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人是看不见自己的,除非你去照镜子。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镜子,只能用一盆水来看自己的脸。水里的人影一点都不清晰,所以你还得再加上一点想象力。

    但有时候,你感觉你看见了自己,感觉自己还有一只漂浮在空中的眼睛,记下了某些瞬间。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跟在欧阳蘅芷身后走,让他的影子把我盖住。一会儿,一颗石头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顺着石头过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李铭钰探出的半个脑袋。他看见我注意到他,又赶紧收回去。

    “咳咳。”我咳嗽两声,欧阳蘅芷微微转过头。

    “我有些事,后面的路我就自己走了。”

    他盯着我看,眼神瞟了瞟长长不见底的小巷,说:“我就在这儿等你,我给你一刻钟。”

    我怔住,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往小巷那边走,每一步都走得很僵硬,边走边猜测欧阳蘅芷的视线是不是在我的身上。

    李铭钰见到我很高兴,他似乎完全没注意欧阳蘅芷。我也是回头看,才发现他没留在我们俩视线能触及的地方。

    “我听说你受伤了?是怎么回事?”

    李铭钰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脸上的伤。

    “你是怎么知道我受伤的事?”

    他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找了个你们布庄里的伙计,让他替我通风报信。”

    “你收买他?”我问。

    他没说话。我想他大概是以为我生气了。

    “你给他多少钱?”

    他眉头微皱:“我一次给了他一吊钱。”

    这一吊钱要是给我就好了。

    我想。

    “我给姑娘带了上好的外伤药,姑娘先用药吧。”他说着就从袖口里掏了一个小瓷盒出来递给我。

    我坐在一旁,拔掉盖子,往脸上摸药膏。他看见我动作,笑了一声。

    “这里没有镜子,还是让我替姑娘上药吧。”

    他这次说着又把药瓶拿走。

    他手指轻轻点着药膏,往我脸上擦,他动作很轻,但触碰到我皮肤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颤抖。

    “怎么你现在又不讲礼法了?”

    我打趣他。

    他浅浅笑了笑,“发乎于情,止于礼。可情深义重,礼总有止不住的时候。”

    “姑娘是不打算告诉我这伤是怎么回事吗?”

    “不打算。”

    他手指在我脸颊上停住,紧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动作起来。

    “不告诉就不告诉,下次别再受伤就好。”

    我看着他,原本指望他能说别的话。

    “陆姑娘!”

    突然小巷那头传来一声高喊,我扭头往那边看,就看见欧阳蘅芷站在巷口,整个人逆光,只有一团黑影。

    我下意识就往小巷口跑。欧阳蘅芷左右看,拉住我的手往前死命飞奔。

    在奔跑的那段时间里,我感觉到空中的第三只眼跟着我们两个的步伐飞舞,我好像看见了我自己奔跑出残影的样子。

    当然,我那时并没意识到自己脸上还粘了一坨黏糊糊的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要跑?”我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问他。

    欧阳蘅芷仍在左右张望,张口就来:“我看见凌潇熙的人来了。”

    我脑子空白了一瞬,当然知道他在说屁话。欧阳蘅芷才不会管凌潇熙和我之间的恩怨呢。

    “就算她的人来了,咱们也不至于这么跑啊?”

    他幸灾乐祸,瞟我一眼,“你昨天对她用了刀,就不怕人家记仇,买凶索命啊?”

    我拍了拍自己藏在靴筒里的匕首,“我有刀,我不怕。”

    他目光放缓了些,“有刀不还是照样会被人揍,看来这把刀也没什么用。”

    他又从袖口里掏出一把极小的匕首,统共不过我手指那么大。

    “你再拿着这个,这上面淬了毒,见血封喉。”

    我接过来,看一眼匕首,又上下打量欧阳蘅芷。我就奇了怪了,怎么那天我扒他衣服的时候,愣是半个宝贝都没翻出来。

    他也不看我,虚虚蒙住我的眼睛,“不许这样打量我。”

    “这短剑上有毒,我是不是还得带瓶解药?”

    “万一哪天,我玩着玩着戳到自己了怎么办?”

    他面无表情,“要是你真能蠢到这种程度,死了算了。”

    他四处张望,表情放松下来。

    “没人了,走吧。”

    我把带毒的匕首塞进袖口里,猛然意识到这个人是杀过人的,甚至可能杀人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不过那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那时的我多天真,以为自己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以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以为欧阳衡芷永远都不会将刀剑指向我。

    回家之后,我才注意到脸上还有半拉没化开的药膏。我直接洗了把脸,淤青已经开始泛紫,不那么吓人。我看着镜子里我自己的脸,觉得神奇,就是这张脸带给我李铭钰。我有些经受不住诱惑,开始幻想这张脸是不是能带给我更多的东西。

    “狐狸精。”我笑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接下来的日子倒一直没发生什么,我脸上的伤痕渐渐痊愈,没人再来找过我。李铭钰给我寄了一封书信,上面画了许多雪景画,年关将近,他想必是走不开。也没人再来找过我麻烦,我的煤炭柴火都比前几年好了很多。

    欧阳衡芷依旧每天和我一道去布庄,我们俩在路上也不说话。他的衣服很单薄,整个人却比我刚见他是壮硕了许多。我有时跟在他后面走,就在想,他到底把银两放在了什么地方。我要是能找到,他就不好意思不给我。

    生活这样稀松平常,我都忘记了我已经得了绝症。

    我感受到了下身的凉意,拉住欧阳衡芷的衣袖,“完了,我要回去。”

    他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看见我毫无生气的脸才说一句:“那是得赶紧回去了。”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根箭笔直地从我鼻尖飞了过去。欧阳衡芷拉住我,赶紧往四周张望。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蹲了下来,让我趴在他背上。

    我没多想,又或者说我只有多想,这是多新奇的体验。有一个人,愿意承受我的重量。

    他背上我之后,就开始飞快地跑。远比前几日,他拉着我跑时的速度快得多。

    等第二支箭从我的发髻上穿过时,我才意识到眼前的场景有多惊险,惊险到我甚至忘记了腹痛。我在他背上,颠的有些反胃。他放我在我小院的后门上,我刚站直就忍不住干呕。

    他拉开了后门,“姑娘衣服脏了,快进去换吧。”

    我斜他一眼,知道他又打算半句不解释,把这件事蒙混过关。

    “快进去,快进去。”他开始推我,脸上笑着,似乎很高兴。

    “外面天寒地冻的,要是待会儿肚子疼,又要怪到我的身上了。”

    他说着,弄了弄我被箭射得飞散的发髻。

    我瞪他,“本来就怪你,这么多事,都要怪你。”

    “再胡说,小心命都没了。”他咧嘴笑着说。

    我又幽怨瞥他一眼,拉上了门,把他隔绝在院子外头。

    我能听见,我刚关上门,他马上又跑远了。

    我没了力气,在椅子边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换衣服还有月事带。如果说第一次诅咒是恐慌,那么第二次就是明明白白的烦躁。我吃不下饭,也懒得动弹,只想冲着谁发脾气。

    晚上,欧阳衡芷又端了碗汤药到我窗前。我能看出他心情好了不少。

    “这药是每次都只喝一碗吗?只喝一碗能管用吗?”

    “倒也不是。”他两只手塞在袖筒里,微微弯腰伏在我窗前。“按理说是要每天喝一碗的。”

    “那你之前就只给我一碗。上一回可比这次疼多了。”

    “姑娘。”他拿了自己的匕首,挑着我们俩中间蜡烛的灯花。

    “我不是闲人,我总有自己的事要做。”

    “不过如今,事忙得差不多了,有时间给姑娘熬药了。”

    “每天一碗?”

    “这我不敢说。”他捻起了刀尖的灯油,“要是做不到,我不就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突然间,我来了一句。

    “你会死吗?”

    欧阳衡芷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姑娘说的什么话,人都是会死的。”

    “不过,如果我真死了。”

    “其他人我不敢保证,姑娘肯定会是难过的那个。”

    我脑中的弦一下子绷紧,甚至响了一声。他肯定察觉些什么了。

    “有人死了,我肯定会难过的。”

    他低头笑了笑,又不说话。

    夜里,我躺在床上,抚摸着我的小腹。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究竟是哪个地方在流血。血是从肠子里流出来的,还是从别的地方?我想到射向我的那只箭,想着它万一射中了,我就要开始流血;我又想到凌潇熙手掌被划破,从匕首上流下的血……

    我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流血并不意味着受伤或者死亡,有可能只单单指你是女人。

    我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从床上爬起来,手抚摸着我还有淡淡淤青的脸颊。

    我推开门,走进雪地里,看着月亮,一路走出了那个上一次不允许我走出的门,直到走到我上辈子死去的地方。我脚踩着那个我跪着的地方,踩出了相似的凹痕。

    我的动静惊动了下人,凌潇熙和我爹也还没入睡,出门来看我。我爹看见我衣衫不整,站在月光下,像个女鬼。

    他气急了,随手拿了个茶壶盖子就往我身上砸。

    我一个侧身,就躲开了。

    他估计没想到我会躲,又直接抓着扫雪的扫帚,一路朝我走过来。他满脸愤怒,盯着我看。我知道他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我抓住那把扫帚,像是那天和陆婉晴斗殴时一样。

    “你打不死我的,我对他说。”

    “只要我不想死,没有人能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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