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花琹好不容易通过战地记者沐含,与国际刑警合作。

    他们给他安排了接头人。

    而他只知对方代号“春生”,不知其外貌特征,不知其性格来历。

    这也正常——

    很多卧底归乡时,都不清楚其实刚刚混在一众领导中,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就是自己数十年并肩的战友。

    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也意味着他们是幸运的。

    而他,则是被人以死救下的莽撞少年,受之有愧。

    而恩人早已化成一胚黄土,葬于巍巍青山下,头朝东北,无言眺望着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蓝兔”第一次见到“春生”,是在2116年的深冬。

    他“意外死亡”第六个月,捡到沐含的第三个月。

    他们初见的场面不算好看,对方打量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他不属于这里。

    彼时刚与教官混熟的309,在人手不够时,被领出来送到罂粟园来看园子——

    说是园子,实际上占了好几个山头。除了令人咬牙切齿的毒花,还有果园和菜地。

    距离基地,只差了一道海湾和一片丛林。

    混乱的缅尾,无数带着铁刺的荆棘栅栏,将一片片贫瘠又富有的土地分尸。无数毒邦与武装团伙,如蛆般猖獗横行。

    他只负责给几块菜地浇浇水,顺便给教官们做饭,简单煮点饺子面什么的。

    无论他做什么,那些人都跟没有味觉一样的往下咽。

    也不是没有动过下毒的念头,但一想到对方人多势重和传说中的抗药训练,他就放弃了这个不可靠的想法。

    但这的确是个再清闲不过的闲差,于是,花琹便开始用闲暇时光在附近四处走走转转,试图借此探知基本地形,以便悄悄溜去找接头人。

    虽然,作为中间第三方的沐含,再三强调过,对方会来找他。

    可两周了,别说联系,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心里未免有些着急。

    ——当时,少年还天真地抱着能够立刻返乡的奢望。

    这不能怪他,可险恶的丛林从来都不讲道理。

    当然,如果让几年后的他评价这种行为,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甩下仨字——纯找事!

    “站住!不许动!”

    一声带着浓重口音的呵斥,在认真研究铁荆棘网的309身后炸起。

    他心下一沉,转身便迎面对上了两位武装人员黑洞洞的枪口。

    二人身体干瘦,皮肤黝黑。

    其中一位胡子拉碴,双眼向外凸出,像一条死不瞑目的晒干带鱼,操着方言让309跟他们走。

    花琹顺从地举起了手,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问他们为什么抓人。

    而带鱼,叫他别废话,一会就知道了。

    于是,为了不被当场打死的309,顺从地坐上了他们的巡逻敞篷车。

    烈日暴晒,汽车穿行在便道的丛林里,除了重叠交错的山峰还是山峰,偶尔有一两点隐约的铁皮屋顶反光。

    在颠簸崎岖的山路上行驶了约摸半小时,车子最终在一铁皮屋前停了下来。

    309被两人架着进了屋,屋里坐着三个荷枪实弹的军人,还有个穿棕色皮夹克,身量颀长的青年靠在窗户边抽烟,背对着他,看不见模样。

    其中一位穿着迷彩服军人,脖子都快跟脸一样粗了,平脸粗眉,下颌处有一道长疤,顺着脖颈的线条没入衣领里,气质肃杀。

    他闻声转向花琹,眯起小眼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厉声喝问:

    “你是谁?!”

    “从哪来?!”

    “为什么擅自闯入我孟族墨宾武装的领地?”

    此刻的309,能感受到狂跳的心脏正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左侧胸腔,他深吸了口气,赔着笑答道。

    “我…我叫309,没有名字,是在浅仓司老板手底下干活看园子的,新来没两天,对附近还不太熟悉,不小心误入了你们的领地。”

    军官在听见“浅仓司”三字时额角一抽,下意识地瞥了窗边的青年一眼。

    那青年闻言也是掐了烟,转过身来。

    用余光看,那是个颇为俊朗的男人,比他年长不了几岁。

    即使他此刻正站没站相地靠在窗台上,在干燥的粉尘中灰头土脸的,但周身气场锋芒毕露,没有一丝温度。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好在有微长的额前碎发稍,遮了遮青年过于凛冽尖锐的目光。

    落针可闻的沉默。

    军官良久没有回答,眉头微蹙,像是在掂量他话的真假。

    良久,军官一哂,冲309扬了扬下巴,又转向那个青年。

    “阿恒,你们的人?”

    那个被称作阿恒的青年没回答,他终于站直了身子,比309还要高半个头。

    他姿态随意地向他的方向走了两步,最后站在花琹面前,淡淡出声。

    “谁带你来的?”

    花琹凭着那股真假掺半的惶恐劲,演足了一个被吓破了胆、又迫于“上头的压力”想蒙混过关的小鬼的戏码。

    两只眼珠子刻意地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才哆哆嗦嗦地说:

    “我哥,我哥带我来干活的。”

    “你哥是谁?”

    “阿杜。杜冷”

    基地的教官之一,颇受上头器重。

    为人相较其他人来说,简单明了。

    他也是第一个信了花琹那套“来清莱旅游的华人,与父母走散才被拐来的”鬼话,并安慰他活下来才有可能的。

    明显清楚“他哥”是谁的阿恒眉头一挑,没多说什么。

    军官意味不明地笑了,翘起二郎腿点了根烟。

    “都是自己人就好办多了。我们向来是浅仓老板的合作伙伴,哪有为难的道理?”

    “你今天找我的事情我办了,就不多留你了。”

    “现在怎么样阿恒,你把他带走?”

    花琹有些忐忑地抬眼,正对上阿恒的眼神。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309又低下头去。

    阿恒点了点头,不顾军官的推辞,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塞进对方手里。

    “这小子初来乍到冒冒失失莽撞,还得多多感谢您行方便——您别跟我客气,规矩不能坏!亲兄弟明算账。”

    军官接过两百块钱,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

    他大笑着重重拍了拍阿恒的肩,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花琹听不懂的缅语。

    好容易等到他喘气的功夫,309才磕磕巴巴地插了句感谢外加道歉的话进去,军官摆摆手示意无妨。

    花琹重新回到那辆敞篷车上时,身边坐着的正是刚才的阿恒。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扯出了一个笑,主动搭讪。

    “那个…恒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刚才救我。”

    阿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这里其他人看漂亮物件的估价,而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平静。

    “貌恒。”

    309愣了愣,连忙应声。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309。”

    一路无言,年轻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这几天心神不宁,加上惊吓过后,花琹也被车厢晃出了些许乏意——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竟也睡着了。

    是貌恒的声音把他从杂乱破碎的梦里叫醒的。

    睁眼时,声音的主人正站在车门外,见他悠悠转醒,皮笑肉不笑地撂下一句话。

    “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自为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貌阚已不欲多谈地转身离开了。

    花琹下车后从山脚下步行到园子的大门前,当天晚上半宿都心乱如麻地琢磨貌恒此人以及他那句话。

    等另一个看园子的马仔巡逻回到铁皮屋,309心念一动,给对方递了根烟过去,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哎,哥们,知道貌恒是谁吗?今天听人家老提他。”

    马仔接着点了火,先满脸沉醉地深吸了口烟又吐了出来,悠悠道:“你小子平时看着挺文静寡言的,怎么就一下就捅了一个这么大个篓子?”

    花琹边讪笑,边握紧了腰边的匕首。

    “今儿夜宵的时候都传遍了,你丫的不好好巡逻,非得跑去铁网那边转悠。”

    “得了,被抓了吧?那老狗最喜欢抓小孩去掏心掏肺,这回算你走运,撞着貌恒回来。”

    “杜冷明早也回来了,想想该怎么跟人解释吧。”

    ……

    中年人又仗着年龄批评了309一会儿,才解开了他的疑问。

    “老板跟前的老人了,边境上那群僳僳族的崽子,主要负责往北的货物运输。”

    309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翻了个身的功夫,背后已经响起了马仔的鼾声。

    花琹叹了口气,思虑重重地把格膊垫到头下面,渐渐地也攒出了些许困意。

    逼仄的铁皮屋里挤满了杂物,空洞洞的窗外,是缅尾的冬月。

    *

    出这事后,三位教官回来就把309拎回了基地。

    如果不是杜冷挡着,“天鸦”好歹也能扒掉花琹一层皮。

    二十三年后,已如愿的花琹,从一叠失踪人口的档案中,找到了“杜冷”的照片。

    茶山,岭南江门人,广美新生,十七岁,随父去云南采风时,失足坠崖。笔录里,白发苍苍的父亲掩面痛哭,当时,这位身份证上的年纪也不过五十七岁,正值壮年。

    花琹才明白,他看他,眼中的那点水光,是给十七岁死去的自己的。

    而他,甚至没能活到花琹出蛊。

    半个月后再出蛊时,309很快和同吃同住的另一位叫坎丹的马仔混熟了起来,常一起偷懒,下山采买。

    又过了五六天,花琹都没再见到貌恒,也渐渐放下了对这件事的顾虑——

    他本身就不是底层马仔能常接触到的人,既然对传递情报完成任务没有影响和阻碍,也不必太挂心于此。

    日子平静地过了半个月,花琹渐渐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如果说初来乍到时,他还是个莽撞的天真少年,那么现在来看,他完全是个老练,油滑,痞里痞气的小混混。

    就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不知性别的接头人,第一面就送了他份大礼。

    情报被刻在砖头上,径直穿过了铁网,正砸在浇水的花琹肩上,要不是他躲得快,好歹也是轻度脑震荡起步。

    花琹也报复性的将砖头抛了回去,在听到闷哼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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