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远处的天际依旧灰蒙蒙的,风雪仍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大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脚踩在上面簌簌作响。京都的东城门被打开,一辆两驾马车开了出来,上面绑了一口黑漆漆的棺木,最上方盖着白布。
守门的兵士担心沾染晦气,纷纷掩住口鼻,满脸嫌弃地避让到了城门两旁。只见万归藏坐在赶车的位置,手拿马鞭子亲自驱车。马车后面只跟了两名骑马的亲随。
风雪依旧在肆虐,盖在棺木上的白布落了一层白雪,看上去白得晃眼。马车前头挑着一盏白色的纸灯笼,在风雪中来回摇晃。万归藏目光呆滞,直视着前方,灰白相间的头发上早已落满了雪花。只见他嘴角蠕动,像是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马车上了官道,直接向树城的方向开去。路过一座小山泡子时,山尖上忽然闪出两道光影,篱落跟梁郁并排显了出来。二人的目光随着脚下的马车缓缓移动,梁郁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凌厉的目光。
篱落不由道:“怎么?莫非他也得罪过你?”当初在蛊仙门总坛,就是上官涤尘下令阉割了自己,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二人的仇恨深了去了,可是这些永远也不能让她知道。
梁郁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愤愤道:“我是想起了长公主殿下死得冤枉,所以一时气愤难当。”篱落道:“看这情形万归藏是准备将他们二人拉回树城安葬。他手上的兵马看来全部被千代寒霜缴了。”梁郁不甘心道:“上官涤尘做了那么多坏事,就这么死真是便宜他了。”
篱落侧脸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意有所指地道:“梁大哥,这话有点不像你说的。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对上官氏赶尽杀绝吗?他现在都死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呢?”梁郁一时间有些窘迫,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支吾不语。
二人谈话的工夫,装灵柩的马车已经渐行渐远,只剩下了一个黑点,正在被雪国世界缓缓吞没。篱落伸出一只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仰头望着灰色的苍穹,目光里透出了无尽的追思,幽幽道:“梁大哥,趁着这会有空,我们一起去瞧瞧长公主殿下吧。”
“好。”梁郁应了一声。二人随即化作两道无形的光影遁去。一眨眼的工夫,二人已经来到上官氏的坟场里。
絮雪在继续下着,大大小小的坟茔全部白了头。坟场入口处站着几名侍卫,手里拿着祭品、香烛、火纸等祭祀之物。很显然,对方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宫叠叠的坟茔不大,前面竖立着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碑。如果不是阅读碑文,很难想象这是当朝长公主殿下的归葬之所。几名侍卫上前除去石碑前面的积雪,依次摆好各色祭品,然后点燃了香烛,又将几沓火纸摆在了地上。
篱落摆了个手势,几人小心翼翼地躬身退了下去。篱落一瞬不瞬地盯着黑漆漆的墓碑,缓缓跪下了身子,默然道:“宫姐姐,今年入冬已经下了四场雪了。现在算是第五场,我跟梁大哥一起来看看你。”
她身后的梁郁躬身施了一礼,然后道:“长公主殿下,属下梁郁来看您了。”篱落卷起一沓火纸放在烛焰上点燃了,然后化了起来。梁郁蹲了下来,一张一张地揭开火纸放入火苗子上。
上官氏的坟场榜山而建,四周栽植了大片的松柏。虽然是寒冬时节,依旧是一片深绿色,显得格外扎眼。篱落盯着墓碑,幽幽道:“宫姐姐,我来想告诉你个事。驸马已经死了,他的灵柩被拉回了树城,应该最终会葬在那里。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上官氏族人全部在押,包括上官徽在内。我说过,要斩杀上官氏的所有人为你报仇。等眼下的大战一结束,我就会兑现自己的誓言。”
一旁的梁郁听了心里一凛,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对方一下。篱落的目光一瞬不瞬,却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发问道:“怎么?梁大哥,你是不是又惦记起心儿姑娘了?我的耳目告诉我,她此刻已经回到了锁狱大牢里,看样子是要和家族共存亡啊!”
不料对方一下戳破了自己的心事,梁郁没有搭言,只是低了头继续焚化火纸。篱落冷笑了一声,质问道:“怎么?当着长公主殿下的墓碑前,你心虚了?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你怜悯上官氏的族人,就等于是背叛长公主殿下!”
背叛!多么强烈的字眼!梁郁赶忙矢口否认:“我没有!”
火纸燃烧形成了明黄色的火苗子,一股青烟冉冉升空。篱落缓和了语气,道:“没有最好。我是提醒你不要忘了长公主殿下是我们的主子。主子被人谋害,我们为主报仇,天经地义。如果你心存顾虑,就不断把这些话在自己的心里默念几遍。”
两个烛台摆放在墓碑前面,也许是被絮雪肆虐的缘故,烛焰很微弱,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梁郁回想起自己在长乐宫当差期间,有一次自己的母亲犯了老病,四处求医都看不好。最后长公主听说了,立即派了一名宫内的御医前往,自己的母亲才躲过了一劫。这样的事情在长乐宫里比比皆是,许多下人都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她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好主子,待人热情又心存善念。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被现实所逼迫,最终绝望地吞金而亡。想到此处,梁郁心里复仇的怒火燃烧起来,随时要喷薄出来一般。
火纸已经焚化殆尽,篱落恭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即缓缓站了起来,对着墓碑道:“宫姐姐,我知道你讨厌这个地方。你再等一下,等我终结了眼前的战事,即刻给你迁骨。鸣鸾的灵柩暂时安放在□□寺里,到时我让她陪在你身边。”一听到“鸣鸾”二字,梁郁的心里就莫名地生出一股伤感。
絮雪下的小了一点,一片一片轻飘飘地落下,整个坟场显得格外安详、宁静。篱落转移了话题,道:“梁大哥,你今天应该去见路阮吧,准备怎么跟她谈?”梁郁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没想好。不过,对方是个聪明人,只要我稍稍言语暗示一下,她就明白了。”
“嗯,此事还是不要点明为好。含蓄一点,大家心照不宣那种最好。该怎么说,你要提前在腹中打好草稿。”篱落侧过身直视着他,目光坚定,“不管从哪方面说,靖国大将军这个职务都该是我的。而且我一定要得到手!如果此番朝廷有负于我的话,我不敢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天呐!这等于摆明了在跟朝廷讨价还价了。
梁郁的心里不由打个冷战,心道:“很明显,对方的言外之意是如果当不上大将军,那收复京都之战手下人就不配合。战争的胜败就难以预料了。”在他的内心里,还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位忠臣良将,将来可以光耀门楣。所以他是忠于宫弼和宫氏家族的。
对于显力世界的千代寒霜,梁郁因为跟刘皇帝有过短暂接触,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但是对千代寒霜勾结万归藏攻取京都十分反感。堂堂两界领主被赶出了自己的王城躲在一座寺庙里。君王的威严何在?朝廷的体统何在?
所以,梁郁是倾向于打这一仗的,而且必须要打赢,算是给千代寒霜一点教训吧,让对方知难而退。到时双方再回到和谈的桌面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心里思虑了片刻,梁郁终于问了出来:“篱落,假如你当上了大将军,会对千代寒霜怎么样?”
篱落露出颇为意外的表情,显然没料到会有此一问,想了想道:“上次在上官涤尘的灵堂里,我跟她算是正式会了面。首先,她的潜力修为很高,应该跟我不相上下。其次,我感觉到她眼神里有一股深深的敌意。俗话说:眼为心中之苗。可见她的内心里也对我们这些潜力世界的人充满了深深的恨意。对于这种人,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梁郁闻言不禁充满了深深的担忧,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要对她赶尽杀绝?”篱落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用一种戏谑的口吻道:“梁大哥,看来你最近同情心泛滥啊!”
“篱落,我赞成打这一仗,是希望对千代寒霜小惩大诫,让她不敢挑战两界领主的无上权威。”梁郁话锋一转道,“但是我不希望这场战争扩大化,最终酿成两界的终极大战,那是我不愿看到的。一旦演变成了大决战,几十万兵马贴身肉搏,两界就会地动山摇,无数生灵遭到涂炭。这两年多来,两界的风波不断。宇文氏、上官氏,又到现在的千代寒霜。百姓们的日子早已苦透了,实在是禁不起任何折腾了。”
不知何时,絮雪已经停了,天空里只剩下沉重的灰色。坟场里没有风,两支素烛开始安静地燃烧。不远处的松柏也落上了一层白雪,几只黑色的鸟儿停在树头上,偶尔机警地望向这边。
梁郁注视着篱落,恳求道:“篱落,我希望你能亲口答应我。一旦你当了靖国大将军,不要让这场战争扩大化,要适可而止。而且,你我的愿望已经达成了不是吗?上官氏已经名存实亡,我们已经替长公主殿下复了仇。所以,我希望你心中的仇恨能渐渐冰释,重回以前的样子。”
“好。我答应你。”篱落应承下来,可是她知道自己是信口雌黄的。因为自己离不开对方这个戍卫兵马司主官的鼎力支持。而且他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就算她愿意放千代寒霜一马,怎知宫弼和那些文武大臣就肯呢?
听了她的答复,梁郁好像很开心,忙道:“那好。我先行一步,这就去见路阮。你等我的好消息。”篱落“嗯”了一声,见对方冲宫叠叠的墓碑施了一礼,随即化作一团光影遁去。
“宫姐姐,妹妹先去了。改日再来看你。”篱落也施了一礼,缓步向坟场入口处走去。她的内心里忽然间有些迷茫,在回想着梁郁方才的话。
是啊!上官涤尘已经死亡,上官徽被生擒,其余的上官氏族人全部被囚于大牢之中。上官家族等于名存实亡了,自己为宫叠叠复仇的心愿等于已经了却。等打完了眼前的这一仗,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是继续在宦海里沉浮?还是辞官归隐抚养誉儿呢?乱七八糟的念头涌上了心头,一时间让她难以抉择。待篱落走到坟场入口处,心里忽然有了个清晰的想法,遂吩咐道:“拿我的帖子即刻去见章怀大人,就说我今晚掌灯时分会登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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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后,路阮只穿了贴身衣裳坐到床上,双腿放进了被褥里,冲蓝楹道:“我这儿没事了,你下去歇息吧。”蓝楹应声退了下去。
由于京都被千代寒霜占领,君上及文武大臣只好暂时安歇在□□寺里。幸好天家寺院的房舍众多,否则就只能在山下安营扎寨了。路阮两手握着萧迟送给自己的月牙枕,木纹清晰可见,触手细腻光滑。也不知他现在行到何处了?
心中意念一动,一团白光凭空闪出,潜灵调皮地钻了出来,一眼瞄到了她手中的木质枕头,看稀奇道:“想必这就是那件月牙相思枕吧?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呢,一块朽木而已嘛!”一见对方脸色骤变,立时收了声。
路阮没跟她计较,问道:“你们行到何处了?”潜灵答道:“刚刚到了树城,今晚歇在城中的客栈里,饱饱吃了一顿。城里像是死了什么大人物,到处挂满了白色的绸布,死气沉沉的。”路阮一想就知道了,应该是万银蛇和上官涤尘的灵柩被拉回了树城,万归藏悲痛万分,在风光操办二人的丧事。
潜灵又道:“按照目前行进的速度,明晚可以赶到白山脚下。母体大人放心,一路上太平无事。萧公子好着呢,就是时不时的念叨你,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路阮两手握着月牙枕呆呆地出神,潜灵撇撇嘴道:“若是没事我回客栈了。”
“好,你去吧。”潜灵扮个鬼脸,倏忽消失了。路阮将月牙枕横放在脑后,作势刚要躺下,忽听传来了敲门声,是蓝楹的声音:“禀大阁领:右相大人来了,说是君上要即刻召见你们二人。”
“我知道了,马上就出去。”路阮起身快速穿好官衣,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只见朱明烨站在石阶下等着自己。她方要开言,朱明烨抢先道:“我们走吧。君上正在候着呢。”二人即刻化作两道光影飞到宫弼的寝殿前。
曹公公已在门口迎候,吩咐小太监推开殿门,摆了个请的手势:“两位大人请!”朱、路二人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殿内的烛火不够亮堂,显得有几分幽暗。宫弼并未着龙袍,而是一身常服,正盯着墙上的一个“悟”自出神。只见他双腿站得笔直,仿佛入定了一般。朱、路二人躬身施礼,宫弼才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有些慵懒:“你们来了。拜月城的三万援军已经抵达。你们说说接下来的这一仗该怎么打?”
朱明烨率先开口道:“启禀君上:微臣以为千代寒霜敢私下里勾结叛臣万归藏,强占京都,已经犯下滔天大罪。目前各项战备已经准备就绪,朝廷应该秉天威而下,十万潜力师大军齐出,一举收复京都,对千代寒霜进行穷追猛打,彻底剿灭对方,免除后患。”宫弼沉吟不语,又望着路阮道:“路大人,你的意见呢?”
路阮侧目看了朱明烨一眼,拱手道:“微臣以为首要任务是收复京都,然后将千代寒霜的兵马逼出潜力世界。接下来采取和谈的方式,不要再述诸武力。如此恩威并用,正可显示君上的天恩浩荡。”朱明烨听了颇为不以为然:“路大人,和谈已经失败了。如果对方要是同意了朝廷提出的三项条件,此刻我们还需要在此议论用兵方略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路阮耐心地道,“等双方打完了一仗,对方就会知道潜力师大军的威力,必然就不会心存幻想了。届时君上再抛出和谈方略,对方也就只好同意了。如果战争持续打下去,受苦受难的只会是两界的百姓。他们可都是君上的子民啊!”
二人均是据理力争,各不相让。宫弼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听。朱明烨松了口气,望着宫弼道:“还请君上圣断!”
宫弼走到一个蒲团旁跪坐了下去,摆手示意也坐到了蒲团上。他脸上先露出一抹笑意,轻松地道:“倒是很难见到你们二人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右相大人,英武侯在世时,是不是经常在监事阁内跟你针锋相对?路大人颇有其母的遗风,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会坚持己见。记得她还顶撞过本君呢。”
路阮、朱明烨二人相视一眼,皆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忽然提及阮娘子。宫弼又道:“在这件事情上,本君赞同右相大人的用兵策略,要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根绝千代寒霜的势力。”话音方落,路阮就急欲开言,宫弼却以手制止了她,耐心地道:“路大人,本君会给你开口的机会,先听本君把话讲完。”
烛光昏沉,照在宫弼苍老憔悴的脸上,越发显得整个人毫无生气。宫弼感慨道:“此处就你我君臣三人,本君就不瞒你们了。娘娘已经病入膏肓,完全就靠着一口汤药吊着,随时都有可能离去。而本君的大限也快到了,这种感觉很明显。”
朱明烨、路阮二人闻言慌忙跪下身去,只听朱明烨叩首道:“君上切勿忧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君上和娘娘的身体定会转危为安,万寿无疆的。”宫弼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右相大人说笑了。我们是潜力师不假,寿命远远超过普通凡人。但是自潜力世界创建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潜力师可以万寿无疆的。我们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朱明烨一时不言以对。宫弼望着路阮道:“路大人,本君知道你心存善意,不愿看到两界的生灵遭受战火的涂炭。但是请你体会本君的一片良苦用心。本君大限将至,宫彻即将上位,他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本君要为他扫清所有的障碍和隐患,不能再把疑难留给他了。那个千代寒霜对潜力世界积怨太深。如果此番放过了她,难保她回到潜力世界不积蓄力量卷土重来。”
话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续道:“此一役彻底剿灭千代寒霜后,两界之内当再无战事。本君归天以后,新主继位,有卿等善加辅佐之。本君也就可以瞑目了。”
一席话娓娓道来,透出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奈。路阮、朱明烨二人一时像是被这种情绪感染了,都没有言声。宫弼注视着路阮,目光里透着殷切的期望:“路大人,你能体会本君的良苦用心吗?”
“微臣明白。”路阮只得跪直身子,拱手答道。宫弼像是颇感欣慰,继续道:“现在洞城的事已了,本君准备罢去你征南大将军之职,改任靖国大将军,统领左中右三路大军收复京都,与千代寒霜的人马展开决战。由右相大人亲自负责粮草调度事宜,免去你的后顾之忧。你意下如何?”路阮听了,立即起身拱手道:“禀君上:微臣推荐由篱落出任靖国大将军,还望君上三思。”
昨晚在自己房中,路阮见到了贸然前来的梁郁,对方已经在话语中暗示了篱落希望出任大将军。因为上一次二人争夺征南大将军之职,双子星之间已经出现了隐隐的隔阂。而且在最后时刻,对方也主动放弃了竞争,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人情。这一次,路阮心想实在不好再跟对方争了,算是还给对方一个人情。再者,她确实也不想陷入这种争名夺利之中,觉得很没意思。
宫弼与朱明烨相视一眼,又问道:“路大人,能不能说说你为何推荐篱落出任靖国大将军?”路阮酝酿了一下道:“此番征讨洞城,左将军篱落生擒了上官徽和柯昭,立下了头功。微臣虽然忝居大将军之职,但是并没有立功。还有一点,猛鬼营首领山鬼、戍卫兵马司司正木渊、副司正桑吉皆奉左将军的号令。所以只有篱落出任靖国大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路大人!本相要郑重提醒你一点!”朱明烨声色俱厉,“山鬼、木渊、桑吉是君上的臣子,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只应该对君上和朝廷尽忠。可是他们呢?仗着手里的兵权眼里却只有那位左将军,根本没有君上。他们串通一气结党弄权,天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宇文氏、上官氏!难道我们要看着两界重蹈覆辙吗?”
路阮也不甘示弱,针锋相对道:“右相大人,请慎言!凡事要讲求证据,我没看出他们有什么不臣之心。朝廷让他们征讨洞城,对方不也拼命拿下了洞城,而且还生擒了上官徽。我们总不能凭空猜测谁是忠臣谁是逆臣吧?”
“你……”朱明烨气得无言以对,只是睁大眼睛怒视着对方,路阮迎着对方的目光,毫无所惧。
眼见二人越吵越激烈,宫弼用手压了压,示意二人收声,自己走到朱明烨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右相大人,不要生气,我们慢慢商量。”朱明烨立时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躬身而立。
“路阮,这点你跟你母亲太像了。天下的官儿都是争着抢着要加官进爵的,你倒好。我们主动送给你,你却要拱手让给别人。”宫弼望着她分析道,“收复京都一役至关重要,事关整个潜力世界的颜面。你光从这个大将军的名号就能看到了。只要你打赢了这一仗,本君就会趁机让你入职中枢台,加封为右相大人。届时你就是潜力世界创建以来的第一位女相国啦!何等的尊崇!何等的荣耀啊!”
路阮依旧钻牛角尖道:“启禀君上:为何篱落不能担任此职呢?难道就因为她暗中结党?”宫弼耐心地解释道:“本君记得以前跟你说过,她是跟长公主一起长起来的,可以说等于是本君的半个女儿。可是女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本君已经看不懂了。你方才说的不假,她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本君也肯定会嘉奖她。待收复了京都之后,本君会让她也位列台阁,担任中枢大臣一职,算是对她的嘉奖。朝局是要讲求平衡的,不能由着她的势力一家独大。她没有二心最好,但是我们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对方的一番话让路阮陷入了深思之中。好一会儿,路阮才道:“既然如此,这个大将军干脆我们双子星都不做,由右相大人亲自出任。”朱明烨直接否决道:“此议不妥!我因为偏信了千代寒霜,结果害得京都沦陷。虽然君上宽仁没有降罪于我,但是朝野对我的非议已经传开了。如果此刻再让我担当重任,恐怕难以服众。还有,活菩萨的神秘大预言早有批示,只有双子星才能让两界恢复平衡的局面。所以大将军人选必须是双子星其中的一人,才算是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望着二人殷切的目光,路阮只觉自己避无可避。可是自己明明已经答应梁郁了,不会再出任大将军。如果自己食言了,双子星之间的隔阂恐怕会进一步加深。而且就算自己出任靖国大将军,山鬼那些人肯定不会臣服,难免不会暗中掣肘。
届时,能不能打赢这一仗都难说了。但是这些她都不能当众说出来,一旦出口宫弼、朱明烨二人肯定会更加怀疑篱落结党营私。路阮觉得自己左右为难,实在难以抉择。
望着她一副犯难的表情,朱明烨催促道:“路大人,军情紧急,一日三变。你还在犹豫什么?君上明日就会廷议,在朝会上宣布你出任靖国大将军。要知道十余万大军聚拢在京郊,如果迟迟不上战场,士气就会懈怠下去的。”
愣怔了片刻,路阮像是下了决心,冲着宫弼拱手道:“禀君上:微臣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实在无法出任靖国大将军一职,还望君上恕罪。”朱明烨不甘心地逼问道:“路大人,你究竟有什么苦衷?难道比朝廷的军国大事还重要吗?”
山鬼、桑吉、木渊三人手中的兵力加起来有七万之众,乃是收复京都的主要军事力量。就算自己当上了靖国大将军,一旦他们不服从号令,暗地里阳奉阴违。自己单靠拜月城的兵马又怎么能斗得过千代寒霜呢?
良久,宫弼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声,遂道:“那好,本君也不勉强你。你先下去歇息吧。”朱明烨方欲出口阻拦,宫弼摆了下手,路阮道了句“微臣告退”,退出了大殿。一闪身回到自己的寝室门口,只见蓝楹还站在门口,像是在迎候自己。
路阮望了眼室内,只见一个人影透过窗户映了出来。她诧异道:“何人在我房里?”蓝楹回道:“拜月教教主颜姬。她已来了两刻钟,说是要见你一面。”
颜姬!
路阮的眼前立时浮现出一个妖娆迷人的身影。上次见她还是在她晋封为拜月教圣女的大典上,对方当众饮下忘情水,斩断儿女之情,正式成为拜月教教主的继位人。前任教主凌月魂归太虚之后,她已接任了教主之位,怎么会突然来见自己呢?
带着好奇心,路阮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对方坐在圆桌旁,面前的茶盏冒着热气。许久不见,对方脸上敛去了妖娆之气,多了几分威严。路阮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颜姬姑娘,好久不见了。”坐到了对坐的位置。
颜姬看到她后,眼神里闪过一丝热切,脱口问道:“他还好吗?”路阮猛然一怔,险些没回过神来,随即才明白这个“他”应该指的是萧迟。只是,她不是已经饮下忘情水了吗?按说应该忘却关于萧迟的一切才对呀,怎么还会记得他呢?
颜姬显然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解答道:“路姑娘,你不要多想。忘情水乃是拜月教的祖传秘药,一旦饮下之后,脑海里关于男女之情的记忆会彻底抹除,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恢复这段记忆。我只不过是耍了小聪明而已。”
小聪明?路阮听得越发糊涂。颜姬站了起来,目光悠远,轻启朱唇娓娓道来:“晋封大典的前夜,我一夜未眠。因为舍不得那段美好的记忆,我用文字记录了关于萧公子的一切。一直录到天明,整整写下了十多页。然后将文字锁在一个木匣子里交给了贴身侍女,吩咐她晋封大典之后还给我。后来阅读了那些文字,我才知道萧公子这个人,知道了我们的过去。”
路阮望着对方,不禁在心里夸赞对方心思聪慧。颜姬又诚恳地道:“路姑娘,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单纯好奇过去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别无他意。饮下忘情水后,我已将他忘得干干净净,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了。现在我接过先教主的重托,接掌拜月教,再无儿女私情的可能了。”
“这些你不必说,我明白你的心思。”路阮为了营造一种轻松的谈话氛围,不由开起了玩笑,“说起那个人,实在没什么优点可言。整日里油腔滑调,现在长大了稍微正经了一点。像你这样倾城的容貌,他实在是配不上你。”颜姬的心情轻松了很多,调侃道:“那你呢?现在已经是朝廷的大将军,位高权重,怎么还总是惦念着他一介凡人呢?”
二人相视一眼,均略带害羞地笑了起来。路阮又道:“他很好,前段时间加入了显力世界的军械局,为大军制造军械。前几日才离开京都,此刻应该已经进入显力世界的地界了。可惜你来得不凑巧,否则你们还能见上一面呢。”颜姬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我过去喜欢过他,还允许我们见面吗?”
路阮落落大方道:“颜姑娘,你方才跟我说的那么明白,我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吗?再者,你过去还救过他的命,等于是有恩于我。我总不能不让他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吧?”颜姬难得地露出愉悦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拉了下路阮的胳膊,感激地道:“谢谢你路姑娘。我心里还真是有些想见他一面,但是又怕你误会,一直没敢说出来。”
“那等收复了京都吧。到时我带你去鹅城见他。说不定他心里也在想着你呢。”颜姬微嗔了一下,害羞地低下了头。
已是后半夜,二人却丝毫不困,而且越聊越投机,像是一对亲密的闺阁姐妹一般。颜姬问道:“路姑娘,朝廷现在是什么态度?直接对千代寒霜开打吗?”路阮面色凝重,道出了方才面见君上时的情形。
颜姬面露诧异之色,震惊道:“想不到灭了宇文氏、上官氏之后,朝局还是如此纷繁复杂。这个篱落确实厉害,年纪轻轻的已经为君上和右相大人所忌惮,实在是个人物啊!”
路阮忧心道:“我之所以不当靖国大将军,就是不想加深与她的隔阂。那样的话反而于大局不利。”颜姬分析道:“照目前的局势分析,大将军人选也就是你们二人之一了。既然你已经明确表示拒绝,那也就只能是她了。”
路阮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但是君上和右相大人如此忌惮篱落的势力,恐怕不会轻易让她当上靖国大将军的。具体结果如何,就要看明日的廷议了。”
守门的兵士担心沾染晦气,纷纷掩住口鼻,满脸嫌弃地避让到了城门两旁。只见万归藏坐在赶车的位置,手拿马鞭子亲自驱车。马车后面只跟了两名骑马的亲随。
风雪依旧在肆虐,盖在棺木上的白布落了一层白雪,看上去白得晃眼。马车前头挑着一盏白色的纸灯笼,在风雪中来回摇晃。万归藏目光呆滞,直视着前方,灰白相间的头发上早已落满了雪花。只见他嘴角蠕动,像是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马车上了官道,直接向树城的方向开去。路过一座小山泡子时,山尖上忽然闪出两道光影,篱落跟梁郁并排显了出来。二人的目光随着脚下的马车缓缓移动,梁郁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凌厉的目光。
篱落不由道:“怎么?莫非他也得罪过你?”当初在蛊仙门总坛,就是上官涤尘下令阉割了自己,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二人的仇恨深了去了,可是这些永远也不能让她知道。
梁郁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愤愤道:“我是想起了长公主殿下死得冤枉,所以一时气愤难当。”篱落道:“看这情形万归藏是准备将他们二人拉回树城安葬。他手上的兵马看来全部被千代寒霜缴了。”梁郁不甘心道:“上官涤尘做了那么多坏事,就这么死真是便宜他了。”
篱落侧脸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意有所指地道:“梁大哥,这话有点不像你说的。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对上官氏赶尽杀绝吗?他现在都死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呢?”梁郁一时间有些窘迫,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支吾不语。
二人谈话的工夫,装灵柩的马车已经渐行渐远,只剩下了一个黑点,正在被雪国世界缓缓吞没。篱落伸出一只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仰头望着灰色的苍穹,目光里透出了无尽的追思,幽幽道:“梁大哥,趁着这会有空,我们一起去瞧瞧长公主殿下吧。”
“好。”梁郁应了一声。二人随即化作两道无形的光影遁去。一眨眼的工夫,二人已经来到上官氏的坟场里。
絮雪在继续下着,大大小小的坟茔全部白了头。坟场入口处站着几名侍卫,手里拿着祭品、香烛、火纸等祭祀之物。很显然,对方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宫叠叠的坟茔不大,前面竖立着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碑。如果不是阅读碑文,很难想象这是当朝长公主殿下的归葬之所。几名侍卫上前除去石碑前面的积雪,依次摆好各色祭品,然后点燃了香烛,又将几沓火纸摆在了地上。
篱落摆了个手势,几人小心翼翼地躬身退了下去。篱落一瞬不瞬地盯着黑漆漆的墓碑,缓缓跪下了身子,默然道:“宫姐姐,今年入冬已经下了四场雪了。现在算是第五场,我跟梁大哥一起来看看你。”
她身后的梁郁躬身施了一礼,然后道:“长公主殿下,属下梁郁来看您了。”篱落卷起一沓火纸放在烛焰上点燃了,然后化了起来。梁郁蹲了下来,一张一张地揭开火纸放入火苗子上。
上官氏的坟场榜山而建,四周栽植了大片的松柏。虽然是寒冬时节,依旧是一片深绿色,显得格外扎眼。篱落盯着墓碑,幽幽道:“宫姐姐,我来想告诉你个事。驸马已经死了,他的灵柩被拉回了树城,应该最终会葬在那里。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上官氏族人全部在押,包括上官徽在内。我说过,要斩杀上官氏的所有人为你报仇。等眼下的大战一结束,我就会兑现自己的誓言。”
一旁的梁郁听了心里一凛,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对方一下。篱落的目光一瞬不瞬,却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发问道:“怎么?梁大哥,你是不是又惦记起心儿姑娘了?我的耳目告诉我,她此刻已经回到了锁狱大牢里,看样子是要和家族共存亡啊!”
不料对方一下戳破了自己的心事,梁郁没有搭言,只是低了头继续焚化火纸。篱落冷笑了一声,质问道:“怎么?当着长公主殿下的墓碑前,你心虚了?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你怜悯上官氏的族人,就等于是背叛长公主殿下!”
背叛!多么强烈的字眼!梁郁赶忙矢口否认:“我没有!”
火纸燃烧形成了明黄色的火苗子,一股青烟冉冉升空。篱落缓和了语气,道:“没有最好。我是提醒你不要忘了长公主殿下是我们的主子。主子被人谋害,我们为主报仇,天经地义。如果你心存顾虑,就不断把这些话在自己的心里默念几遍。”
两个烛台摆放在墓碑前面,也许是被絮雪肆虐的缘故,烛焰很微弱,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梁郁回想起自己在长乐宫当差期间,有一次自己的母亲犯了老病,四处求医都看不好。最后长公主听说了,立即派了一名宫内的御医前往,自己的母亲才躲过了一劫。这样的事情在长乐宫里比比皆是,许多下人都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她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好主子,待人热情又心存善念。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被现实所逼迫,最终绝望地吞金而亡。想到此处,梁郁心里复仇的怒火燃烧起来,随时要喷薄出来一般。
火纸已经焚化殆尽,篱落恭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即缓缓站了起来,对着墓碑道:“宫姐姐,我知道你讨厌这个地方。你再等一下,等我终结了眼前的战事,即刻给你迁骨。鸣鸾的灵柩暂时安放在□□寺里,到时我让她陪在你身边。”一听到“鸣鸾”二字,梁郁的心里就莫名地生出一股伤感。
絮雪下的小了一点,一片一片轻飘飘地落下,整个坟场显得格外安详、宁静。篱落转移了话题,道:“梁大哥,你今天应该去见路阮吧,准备怎么跟她谈?”梁郁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没想好。不过,对方是个聪明人,只要我稍稍言语暗示一下,她就明白了。”
“嗯,此事还是不要点明为好。含蓄一点,大家心照不宣那种最好。该怎么说,你要提前在腹中打好草稿。”篱落侧过身直视着他,目光坚定,“不管从哪方面说,靖国大将军这个职务都该是我的。而且我一定要得到手!如果此番朝廷有负于我的话,我不敢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天呐!这等于摆明了在跟朝廷讨价还价了。
梁郁的心里不由打个冷战,心道:“很明显,对方的言外之意是如果当不上大将军,那收复京都之战手下人就不配合。战争的胜败就难以预料了。”在他的内心里,还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位忠臣良将,将来可以光耀门楣。所以他是忠于宫弼和宫氏家族的。
对于显力世界的千代寒霜,梁郁因为跟刘皇帝有过短暂接触,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但是对千代寒霜勾结万归藏攻取京都十分反感。堂堂两界领主被赶出了自己的王城躲在一座寺庙里。君王的威严何在?朝廷的体统何在?
所以,梁郁是倾向于打这一仗的,而且必须要打赢,算是给千代寒霜一点教训吧,让对方知难而退。到时双方再回到和谈的桌面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心里思虑了片刻,梁郁终于问了出来:“篱落,假如你当上了大将军,会对千代寒霜怎么样?”
篱落露出颇为意外的表情,显然没料到会有此一问,想了想道:“上次在上官涤尘的灵堂里,我跟她算是正式会了面。首先,她的潜力修为很高,应该跟我不相上下。其次,我感觉到她眼神里有一股深深的敌意。俗话说:眼为心中之苗。可见她的内心里也对我们这些潜力世界的人充满了深深的恨意。对于这种人,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梁郁闻言不禁充满了深深的担忧,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要对她赶尽杀绝?”篱落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用一种戏谑的口吻道:“梁大哥,看来你最近同情心泛滥啊!”
“篱落,我赞成打这一仗,是希望对千代寒霜小惩大诫,让她不敢挑战两界领主的无上权威。”梁郁话锋一转道,“但是我不希望这场战争扩大化,最终酿成两界的终极大战,那是我不愿看到的。一旦演变成了大决战,几十万兵马贴身肉搏,两界就会地动山摇,无数生灵遭到涂炭。这两年多来,两界的风波不断。宇文氏、上官氏,又到现在的千代寒霜。百姓们的日子早已苦透了,实在是禁不起任何折腾了。”
不知何时,絮雪已经停了,天空里只剩下沉重的灰色。坟场里没有风,两支素烛开始安静地燃烧。不远处的松柏也落上了一层白雪,几只黑色的鸟儿停在树头上,偶尔机警地望向这边。
梁郁注视着篱落,恳求道:“篱落,我希望你能亲口答应我。一旦你当了靖国大将军,不要让这场战争扩大化,要适可而止。而且,你我的愿望已经达成了不是吗?上官氏已经名存实亡,我们已经替长公主殿下复了仇。所以,我希望你心中的仇恨能渐渐冰释,重回以前的样子。”
“好。我答应你。”篱落应承下来,可是她知道自己是信口雌黄的。因为自己离不开对方这个戍卫兵马司主官的鼎力支持。而且他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就算她愿意放千代寒霜一马,怎知宫弼和那些文武大臣就肯呢?
听了她的答复,梁郁好像很开心,忙道:“那好。我先行一步,这就去见路阮。你等我的好消息。”篱落“嗯”了一声,见对方冲宫叠叠的墓碑施了一礼,随即化作一团光影遁去。
“宫姐姐,妹妹先去了。改日再来看你。”篱落也施了一礼,缓步向坟场入口处走去。她的内心里忽然间有些迷茫,在回想着梁郁方才的话。
是啊!上官涤尘已经死亡,上官徽被生擒,其余的上官氏族人全部被囚于大牢之中。上官家族等于名存实亡了,自己为宫叠叠复仇的心愿等于已经了却。等打完了眼前的这一仗,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是继续在宦海里沉浮?还是辞官归隐抚养誉儿呢?乱七八糟的念头涌上了心头,一时间让她难以抉择。待篱落走到坟场入口处,心里忽然有了个清晰的想法,遂吩咐道:“拿我的帖子即刻去见章怀大人,就说我今晚掌灯时分会登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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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后,路阮只穿了贴身衣裳坐到床上,双腿放进了被褥里,冲蓝楹道:“我这儿没事了,你下去歇息吧。”蓝楹应声退了下去。
由于京都被千代寒霜占领,君上及文武大臣只好暂时安歇在□□寺里。幸好天家寺院的房舍众多,否则就只能在山下安营扎寨了。路阮两手握着萧迟送给自己的月牙枕,木纹清晰可见,触手细腻光滑。也不知他现在行到何处了?
心中意念一动,一团白光凭空闪出,潜灵调皮地钻了出来,一眼瞄到了她手中的木质枕头,看稀奇道:“想必这就是那件月牙相思枕吧?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呢,一块朽木而已嘛!”一见对方脸色骤变,立时收了声。
路阮没跟她计较,问道:“你们行到何处了?”潜灵答道:“刚刚到了树城,今晚歇在城中的客栈里,饱饱吃了一顿。城里像是死了什么大人物,到处挂满了白色的绸布,死气沉沉的。”路阮一想就知道了,应该是万银蛇和上官涤尘的灵柩被拉回了树城,万归藏悲痛万分,在风光操办二人的丧事。
潜灵又道:“按照目前行进的速度,明晚可以赶到白山脚下。母体大人放心,一路上太平无事。萧公子好着呢,就是时不时的念叨你,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路阮两手握着月牙枕呆呆地出神,潜灵撇撇嘴道:“若是没事我回客栈了。”
“好,你去吧。”潜灵扮个鬼脸,倏忽消失了。路阮将月牙枕横放在脑后,作势刚要躺下,忽听传来了敲门声,是蓝楹的声音:“禀大阁领:右相大人来了,说是君上要即刻召见你们二人。”
“我知道了,马上就出去。”路阮起身快速穿好官衣,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只见朱明烨站在石阶下等着自己。她方要开言,朱明烨抢先道:“我们走吧。君上正在候着呢。”二人即刻化作两道光影飞到宫弼的寝殿前。
曹公公已在门口迎候,吩咐小太监推开殿门,摆了个请的手势:“两位大人请!”朱、路二人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殿内的烛火不够亮堂,显得有几分幽暗。宫弼并未着龙袍,而是一身常服,正盯着墙上的一个“悟”自出神。只见他双腿站得笔直,仿佛入定了一般。朱、路二人躬身施礼,宫弼才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有些慵懒:“你们来了。拜月城的三万援军已经抵达。你们说说接下来的这一仗该怎么打?”
朱明烨率先开口道:“启禀君上:微臣以为千代寒霜敢私下里勾结叛臣万归藏,强占京都,已经犯下滔天大罪。目前各项战备已经准备就绪,朝廷应该秉天威而下,十万潜力师大军齐出,一举收复京都,对千代寒霜进行穷追猛打,彻底剿灭对方,免除后患。”宫弼沉吟不语,又望着路阮道:“路大人,你的意见呢?”
路阮侧目看了朱明烨一眼,拱手道:“微臣以为首要任务是收复京都,然后将千代寒霜的兵马逼出潜力世界。接下来采取和谈的方式,不要再述诸武力。如此恩威并用,正可显示君上的天恩浩荡。”朱明烨听了颇为不以为然:“路大人,和谈已经失败了。如果对方要是同意了朝廷提出的三项条件,此刻我们还需要在此议论用兵方略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路阮耐心地道,“等双方打完了一仗,对方就会知道潜力师大军的威力,必然就不会心存幻想了。届时君上再抛出和谈方略,对方也就只好同意了。如果战争持续打下去,受苦受难的只会是两界的百姓。他们可都是君上的子民啊!”
二人均是据理力争,各不相让。宫弼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听。朱明烨松了口气,望着宫弼道:“还请君上圣断!”
宫弼走到一个蒲团旁跪坐了下去,摆手示意也坐到了蒲团上。他脸上先露出一抹笑意,轻松地道:“倒是很难见到你们二人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右相大人,英武侯在世时,是不是经常在监事阁内跟你针锋相对?路大人颇有其母的遗风,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会坚持己见。记得她还顶撞过本君呢。”
路阮、朱明烨二人相视一眼,皆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忽然提及阮娘子。宫弼又道:“在这件事情上,本君赞同右相大人的用兵策略,要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根绝千代寒霜的势力。”话音方落,路阮就急欲开言,宫弼却以手制止了她,耐心地道:“路大人,本君会给你开口的机会,先听本君把话讲完。”
烛光昏沉,照在宫弼苍老憔悴的脸上,越发显得整个人毫无生气。宫弼感慨道:“此处就你我君臣三人,本君就不瞒你们了。娘娘已经病入膏肓,完全就靠着一口汤药吊着,随时都有可能离去。而本君的大限也快到了,这种感觉很明显。”
朱明烨、路阮二人闻言慌忙跪下身去,只听朱明烨叩首道:“君上切勿忧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君上和娘娘的身体定会转危为安,万寿无疆的。”宫弼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右相大人说笑了。我们是潜力师不假,寿命远远超过普通凡人。但是自潜力世界创建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潜力师可以万寿无疆的。我们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朱明烨一时不言以对。宫弼望着路阮道:“路大人,本君知道你心存善意,不愿看到两界的生灵遭受战火的涂炭。但是请你体会本君的一片良苦用心。本君大限将至,宫彻即将上位,他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本君要为他扫清所有的障碍和隐患,不能再把疑难留给他了。那个千代寒霜对潜力世界积怨太深。如果此番放过了她,难保她回到潜力世界不积蓄力量卷土重来。”
话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续道:“此一役彻底剿灭千代寒霜后,两界之内当再无战事。本君归天以后,新主继位,有卿等善加辅佐之。本君也就可以瞑目了。”
一席话娓娓道来,透出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奈。路阮、朱明烨二人一时像是被这种情绪感染了,都没有言声。宫弼注视着路阮,目光里透着殷切的期望:“路大人,你能体会本君的良苦用心吗?”
“微臣明白。”路阮只得跪直身子,拱手答道。宫弼像是颇感欣慰,继续道:“现在洞城的事已了,本君准备罢去你征南大将军之职,改任靖国大将军,统领左中右三路大军收复京都,与千代寒霜的人马展开决战。由右相大人亲自负责粮草调度事宜,免去你的后顾之忧。你意下如何?”路阮听了,立即起身拱手道:“禀君上:微臣推荐由篱落出任靖国大将军,还望君上三思。”
昨晚在自己房中,路阮见到了贸然前来的梁郁,对方已经在话语中暗示了篱落希望出任大将军。因为上一次二人争夺征南大将军之职,双子星之间已经出现了隐隐的隔阂。而且在最后时刻,对方也主动放弃了竞争,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人情。这一次,路阮心想实在不好再跟对方争了,算是还给对方一个人情。再者,她确实也不想陷入这种争名夺利之中,觉得很没意思。
宫弼与朱明烨相视一眼,又问道:“路大人,能不能说说你为何推荐篱落出任靖国大将军?”路阮酝酿了一下道:“此番征讨洞城,左将军篱落生擒了上官徽和柯昭,立下了头功。微臣虽然忝居大将军之职,但是并没有立功。还有一点,猛鬼营首领山鬼、戍卫兵马司司正木渊、副司正桑吉皆奉左将军的号令。所以只有篱落出任靖国大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路大人!本相要郑重提醒你一点!”朱明烨声色俱厉,“山鬼、木渊、桑吉是君上的臣子,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只应该对君上和朝廷尽忠。可是他们呢?仗着手里的兵权眼里却只有那位左将军,根本没有君上。他们串通一气结党弄权,天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宇文氏、上官氏!难道我们要看着两界重蹈覆辙吗?”
路阮也不甘示弱,针锋相对道:“右相大人,请慎言!凡事要讲求证据,我没看出他们有什么不臣之心。朝廷让他们征讨洞城,对方不也拼命拿下了洞城,而且还生擒了上官徽。我们总不能凭空猜测谁是忠臣谁是逆臣吧?”
“你……”朱明烨气得无言以对,只是睁大眼睛怒视着对方,路阮迎着对方的目光,毫无所惧。
眼见二人越吵越激烈,宫弼用手压了压,示意二人收声,自己走到朱明烨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右相大人,不要生气,我们慢慢商量。”朱明烨立时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躬身而立。
“路阮,这点你跟你母亲太像了。天下的官儿都是争着抢着要加官进爵的,你倒好。我们主动送给你,你却要拱手让给别人。”宫弼望着她分析道,“收复京都一役至关重要,事关整个潜力世界的颜面。你光从这个大将军的名号就能看到了。只要你打赢了这一仗,本君就会趁机让你入职中枢台,加封为右相大人。届时你就是潜力世界创建以来的第一位女相国啦!何等的尊崇!何等的荣耀啊!”
路阮依旧钻牛角尖道:“启禀君上:为何篱落不能担任此职呢?难道就因为她暗中结党?”宫弼耐心地解释道:“本君记得以前跟你说过,她是跟长公主一起长起来的,可以说等于是本君的半个女儿。可是女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本君已经看不懂了。你方才说的不假,她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本君也肯定会嘉奖她。待收复了京都之后,本君会让她也位列台阁,担任中枢大臣一职,算是对她的嘉奖。朝局是要讲求平衡的,不能由着她的势力一家独大。她没有二心最好,但是我们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对方的一番话让路阮陷入了深思之中。好一会儿,路阮才道:“既然如此,这个大将军干脆我们双子星都不做,由右相大人亲自出任。”朱明烨直接否决道:“此议不妥!我因为偏信了千代寒霜,结果害得京都沦陷。虽然君上宽仁没有降罪于我,但是朝野对我的非议已经传开了。如果此刻再让我担当重任,恐怕难以服众。还有,活菩萨的神秘大预言早有批示,只有双子星才能让两界恢复平衡的局面。所以大将军人选必须是双子星其中的一人,才算是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望着二人殷切的目光,路阮只觉自己避无可避。可是自己明明已经答应梁郁了,不会再出任大将军。如果自己食言了,双子星之间的隔阂恐怕会进一步加深。而且就算自己出任靖国大将军,山鬼那些人肯定不会臣服,难免不会暗中掣肘。
届时,能不能打赢这一仗都难说了。但是这些她都不能当众说出来,一旦出口宫弼、朱明烨二人肯定会更加怀疑篱落结党营私。路阮觉得自己左右为难,实在难以抉择。
望着她一副犯难的表情,朱明烨催促道:“路大人,军情紧急,一日三变。你还在犹豫什么?君上明日就会廷议,在朝会上宣布你出任靖国大将军。要知道十余万大军聚拢在京郊,如果迟迟不上战场,士气就会懈怠下去的。”
愣怔了片刻,路阮像是下了决心,冲着宫弼拱手道:“禀君上:微臣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实在无法出任靖国大将军一职,还望君上恕罪。”朱明烨不甘心地逼问道:“路大人,你究竟有什么苦衷?难道比朝廷的军国大事还重要吗?”
山鬼、桑吉、木渊三人手中的兵力加起来有七万之众,乃是收复京都的主要军事力量。就算自己当上了靖国大将军,一旦他们不服从号令,暗地里阳奉阴违。自己单靠拜月城的兵马又怎么能斗得过千代寒霜呢?
良久,宫弼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声,遂道:“那好,本君也不勉强你。你先下去歇息吧。”朱明烨方欲出口阻拦,宫弼摆了下手,路阮道了句“微臣告退”,退出了大殿。一闪身回到自己的寝室门口,只见蓝楹还站在门口,像是在迎候自己。
路阮望了眼室内,只见一个人影透过窗户映了出来。她诧异道:“何人在我房里?”蓝楹回道:“拜月教教主颜姬。她已来了两刻钟,说是要见你一面。”
颜姬!
路阮的眼前立时浮现出一个妖娆迷人的身影。上次见她还是在她晋封为拜月教圣女的大典上,对方当众饮下忘情水,斩断儿女之情,正式成为拜月教教主的继位人。前任教主凌月魂归太虚之后,她已接任了教主之位,怎么会突然来见自己呢?
带着好奇心,路阮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对方坐在圆桌旁,面前的茶盏冒着热气。许久不见,对方脸上敛去了妖娆之气,多了几分威严。路阮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颜姬姑娘,好久不见了。”坐到了对坐的位置。
颜姬看到她后,眼神里闪过一丝热切,脱口问道:“他还好吗?”路阮猛然一怔,险些没回过神来,随即才明白这个“他”应该指的是萧迟。只是,她不是已经饮下忘情水了吗?按说应该忘却关于萧迟的一切才对呀,怎么还会记得他呢?
颜姬显然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解答道:“路姑娘,你不要多想。忘情水乃是拜月教的祖传秘药,一旦饮下之后,脑海里关于男女之情的记忆会彻底抹除,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恢复这段记忆。我只不过是耍了小聪明而已。”
小聪明?路阮听得越发糊涂。颜姬站了起来,目光悠远,轻启朱唇娓娓道来:“晋封大典的前夜,我一夜未眠。因为舍不得那段美好的记忆,我用文字记录了关于萧公子的一切。一直录到天明,整整写下了十多页。然后将文字锁在一个木匣子里交给了贴身侍女,吩咐她晋封大典之后还给我。后来阅读了那些文字,我才知道萧公子这个人,知道了我们的过去。”
路阮望着对方,不禁在心里夸赞对方心思聪慧。颜姬又诚恳地道:“路姑娘,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单纯好奇过去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别无他意。饮下忘情水后,我已将他忘得干干净净,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了。现在我接过先教主的重托,接掌拜月教,再无儿女私情的可能了。”
“这些你不必说,我明白你的心思。”路阮为了营造一种轻松的谈话氛围,不由开起了玩笑,“说起那个人,实在没什么优点可言。整日里油腔滑调,现在长大了稍微正经了一点。像你这样倾城的容貌,他实在是配不上你。”颜姬的心情轻松了很多,调侃道:“那你呢?现在已经是朝廷的大将军,位高权重,怎么还总是惦念着他一介凡人呢?”
二人相视一眼,均略带害羞地笑了起来。路阮又道:“他很好,前段时间加入了显力世界的军械局,为大军制造军械。前几日才离开京都,此刻应该已经进入显力世界的地界了。可惜你来得不凑巧,否则你们还能见上一面呢。”颜姬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我过去喜欢过他,还允许我们见面吗?”
路阮落落大方道:“颜姑娘,你方才跟我说的那么明白,我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吗?再者,你过去还救过他的命,等于是有恩于我。我总不能不让他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吧?”颜姬难得地露出愉悦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拉了下路阮的胳膊,感激地道:“谢谢你路姑娘。我心里还真是有些想见他一面,但是又怕你误会,一直没敢说出来。”
“那等收复了京都吧。到时我带你去鹅城见他。说不定他心里也在想着你呢。”颜姬微嗔了一下,害羞地低下了头。
已是后半夜,二人却丝毫不困,而且越聊越投机,像是一对亲密的闺阁姐妹一般。颜姬问道:“路姑娘,朝廷现在是什么态度?直接对千代寒霜开打吗?”路阮面色凝重,道出了方才面见君上时的情形。
颜姬面露诧异之色,震惊道:“想不到灭了宇文氏、上官氏之后,朝局还是如此纷繁复杂。这个篱落确实厉害,年纪轻轻的已经为君上和右相大人所忌惮,实在是个人物啊!”
路阮忧心道:“我之所以不当靖国大将军,就是不想加深与她的隔阂。那样的话反而于大局不利。”颜姬分析道:“照目前的局势分析,大将军人选也就是你们二人之一了。既然你已经明确表示拒绝,那也就只能是她了。”
路阮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但是君上和右相大人如此忌惮篱落的势力,恐怕不会轻易让她当上靖国大将军的。具体结果如何,就要看明日的廷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