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貌恒是接头的第三天。

    毒枭盘踞的方寸之地,夜幕初降,黑赌场内人人各怀鬼胎,百鬼夜行。

    309四下一望,远远看见坎瓦在不远处的一张牌桌前冲他招手,便走到桌前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拉长了腔调笑道。

    “我就弄不明白了,你一天天怎么就那么执着于六气彩,输得裤腰都要别不住针脚了,到头来还得抢我的饭吃。”

    “知不知道尊老爱幼这几个字怎么写?”

    坎丹和周围的马仔闻言都哄笑了起来:“哟,还是个文化人。”

    其中一位扔掉空酒瓶,咧着一口焦黄发黑的牙,摇摇晃晃地迈着大步走过来,强行和他勾肩搭背:“哟,哟……”

    花琹查觉到对方开始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乱摸,并没有感到害怕,也不想跟醉鬼计较,哭笑不得地把人掀翻在地。

    他虽然是个学生,战友口中的新兵蛋子,但也是个能随部队外出剿匪,冲在一线的军人。

    别说对方还醉着,就算清醒着也打不过他。

    旁边那帮瘪犊子在没有自身利益纠葛的时候,只会站在一旁看热闹。

    没有法律保护的地方,只讲究强者为王。

    就算把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了,也不会有人来找他麻烦。

    当然,他也只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好吧,如果不是政审,他真的想把那帮只用下半身思考的人皮鬼都杀了。

    但这只是表面。

    刚才对方趁乱掐的地方,都是要害和弱点,只要来上两拳,就能给后山添一座坟。

    他强忍着没发作,是因为先前“老师们”的经验教导。

    行一算三是他们最基础的形式准则——

    他未成年还在少年班时,就和那一届的几名同学,被单独带走,由一帮白发苍苍的“共和之眼”单独教导,见过许多不会暴露在公众眼前的,甚至是国家级别之间的尔虞我诈。

    并不会把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滋扰,放在心上。

    也很清楚,这只是对方仗着酒精试探他……至于幕后的主使是谁,这并不重要。

    看着他们没有闹起来的坎丹似乎有些失望,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他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从裤袋里掏出一本味道难言的书。

    将封面上衣着暴露的人送到他面前:“嘿,给你见见世面。”

    他边说着,把封面循环展示了一圈,马仔们又爆发出一阵哄笑,309在反应过来后,也笑骂对方真出息。

    因为他也明白在这种地方,不管心里是多么恶心,也要装出一副模样与他们同流合污,要不然,等待他的……可不好说。

    这一段地带虽然有些荒僻,可赌场内部的装修却奢靡豪华非常,一到晚上就挤满了人,发黄的顶灯,映明了每一张充斥着贪欲的脸,可更多藏在影子里无法被照明的东西,包裹着他们。

    倏地,一声变了调的惨叫划破了人声嘈杂。

    人群短暂地寂静了两秒,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惨叫的来源处——

    一个男人的头被死死地按在桌上,扭曲变形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惊惶。

    他正失措地道着歉,试图辩解着哀求什么,然而站在他身后按住他的人,神情无动于衷。

    牌桌对面一个微胖的老头扯了扯嘴角,直视着那双恐惧的眼睛,耷拉着眼皮,目光里闪烁着淬了毒的精光,似笑非笑地宣布了对男人的审判。

    “出千的下场你知道,但你还是这么做,这是咎由自取。”

    他有一停顿了一下,扭头从旁边恭敬跪立的随从手中拿走点翠描银的烟枪,凑到焦黄的烟嘴上,沉醉的猛吸一大口,一股令众人习以为常的恶臭伴着烟雾从他口中喷出,像是喧闹的背景音乐的旁白,亦是迷途恶狼的丧钟。

    “我不是不讲情分的人,看在你照顾了我生意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只要你一只手。”

    被压住的男人仿佛被头顶高悬的重剑迎头劈下,他不再哀求也不再辩解——

    恐惧到极致的时候,其实不会有太大反应。

    此刻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只有身体还因惊恐而抽搐着,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花琹眸光一凝,他看清了压着赌徒的人正是貌恒——

    他始终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得好似一个局外人。

    下一秒却手起刀落,男人刺耳的惨叫就应声炸起,猩红的血液霎时从断肢的切口处喷溅出来。

    貌恒偏头一躲,但脸颊还是被溅上了几滴血,和白皙的肤色形成明显的色彩对比,格外灼眼。

    完成这一切,貌恒只是利落地扔了刀,松开了对男人的钳制,男人的躯干无声无息地顺着赌桌滑落,很快被另外几人架走了,等待他的,是未知的悬崖。

    “下回别叫我这个难得休病假的人干这个。”

    “您能者多劳。”

    胖老头一改狠辣,圆滑道。

    而对方全当没听到,一手捂着自己缠着沾血绷带的锁骨,一手拎起外套就走!

    旁观了这场闹剧,几个马仔唏嘘着收回视线,打算不再多做停留。

    可就在309起身,准备跟他们一起走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一个才到他肩膀的干瘪老头一脚踩在碎玻璃上,正撞在他身上,两人一块摔在地上。

    “长没长眼睛?”

    对方先发制人,揪着他的领子狂吠。寸草不生的头顶,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油光,好似一颗刚出锅的卤蛋。

    而花琹却认出了他就是密报里的那个接头人。“春生”有事,“岁草”代劳。

    “你们先走。”

    309背对着坎丹,让人清楚地看到了他出鞘的匕首。

    “年轻人火气真大。”

    一众人就这么感慨着走了,这片从理论上来讲都是老板的地盘,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真有事,也不归他们操心。

    花琹追着老头,穿过一片乌烟瘴气,进了赌场后面专供管理人员居住的吊脚楼。

    老头一改地痞无赖样,边咳嗽边满脸疲惫地叹气,开了几乎形同虚设的门锁,领着人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穿过宽敞且空无一物的大厅,进了三楼最里头的一间屋子。

    摆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台老旧的光脑摆在桌前,既不可变形也不可压缩,应该是他们联络用的工具。

    简陋的令每一位从故土来的勇士叹息。

    出乎意料,屋里,貌恒也在。

    他上身只穿着件黑色背心,正在检查枪支,桌面上还散着些带血的绷带。

    才见过几面就令人记忆深刻的脸上,波澜不起。

    花琹:“……”

    一霎间,他的瞳孔都放大了。

    老头仿佛并没有发现他的紧张,干脆道:

    “我干儿子。”

    “路上骑车撞了个小孩。”

    309看了眼自己扎着玻璃碎片的手肘,也没有吭声。

    老头介绍完就轰人做饭去,对方竟也乖乖出门。

    等一小时后貌恒叼着烟,提着两竹筒饭回来之时,已经交流完情报的309,架着被包扎好的手肘还在屋里。

    老头木着脸:“这小鬼执意要见你。”

    刚被这小鬼敲过一砖头的貌恒:“……”

    两聪明人交流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多绕圈子。

    “你是怎么….?”

    “装枪。”

    他们这种民间武装分子,对于枪械的使用和拆卸组装流程就算再精通,也总归是口口相传学来的,野生的把式虽然能用,却也带有很强的不规范性和个人风格。但刚刚这位重新装枪的操作过程,是标准的军警院校教学制式的,每个步骤都标准得像教科书上扒下来的。

    貌恒闻言先是一愣,不久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低了低头,扯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百密一疏啊。”

    接着又笑着在少年的咳嗽声中把烟掐灭,掸了掸烟灰。

    “其实我刚才也不确定,诈你的。你怎么这么不禁忽悠……春哥。”

    “我不是故意把你砸成这样的,对不住。”

    他果断道歉。

    貌恒没搭腔,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只是落在眼前的一片虚空上,看上去像是个因为写不完作业而生无可恋的少年人。

    老头已二话不说地拎着躺椅,上外头凉快去了。

    309见状也不再打趣他,想了想开口:

    “您在这多久了?”

    “得十二三年了吧。”

    房间又陷入了寂静。

    良久,貌恒抬眼瞥了花琹一眼:“高材生,还有什么想问的?”

    “饭能分我点么?”

    “我吃过了,这是你两的。”

    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悠悠地回来了,三人坐在桌前,一直沉默到吃完晚饭。

    竹筒饭不同于花琹在滇南当地吃过的浸了糖水裹了水果片的糯米饭,倒像是用姜黄、蘑菇和米饭制成的腊肠。

    309一口下去直憋得从耳朵红到脖子,貌恒边笑边又点了支烟:“饱了就打着手电回去吧。”

    两位默不作声的目送少年矫健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中,各自收拾好东西。

    等“老羊”佝偻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一楼的大厅时,貌恒才打开光脑,输入层层密码后,屏幕跳出个朴实无华的对话框。

    几行乱码挂在其中。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生物标本相符。”

    “老陈,请尽快确定对方立场。”

    化名貌恒的陈飞烬锁上门,拉上窗帘,开始飞快回复:

    “这孩子家长都是烈士,本身也差点没能活下来,警惕性极强,但脑子够聪明,对我们也还算信任,也很想回家,他能是我们计划的关键一环。”

    “希望您之后能找一个之前与他接触过的孩子来帮忙。”

    半个月前,他趁着人昏睡,拔了几根头发,让阿音,就是那个被人撞见从他房间里出来的姑娘,扮作渔女与边防接触。

    样本被加急送往最近的检测中心,与最近两年内失踪的军方人员做配比,最终确定了这孩子的身份。

    如果一切顺利,他会是他们最得力的帮手。

    当然,现在的他,还十分稚嫩。

    ……也不知自己能否活着看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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