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小杨老师从进来就没看过林咚一眼,但她一节课都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像是一条有家室的汉子在外面藏娇滥情,浑身赤条条,打着马赛克,光天化日下被正妻抓个正着。

    原来当个不忠不义之人是这般感受,林咚咧着嘴苦笑。“杨老师好。”

    “别叫我老师,我不是你老师!”杨鸣一把把教案拍在办公桌上。

    靠,小杨老师,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老师,您消消气。”林咚点头哈腰,又端茶倒水,“您喝点水,上课辛苦了。”

    为什么?我是退学,又不是杀人越货,为什么这么卑微?

    林咚只能在内心咆哮,表面恭恭敬敬,将水杯双手呈上。一年多了,小杨连水杯都没换,还是之前那个钛合金、银色金边、老干部茶杯。

    “我看着你考出去,做梦也没想到你还能退学再回来。你这是哪根筋搭错了?”杨鸣为了浇灭心中的怒火,咕咚咽下去一大口水。

    林咚讪笑。

    她自己也没想到啊,当年高考前,带着点别扭的小情怀给小杨写了封告别信。原话她还一清二楚地记着:杨老师,虽然您老说自己过得失败,让我们别像你一样,要更加努力考个好大学,但我打心眼里敬佩你、也羡慕你。正因为您的话,我想要努力考上好大学,过上自己向往的日子。作为您带的第一届学生,很荣幸,我要走了,但您要一直记得有个人真心觉得你很好,是个好老师。

    当年杨鸣从省里最好的师范大学毕业就来到市一中教书,是个呆板、有一股子狠劲儿的农村小伙,板寸头,黑框眼镜,不高不低的个头,一双小眼睛。靠着一股子拼死的劲头把自己逼上了大学,走出了家里的穷山窝窝,就想着用这股狠劲把他带的第一群小兔崽子也送上好大学。

    因为他真正体会过,什么叫做知识改变命运。

    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群城里的小孩不是大山沟沟里疯长的野草,而是温室里娇生惯养的花朵,他们不上学也照样能吃饱喝足,他们有无数退路,上学不是他们的命根子。

    所以他满腔热血的魔鬼式教育没成就好学生,倒弄出来个官逼民反,班里学生都讨厌他。

    但林咚却能懂这个农村来的年轻人,许是听老林讲了许多年轻时吃的苦,林咚在他身上看到了老林的影子。当时全班同学抵制杨鸣时,林咚依旧认真听课、积极提问。

    “老师,你骗人。”林咚瞅着杨鸣,冷不丁冒出一句。

    杨鸣一愣,水杯也僵在半空中。

    “你那时总说上了大学多好多好,还不都是一样,为了成绩、为了学分拼命。什么都跟成绩挂钩,不喜欢的课也要抢着回答问题,没必要的作业也要写上几万字。我当年拼命努力想上的大学是开放的,是给我最大的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的。”

    你知道吗,这就好像网恋奔现翻车,明明是一米八的冷白皮帅哥,我日思夜想,拼命苦读,最后却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还是已婚的。

    失恋的感觉,还是十八年的单相思,一朝破灭!

    当然,后面的疯癫话都被林咚压在肚子里,只能抬起两点哀怨的秋波眼,盯着杨鸣。

    林咚没再说话,杨鸣心里却咯噔一下,硬生生在林咚眼里读出了不共戴天的夺夫之恨,杀子之仇。杨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脑补出来这些的,但怒火消了个干净。

    杨鸣忽然之间懂了林咚为什么退学,他叹口气:“你可知道先有生活,才能再谈理想?当年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让你们对大学有美好的憧憬,从而刻苦学习。”

    “那如果为了生活阉割掉理想让我不快乐呢?”林咚正视着杨鸣。

    杨鸣没能回答,或许这正是他这几年来一直不快乐的原因。他当年也有理想,想学物理,做科研,但因为发挥失常,与理想的学校失之交臂。家里负担不起他复读的费用,他只能硬着头皮选了师范,期望早点毕业挣钱独立。

    如果林咚有这个条件重来,不妨让她闯一闯。林咚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孩子,看着文静,内心却坚韧。杨鸣抑制不住地想着。

    正因为他在和生活的对弈中败下阵来,所以他隐隐希望这个特别的孩子,林咚,能赢。

    “叮铃铃——”尖锐的上课铃划破整个回廊,杨鸣扶了一下眼镜框:“行了,回吧,上课了。”

    林咚恭顺地拜退,就差跪地叩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猝不及防地被叫住。

    “林咚,回来。”

    林咚哈腰赔笑:“杨老师,您还有事?”

    “这本书拿去,我不管你要实现什么石破天惊的宏图伟志,有一点,学习给我搞好,不能丢。记住了!”杨鸣将自己案头的一本化学练习册拍在林咚手里。

    喳,呸呸呸,“是,老师。”

    林咚盯着眼前的化学五三,出神,临走时,突然挺直了腰杆,展颜而笑,一双眉眼弯弯:“谢谢小杨老师!”

    杨鸣有些别扭,拿起水杯遮掩:“赶紧回去上课!”

    关关难过,关关过,说不上来,林咚心底暖暖的。

    林咚觉得自己就是那武侠小说的主角,成长期总要遇上几个脾气古怪、爱刁难人的世外高人,老老实实让他们骂上几回,再把他们扔出去的臭鞋捡回来,搓下来的伸腿瞪眼丸咽下去,最后总能见到绝世武林秘籍,得到高人指点。

    能伸能屈才是我林咚女侠的风范。她想象着自己将来画笔一挥、叱咤江湖的模样,乐了。

    正当她迈着轻盈的脚步往楼梯旁的教室走,却迎面碰上了一伙男生,正将手里的篮球抛来抛去。

    每个高中总有那么一伙叛逆少年,上课的时间翘课打球,打累了就回教室睡大觉,偶尔还躲在男厕所抽烟,以挑逗学校里漂亮的女孩子为情趣。

    林咚望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却意料之外地瞥见了那个叫她大姐,来买烟的少年。两人目光相触,皆是一愣。

    林咚从少年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讶异,嘿嘿,没想到吧,你大姐和你念同一级。

    听见班里传来语文老师兼现任班主任念课文的声音,林咚别过脸去,匆匆往教室跑。

    *******

    高二年级占据了“兼程楼”的三四五层,大楼是口字形,四周环绕,中间是一圈栅栏,南北两侧是教室,东西侧是楼梯和露天阳台。下课总有小伙伴和小情侣趴在栏杆或是阳台上嬉戏。

    高二文理一共二十三个班,从五楼到三楼依次是一班到二十三班。前五个班级分别是文理科的重点班。

    林咚在的十三班位于四楼,刚好在南边的最后一个教室,和北边第一个教室十四班遥遥相望。

    大课间有二十分钟,白敏敏终于放过林咚,拉着一帮女生去了楼上的一班,据说是去找好闺蜜,谢宁远,高二响当当的学霸兼级花。

    林咚不禁想起当年自己高一高二时,女生们总会八卦同级美女的风流韵事,男生会私下对比女生们的颜值,排个一二三出来。像谢宁远这样颜值出挑,成绩优异的女孩总是引人注目、众人环绕的。

    而林咚向来与美貌和才华不沾边,也从没成为过众人议论的焦点。她有自己独立的世界,并在那一方不起眼的小天地里自得其乐。她从不奢望成为别人世界的主角,因此很多别人看重的东西,对她而言,单纯了许多。她很喜欢堂吉诃德里面的一句话:“我生性自由散漫,不喜欢拘束。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我有自己的消遣。”

    看着白敏敏一伙叽叽喳喳的模样,林咚不禁叹气,年轻真好。

    岁月不败美人,却能杀猪,林咚觉得自己不属于前者,必然逃不过时光。

    林咚从窗外收回目光,在抽屉里扒拉出一张校牌,又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高二(十四)班,祁夏。

    林咚点了点前桌的女孩子的肩膀:“哈喽,那个……”

    正靠在暖气片上低着头缩成一团的女孩骤然一声尖叫,僵硬地挺直了身子,吓得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也掉了下来。还好林咚手疾眼快,一把捞住。

    女孩睁大眼睛,惊魂未定地转身,吭哧吭哧喘气:“吓死了,我还以为是班主任!”说完,夸张地叹了口气。

    林咚无措,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在看《法医秦明》,正看到油炸人手,不怪你。班主任老是课间巡查,被她没收了好几本课外书。刚还以为被老师发现了,还好不是。”女孩接过林咚递来的眼镜,戴好,摆摆手,很亲昵地笑了。

    嗯……油炸人手,好吧,这不是重点。

    林咚这才得空看清女孩的模样,白白净净的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杏眼,鼻子微塌但很圆润,眼下有一片可爱的雀斑。脑后扎着的马尾蓬松凌乱,有些自来卷,微微泛黄。

    “你好,我叫褚楚。”女孩歪着头,冲林咚笑。

    “褚楚好,我叫林咚。”林咚很自然地笑着,梨涡浅浅的。

    “那个……你认不认识祁夏?”林咚试探着问道。

    褚楚蹙眉想了想:“嗷,隔壁班的,有印象。江彦应该熟,我帮你问问他。”说完,褚楚就朝着讲台上擦黑板的男生一声大吼,“江狗,有事,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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