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给机场、高铁、港口、长途汽车站、各大租车公司一层层发内部协查,让他们每周都把大单生意的结算数据和监控视频发过来。”

    北海道警务部总负责人靠在椅背上,不住地揉着眉心,眼底青黑,带着少见的疲态。

    据最后一则线报称,那小鬼身边至少还带着一百来号人,如果他们是要去俄罗斯与老东西汇合,那他们一定会通过城市的交通基础设施并在完备的监控系统里露面。

    况且他们不可能集体一次性从单个出口走,这样目标太大了。

    最有可能的是分批分时问分散到各地的港口出国。

    “不配合的,直接带上消防部的查他们的系统,伊藤弥,麻烦你再给国际警方发份申请,请之前的那几位过来帮忙……”

    既然换名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及时止损吧。那几位合作过的队员至少专业过硬而且知根知底——国际警方把那几位的祖宗十八代都给翻个遍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那就最起码是清白的,不像我们这边……

    总负责人再次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多月了,由于某些不可抗力的自然条件和人为阻挠,他们整整六十九天都没有再抓住过对方的蛛丝马迹,如果不是那名与警方合作多年甚至在系统里都挂过号的专业线人在最后一次情报中传来了浅仓由川模糊的照片,他们都还以为那小鬼死在海湾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而正是那张照片预示了线人的死讯。

    *

    日本

    北海道岛

    樱花依次缀满岛国的海岸,朔风节节败退,在四月天里死死拽住屿礁的边角,挣扎着不肯归乡。

    但不论它如何抵抗,作为日本最靠北的城市之一的稚内,还是在春的指下慢慢的消融了冰雪,复苏了万物。

    浅仓由川在焚尽的火后落下最后一枚将棋,黑色的桂冠轻描淡写地倒抵在对手咽喉,玉质造物温润的影被烛拉长成胁差飘摇的刃反。

    背后千手的神佛妖鬼眼中盛蛇,嘴角含着隐秘的笑,怀里卧着丛早已干枯的白蔷薇,摇曳着空洞灰败的皮囊。

    “你输了,不是吗?”

    阁楼下的海苍蓝浅绿,太阳被谋杀,晚霞就是血证。月亮惊恐地从海里一跃而起,星星也盲目地跟随,黑夜再次降临人间。

    而他从未棋差一招。

    “那自然是比不过您。”

    对座的青年垂眼,睫毛如栖在枯木上的乌蝶,脸在烛光下像是经年的瓷器,脆弱而无害。他温声恭敬着赢家。

    尚若被不知底细的人撞见,定会感叹上句兄友弟恭。

    “但你今天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啊,怎么,是那帮老家伙又来找你麻烦了,罂粟?”

    还是找不到机会联系你真正的主人,亦或者是另有隐情?

    棋子的边仍然没有从青年的咽喉处挪开。

    谁都想不到,兜兜转转,浅仓由川居然带着一行人,借着前几任家主在丘陵间,早年因为灰世代时期国内动荡,而修筑的栈道,躲过了日本警方的天罗地网,利用再次贝纳德对流溜回了自己的本营,还美名其日狡免三窟。

    而更离谱的是,据点就在距离这片地区最偏僻的警务分部不足几公里的地方。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那群猎犬一直都跟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而谁又是他们中间的犹大呢?

    罂粟面上平静无波,坦荡地直视由川眼底:

    “没有,但听说昨天和一周前姓都的皆在上厕所时甩开了跟着他的玄鬼五分钟。”

    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哦,是吗。”

    浅仓由川还想继续刨根问底——

    “古柯感冒了,您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青年向后扬头,发丝将他的脸分割成晦暗不明的小块,但依然温驯,仿佛根本没有把那枚棋子的税角放在心上。

    由川缓缓将棋子搁在桌上。

    ——砰的枪响,林中鸦雀四惊。

    当胜券在握猎人大步走向圈套,却只瞧见了孤零零掉落在地上的子弹和凌乱的爪印。

    于是双方都知道自己轻敌了。

    未死的猎物在暗处舔舐伤口,隐蛋在林丛间窥探着猎人,在上风口等待咬穿僵死的局势。

    晚餐难得丰盛了一次,他们马上就要取道中国离开日本,而气氛的焦灼也似乎被桌上各类海产所稀释。

    [活海参,用米醋、辣椒、香油和少许白糖凉拌而成,那种弹跳于唇齿之间极富嚼劲的口感会让人对此的印象非常深刻。

    还有,将蛤蜊用干锅煨熟,将肉扒出,用原汁淘过,放入葱花打底的盘中,再将剩余原汁略加水加盐,趁热浇在蛤蜊肉上,用勺子连肉带汁一起舀着吃,过瘾至极。

    煮蛎虾的时候,水不能放多,放一点盐、花椒、花生油,这样水开后,蛎虾一放进去就可以把鲜味锁佳,等虾大部分卷起来的时候,出锅装盘,吃起来又鲜又嫩。]

    室内闷热昏暗如巨兽的口腔,老东西们在推杯换盏间装腔作态,心腹亲信在酒足饭饱后扎堆玩牌,剩下的年轻执事则成群结伴,隐隐有三足鼎立之势。

    罂粟和古柯依旧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人群,大家也没有这个肥量去招惹老爷子的人——

    和他那羽翼未丰的小儿子相比,他才是这庞然深渊里的心脏,能够入这位老人眼的,也绝非善类。

    玄鬼受不了那粘稠的氛围,到走廊上透气。转头就看见自家的主子靠在栅栏上悠闲地吹着海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一想到对方那堪称虚弱的身体,就连忙走了上去:

    “少东家,您……”

    话还没说完,就见对方竖着手指在耳边轻晃。

    “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没关系的。”

    你没关系可我有啊。哪天您心情不好了说我以下犯上,一梭子送我去给阎王斟酒可怎么办。

    他可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在场的每一位都不能相提并论,硬要说他和那群弃子的区别,也仅仅是他在基地躲避追杀隐匿行踪碰到浅仓父子时,在某位素未谋面的上线的指点下从内乱里“救”下了小的。

    为此之后浅仓由川买通当年的主考官罂粟和古柯,“狸猫换太子”地保下他的小命,留他在自己身边做了个小头目。

    他更没有什么可以让对方真正可以信任的地方,细想来还满是破绽。

    如果有朝一日浅仓由川知晓了真相,就凭这位睚眦必报的性子,他还不知道会被整成什么样呢。

    有两位惨死的线人的前车之鉴在那里做“榜样”,他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比较妥当。

    玄鬼悻悻地扯了扯嘴角,接上被主子打断的话。

    “您让我盯着的人,别的一切正常,就昨天晚上说肚子痛,去了趟厕所,略微耽搁了一些时间。”

    姓都的似乎已经适应了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的模式,开始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哦。”

    浅仓由川事不关己地挥了挥手,话锋一转又再次挪到了下属身上。

    “海边还住的习惯吗?”

    “习惯啊,毕竟我小的时候就是在海边长大的。”

    只是长大后南下读书又被挑走。

    日子开始像本拙劣小说,起承转合忘记了伏线,颠沛流离也没有了铺垫。

    真要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北国的海重逢,海浪声声,洗不尽二十五年的阔别。

    浅仓由川明显对下属的经历非常感兴趣,而玄鬼也需要找个树洞倾吐多年的思乡,所以哪怕双方各怀鬼胎,但也能在背风处聊得其乐融融。

    玄鬼似乎对由川放下了所有的我备,手斜指海平面的尽头,神色温柔的“自我介绍”。

    他的籍贯在瓷国山东青岛,祖辈世代靠着打鱼为生。

    [地处北纬37度的青岛,三面环海,占尽了盛产海货的地利,青岛人对海货的感觉,像极了老人对后辈的种种舐犊温情,很多海货都有一个惟妙惟肖的青岛“小名”,比如琵琶虾叫虾虎,带鱼叫刀鱼,贻贝叫海虹,鲈鱼叫寨花,章鱼叫八带蛸。]

    壮观的还要非鱼汛莫属,[凭栏远眺,只见远处飞云回舞,奔电流霙,顷刻问海面上银鳞天雪,碧海翻光,带鱼一条接一条口尾相连,鱼贯而来,最大鱼群连接成十多里长一条鱼带,苏东坡诗所谓“光摇银海眩生光”足以说明海里带鱼子有多么绚丽壮观。]

    但抛开时令,几十年的近海捕捞,让胶州湾早已难见如此壮观的鱼汛,而只穿着一条短裤在滩涂上光着脚奔跑的岁月,也早已一去不复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看着月亮高悬在空中,将清冷银芒挥霍人间。

    一身穿工装脚蹬短靴,个子娇小五官精致甜美的短发女孩,正脸色阴沉的从远处大步流星地向这里走来,脚下生风,手里拎着把短刀。

    如果不是一旁的马仔小跑着企图阻拦她,恭敬地说,少东家在和人有事商谈,荷班小姐您能不能等我去给您通报一下。

    这人简直就像是来寻仇的。

    倒是浅仓由川见到来人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微笑,时刻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你终于回来了”的如释重负。

    “没事,让她过来吧。”

    由川转头冲着玄鬼额首,“你先回去体息去吧。”

    他对明天是什么安排只字未提,看样子是非常着急要见这位。

    玄鬼边思付着边冲着由川规矩地一点头,转身快步离开原地。

    这位荷班小姐一样是从基地出来的,她虽和玄鬼是同一届,但地位可不知比他高了多少。

    她本来是泉拓晃司的本家的姑娘,姓山本名初晴,今年刚满三十岁。母亲是泉拓晃司最小的妹妹,由于父母都受帮派牵连而亡,她三岁时被过继给了泉拓晃司这位大伯,晃司怜惜小妹早逝,将外甥女视若己出。

    而初睛在十九岁时是自愿进的基地——

    她大伯被她闹得没办法,才松的口亲自将人托给古柯。

    出来后更是泉拓的左膀右臂,在养父不在场的时候替人做了断,泉拓也十分放心把权杖暂时交给她保管。连家主都得客客气气地给人几分薄面。

    当然,由川给人几分薄面的另一个原因还要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泉拓那一支从理论上来讲应该是浅仓组的远房亲戚。

    照理来说,浅仓由川还得喊山本初晴一声“从姐”来这。

    玄鬼就这么一边理着乱成一锅粥的人物关系,一边顶着春日还不太和煦的海风慢慢地走了回去。

    或许他从小就与海亲近,站在海边,他时刻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下来。

    他原本有名有姓,不是见不得光的鬼。

    他原本姓楼名海濯,是白昼蓬勃生枝的太阳。

    他是被十三年的遍地烽火狼烟焚尽了的朝华。

    他是凭二百零六块铮骨就敢只身赴宴的少年。

    荷班在由川面前站定,熟练地伸手戳了一下由川冰凉的手背,然后拉住对方的袖口就把人往屋里拽,又灌了个热水袋往人怀里一扔,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已经做了千万遍。

    而由川川接住热水袋,挨着人坐下,要有多听话就有多听话。

    任由对方骂骂咧咧地说自己不注意身体健康,也不吭声。

    给蹲在屋檐下抽烟的两位亲信看得目瞪口呆,连没有资格旁听的回避,要不然生死自负的那条准则都忘了,直到浅仓由川眼角一瞥,他俩才似如梦初醒地给人腾了地儿。

    荷班打小就知道由川身子骨弱,幼时就在养父那里耳濡目染,把这位比自己小上六七岁还幼年丧母的弟弟当玻璃娃娃尽心照顾。

    而生活在险恶环境中的小孩子天性敏感,当然知道谁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那个,对于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姐姐,自然是十分依恋的,年幼的由川就是初睛的一条小尾巴,两人的关系甚至比浅仓父子还要亲密。

    不管对待外人是如何的两面三刀,抽丝剥茧地表里不一,由川对这位却一直坦诚温和的,就似后颈炸毛的小狼崽子被母狼叼住脖颈般克制得温顺

    而很多重要的任务更是由他当面直接传达给对方,绝不会假手他人。

    “如何”

    “那帮条子早就在歌会边上躲着了,您猜的没错,那个近半年来整天游手好闲在四周转悠的小混混就是他们的探头。”

    可惜在偷拍浅仓由川时被当事人撞了个正着,又被殿后的荷班尾随盯梢半天后抓了个现行。

    要不是特警们人手太多,跟得死紧,荷班一个姑娘家又带不走一个体重好歹也有个六七十公斤的壮汉。

    那倒霉的线人可就不止被当场割断喉管,血溅三尺那么简单了。

    她在得手后也不留恋,转头跳上摩托车去追赶大部队,只给匆忙赶到的特警们留下一地尚带余温的狼藉和一个令他们咬牙切齿的背影。

    由川听着汇报下巴微不可察地落下一点,初晴姐姐办事一向来让他放心,也正是这父女俩的鼎力相助,才能让他在成年分家后的短短几年内,在一群乌合之众中异军突起——

    他虽然在明面上因为女性和外姓不可居主位的家族旧规,而成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

    可实际上,每一次改朝换代的更迭都足以引起一场无法描述的灾难,腥风血雨世事无常这样的词在它面前也显得非常浅薄: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细算来距今已有半个世纪之久,可血色依旧清晰如昨夜。

    前一任家主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养子两名养女,在家主重病卧床的弥留之际,如同秃骛般争抢摇摇欲坠的皇冠。

    长子在交易现场被从天而降的警方当场击毙,而支持他的那位养子在去给兄长收尸的路上,被逆向行驶的重型卡车撞进了医院,在重症监护室挣扎了近一个月,最后也撒手离世。

    另一位养子在家族会议上听闻此事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死亡。

    剩下的两名养女,一位远嫁他乡天隔一方永不回国,一位在养父去世后自知再无立足之地,不堪受辱,于葬礼上自刎。

    而在此之前毫不起眼的幕后黑手、家里最不受宠的老么浅仓司却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让原本支持长子的元老们在试探无果兼被人依次暗地抓佳了把柄后不得不默认了他的新身份。年仅二十一岁就踩着兄弟姐妹们还带着余温的尸体加冕,由罪孽堆积而成的产业在他的手里继续膨胀。

    如今老东西日薄西山,他的独子和两个深居简出的亲生女儿,还有三名养子和一名养女也开始为自己今后的来去深谋远虑,对家族的产业虎视眈眈,循着莫比乌斯环重蹈覆辙。

    而他顶着家族的姓氏与之密不可分无法逃离,那他需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怎样做才能保全他所在意的和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呢?

    一时间,空旷的走廊里连风都被过往凝固只有海浪在阶梯下聒噪。

    许久,瑞香忍不佳再次瞥了一眼自家小主子干裂的嘴唇。

    “由川……”

    她试探性地唤了对方的名。

    虽然这位如何与她亲近,但阶级永远是一条无人跨越的横沟,隔绝了无数人想要推心置腹的瞬间,更何況他与她曾经分别三载,很多是非早己沉眠。

    但更多的则是如院落墙角的种子,微风吹不走,阳光烧不掉。

    由川听到她的声音仿佛被惊醒了般迅速低头,责备似的扫了一眼她发白的脸,熟练地握住对方的冰手,瑞进自己兜里,又解下自己的国巾给人裏上,等人脸色好转才开口。

    “你先回去吧,早点睡,后天我们还要换个地方。”

    “好,那你。”

    “我还要稳住那几个老东西,省得到时候鸡飞狗跳,还有,最近几天帮我盯着点那位……”

    玄鬼

    由川在人多眼杂中并没有吐露自己的怀疑,而是和瑞香交换了一个眼神。

    “但愿是我多心了。”

    哪怕两人再亲近,初睛也明白有些事她是不该过问原由的,只是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围巾先不用还,等过两天最后一场春冻走了再说。”

    他又替她理了理围巾,才微笑地注视着对方走过长廊。等人的影子拐过了墙角,才扣上那层皮笑肉不笑的防备,转身被在楼梯上恭候多时的保镖筷拥着回了大堂。

    怀疑的棋子一旦落下,就再无悔路。

    脆弱的信任在旁人三番五次地引导之下,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而被蒙在鼓里的猎物,还在依照固轨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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