今周尧醒来一个平时不甚面熟的人都来探望,他却迟迟未来,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弦桐哥哥吗?”凤庐调戏未果,漫不经心地从旁边拿过一块糕点咬了口,含糊不清地说:“他让你好好休息,这段时间就不见你了。”

    “你昏迷这段时间,他也总是病恹恹的不见客。”他突然眼里噙着笑,一脸戏谑地看向周娆:“你说,他莫不是得了相思病?”

    任周娆不认得这弦桐是何许人,也听出他调笑的意味。

    周尧可从不会在调情中败阵。

    她眼波流转,勾起唇角,起身凑近那人的耳畔吐着如丝如缕的气息:

    “那你呢,也得相思病了吗?”

    凤庐感到耳畔传来一阵酥麻,应激似的向后退身,却撞上了床尾的围栏。

    她赢了。

    他懊恼地扶着尾脊,一脸宁死不从,只别过脸说:“别拿对他的那套使我身上,我只是个传话的。”

    面色一本正经,耳廓微微发红。

    周娆笑了,这种手段她不止一次见她哥使过,不管是对他那些往来甚密的门客好友,还是对那些主动凑上来的贵女女使们,他都能轻易地反撩回去,被撩者反而会在这头老狐狸面前败下阵来,露出被调戏的娇羞样。

    她向来是不齿这种来者不拒的行为,可是现在嘛,演戏就要演全套。

    不过她倒是对兄长和那个弦桐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弦桐,会是那人吗?

    她拦住凤庐,让他陪自己说会话。这人心思单纯,倒不如从他身上多打听些消息。

    少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说好了,不许太亲密。”

    “好。”周娆顺着刚才的话:“我只对你弦桐哥哥亲密,好吗?”

    凤庐一脸嫌弃地看着她,“可不止呢,满月楼的红绡姐姐,书龄姐姐,褚家老六,哪个不是被你下降头了?”他说着甚至掰起指头开始算数:“还有…”

    ……

    她哥这么,沾花惹草的吗?!

    真丢人呐…

    周娆扶额:“算了,聊点别的…我昏迷这一个月,京城有什么大的动静吗?”

    “还能有什么动静,继续派人求和呗。”

    “你那冤家,陈洛霖也去了。”

    “怎样了?”周娆问。

    “他啊,比你有骨气,到楚国做官去了。”凤庐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可周娆却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

    “怎会如此?”

    虽然陈洛霖只是个户部郎中,可他却一向最是顽固正派,若他都被收入楚国麾下,可想而知,朝中已有多少官员被明里暗里地收买,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亡国危机。

    “尧兄!”凤庐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个…你也别难过啊,你至少还好好地回来了,出使南楚三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周娆抬头看他,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其实你也算有些才学,又身居高位,楚国那边不会亏待你的。”

    “凤庐,你也投了楚吗?”

    他愣了一下:“……我们这一行得提前想好退路。”

    “无妨,人各有志…你先回吧。”周娆疲惫地闭上眼睛,翻身躺下。

    她听到身后响起凤庐的声音。

    “虽说人各有志,不过若是尧兄遇到麻烦了,我逍遥台应该还是有几分用处。”

    “算了,”

    “无事来喝茶!”少年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洋洋洒洒地落在门前。

    周娆叹了一声,这末世,怎么就轮到她了呢。

    萧稷这几日特批不上朝,倒是给她缓冲了一段时间,她整日便在书房里研读着兄长的手稿。

    周娆其实很不愿去面对朝堂上的群臣。

    如今梁式微,暗地谋田敛财买官,想要另木而栖者多不胜数,国库盈不补缺,就连戍边军的军粮都被掺入草木灰凑重。这些周尧知道,萧稷更知道。

    可如今国难当头,萧稷却广布暗卫,刺察民情,稍有不满异动,动辄举家株连。

    如今人人惶惶终日,京城里凡是有些余财的富户,都一面抛售良田,一面在楚国购置府邸,更有甚者买通边官,举家搬迁。

    梁国已算是百尺危楼,稍有风吹草动便摇摇欲坠。

    她也是很不解问过周尧:“何不另投出路?”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岂有另投之理?”他看向她:“你要做了人臣,应该也是棵墙头草。”

    现在她果真做了人臣,却读出了兄长的难处。

    从祖父寒门高中到父亲权倾朝野,大梁皇室于周家有恩,周家荣辱为其系颈。纵使举国叛逃,他也不可辜负周家几代捍卫的山河,这是他的使命,也是她的义务。

    外头一阵嘈杂,周娆才放了笔,就进来了几位面熟的客人。

    是周尧昔日朝中的同僚,她往前见过。

    那位面如冠玉,行止有礼的名为管少游,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礼部侍郎,而另一个……就是她曾经最讨厌的那人——温无忌,此人在兵部当差,周尧前去楚国当质子前,他总在相国府里打转,每回逮到她就要调侃一番,虽说好几年不曾见到,但依旧不改粗鲁。

    温无忌并没有发现“周尧”的异常,上来就攀上他的脖子就势锁喉。

    “三年未见,你小子怎么瘦成这样?!莫非是那楚国水土养人,我瞧你这皮肤还吹弹可破的。”他贼贼笑着,就势要上手捏脸。

    “我…我没…”周娆只觉得脖子一阵窒息。

    “身板弱了不少啊。”他握拳重锤了一下她的胸口。

    虽然隔着层层布料,还是深感钝痛。

    这人果然有病,打着招呼都这么暴力。她不住地咳嗽,看起来像株孱弱的病柳。

    “无忌,他病才好,放他一马。”

    管少游在旁边搭着腔,折扇合起,无济于事地敲了一下:“伯凌,阿娆不在?”

    他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往日那个研墨的纤细身影。

    “咳咳…她病了…”被放开的周娆一阵咳嗽,这倒是她第一次被外人关心。

    “是么,这段时间…倒是要千万小心了。”管少游担忧道。

    “莫不是你传给妹子的吧……伯凌,你妹子也就是兄弟我的妹子,我这个做哥哥的得去看看啊。”温无忌言罢就要向外走。

    这还了得?!

    周娆赶紧上前把他拉回:“她一个姑娘,你去不方便。”

    话虽这么说,不过看到有人关心自己,刚才的气愤才消解了些许。

    “你们是来看我,啧…真是折煞我了。”

    “算是吧,那你妹子呢,真不看看?”温无忌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在休息,改天带小妹拜访两位兄台。”

    闻言,温无忌朗声大笑:“从前你把妹子藏起来不让我们瞧见,怕我们是豺狼虎豹,生吞小姑娘,如今怎的大方起来了。”

    周娆一愣,想到以前确实极少与周尧的同僚幕属打照面,即便同在府中议事,也是从东南角的侧门进出,她还以为周尧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现在看来倒是他刻意为之了。

    “好了,他病还没有大愈,你收敛些。”管少游笑道,“你难得回京,有故人在逍遥台设宴招待,现在约莫到晌午了。”

    温无忌架起周娆就走:“走啊,一起去看看你的蓝颜知己,自我回京,还没去逍遥台瞻仰他的风姿呢。”

    管少游也笑着:“大病初愈,正好去散散心,想来你也同他三年未见了。”

    逍遥台的蓝颜知己?

    那个弦桐?!

    竟然是哥哥的蓝颜知己!

    被架着走的周娆安慰着自己。

    书看乏了,权当散心。

    ……

    周娆侧身下马,只觉得全身似乎颠散了架。

    这两人光天化日策马出街为什么要超速!!!

    她在后面一路快马加鞭地追赶,只觉浑身的骨节都“咯吱咯吱”地冲撞在一起,如今脑袋一阵眩晕。

    她走到门前,忽而有些踌躇。

    逍遥台是京城里达官显贵常去的艺馆,平时周尧和一众达官贵人常常出没此地,她从前也是无比向往,请求周尧带她见见世面。可是到头来只去过一次,后来还和他走丢了,被里面的侍从押回府,家法伺候一顿后,便再也不敢肖想。

    还是五年前发生的惨剧,可她依然记得屁股开花的滋味,便一直将逍遥台视为禁忌。

    故地重游,不免感慨。

    “快来啊伯凌,”温无忌不知何时走到堂前冲她招手。

    管少游用折扇别过他的手,又对周娆笑着:“他在鹤台,我们先去弈楼,有空来找我们。”

    说罢便转身同温无忌一起走了。

    ???

    他们在哪来着?没听清楚。

    鹤台?

    什么鹤台?

    周娆扶额,门前有个守卫认出了他,好心提醒道:“周公子,您去鹤台吧,他在那儿候您多时了。”

    “谁?”

    “东家,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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