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玄光镜，通臂猿猴可以观察到孙悟空的一举一动。
这几日，罗刹国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各路神仙妖魔在牛魔王的婚礼上喝的好不痛快，就连一直遵循三皈五戒的孙悟空也是整日醉醺醺的，因而全然没有发现通臂猿猴时不时的窥探。
“凭什么，他可以过的这么逍遥快活？”
看着面前悬浮的笙歌鼎沸的画面，一双猴爪掰动得吱嘎作响，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冷哼，通臂猿猴急忙捂住嘴巴，低头看向正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万妖女王本来在通臂猿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中睡得香甜，可是抚在她肩上的手突然抽走，她有了感觉，心悸着醒了过来。
睁开疲乏的双眼，入目的却是玄光镜中罗刹国王殿中的喜庆。
“真好看。”
玄光镜中，乌鸦精难得一身浅色的衣裳，虽然看着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向着国王与王后敬茶。牛魔王纳妾是个大事，因而整个罗刹国热热闹闹了小半个月还是不太消停。
她记起第一次通过玄光镜看到乌鸦精时，正是她同牛魔王的婚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哪怕她并非绝色，在那一天却依旧让人难以移眼。
万妖女王揉按上阵痛的胸口，失了血色的唇上挂着艳羡的笑。
“哪里好看，丑。”
她的声音细弱，通臂猿猴缓了好久才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通臂猿猴冷笑一声，愤愤地骂了一句。可看到万妖女王因疼痛皱起的眉头，他还是缓和了愤懑的神情，弯着腰背俯身探进她的衣内，将炙热的手心贴上凝脂般的肌肤。
受着通臂猿猴轻柔的揉擦，心口的痛楚舒缓许多。万妖女王翻过身，平躺在通臂猿猴的腿上，望着他忧虑的面容，她有些痴迷。
“将军你不懂啊。不管怎样，都不可以说新娘子不好看的。”
“为什么？”
“因为能够披上嫁衣，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便是最幸福的了。幸福的人，自然是最美的了。”万妖女王说的动情，唇角已扬起一抹甜蜜的笑。
她抬手攥上通臂猿猴的袖口，依恋地看着他身上的红衣。
那日透过玄光镜，她的大将军只看得到捧着酒坛大快朵颐的孙悟空，偏偏只有她，看着那一身火红嫁衣的乌鸦精，眼中满是惊羡。
看着她的大将军挺拔的背影，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他穿着喜服，回身向自己招手的模样。白骨夫人会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她的大将军。指尖碰触的瞬间，他轻轻拉扯，就会将她揽入怀中。
指腹划过红衣上细密的针线，万妖女王渐渐敛去笑容，一双满溢着柔情的眸子变得透亮起来。
她想起，她第一次在大将军面前化为人形的那个夜晚，荡着涟漪的江面上落下的那道清明的月弯。
她的大将军，就是那汪倒映的明月，不消用力，便会破碎。
一枕黄粱，南柯一梦。
“你若是穿上嫁衣，一定比乌鸦精漂亮千倍万倍。”通臂猿猴握上她抚在自己衣上的手，看着她带着些惆怅的眉眼，似是安抚，却也是真心诚意的。
称赞的话落在耳畔，万妖女王只是柔柔一笑，那样怅然若失的情感也消散了几分。
然而，也不再多言语。
“我是说真的。”
见她不回应自己的赞赏，还以为万妖女王只是觉得自己在打趣她。通臂猿猴的口吻有些捉急，抓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声音也高昂了起来。
“我觉得你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万妖女王心头窜动，看着通臂猿猴在激越之下面上竟浮现出一抹稚态，整个心都软成一团。
“你在天上见过多少仙女呀？可曾有过中意的？”眼尾沾染上一层薄红，她忍不住逗弄着他。
“哪里会有什么中意的。”通臂猿猴撇撇嘴，小声牢骚着。
放下手中的柔荑，带着被角往万妖女王的身上拽了拽，梳理着她零乱的发，通臂猿猴轻言细语着：“你要快些养好身体，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他承诺过她，无论成仙成妖，他们都要至死不渝。
“将军，当真吗？”
“自然当真。神猴大将军最守诺言。”通臂猿猴觉得有些好笑，刮着她的小脸笑话着她。
“如果将军真的食言了怎么办？”万妖女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面容平和，饶是让他看出了一丝认真的意味。
通臂猿猴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着，沉思片刻，然后贴在她的手心上，轻声说：“你来定。”
“那……如果将军到时食言了，你便学着小狗，叫三声给我听，可好？”她转了转眼珠，在世间的千万种刑罚中，偏是选了一个让他嗤之以鼻的玩笑。
“就只有这样？”通臂猿猴亲着万妖女王的指尖，粲然一笑。
万妖女王挣脱开通臂猿猴的手，抚摸着他脸上的猴毛，想了许久才小声开口：“我还想要一盒海棠糕呀。”
“出息。”
他扶着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她感到舒服，又沉沉睡去。
这几日她都是这样，白日也睡，夜晚也睡。
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仿佛要将那五日因创痛而积攒下的空缺悉数补上。
万妖女王睡下时，通臂猿猴有时会被黄眉老祖拖去打点一下行李，有时会去同他的小猴子们玩耍。可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陪在她的身旁。
她昏睡的时候多，可每一次睡上一个多时辰便会惊醒过来。
“做噩梦了吗？”通臂猿猴在她身边时，总会这样问她。
可是万妖女王只是如临大赦般地笑着摇摇头。
“怎么这么害怕的样子？”他擦下她额前的冷汗，垂眼去瞧她，只见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然后搂紧自己又继续睡下。
梦中，她偶尔会因着余痛而抽搐，听着她呼吸断断续续着，混杂着委屈的□□，他便会心疼着，更紧地将她环在怀里。
一如他刚来到万妖国的那些夜晚，他再度陷入了梦魇。
醒来时，冷汗浸湿，浑身黏腻。
通臂猿猴坐起身，看着躺在身旁安稳熟睡的万妖女王，深深的怅然瞬间沉在心头，压的他将要喘不上气。
他每次都想要趁她睡熟时去探她的脉搏，可是颤抖的手将要触碰到她的手腕时，他便好似在不经意间碰到了烧的火热的烙铁，只是小小地靠近，就会被灼伤。
他不敢去知道她的身子如今究竟有多么羸弱，亦是不能。
他想，他还要去报仇，他还要去取经，他要让他的师父，让诸天神佛都知道，他们选择了孙悟空是这不公的世道最大的败笔。
所以，他不能被她牵绊住。
你等了我一千年，再等等我，好不好？
通臂猿猴扶着混沌的头背过身去。
一如他刚来到万妖国的那些夜晚，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看到他的脆弱，然后用自己的柔情，包裹上他几欲破裂的心脏。
“……将军……”
万妖女王小声地唤着他，贴上他的腰背，软软地搂抱着他的身躯。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了剩下的夜晚，直至旭日东升，雾气渐薄，他才回过身来，将勉强撑着身体的万妖女王搂在怀中。
好似自这样的夜晚开始，万妖女王的身体就好了很多。
“将军，我想吃糖人。”
千百年来，凡间的集市依旧人声沸鼎。
万妖女王一手拽着通臂猿猴的衣角，一手指着浇筑在石板上还泛着腾腾热气的糖浆，央着通臂猿猴买一个给自己。
通臂猿猴有些无奈，低下头看了身旁笑得稚拙的女子许久，直至她眼中的期许渐渐褪去。
松开手中的布料，娇嫩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手心，万妖女王眨了眨璀璨的眼眸，笑着望向通臂猿猴。
“还是算了，甜腻腻的不健康。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说着，牵着通臂猿猴的手就要从卖糖人的摊贩前走开。
“等等。”通臂猿猴稍稍用力，就将万妖女王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我没有说不买给你。”踟蹰了一会儿，通臂猿猴还是笑着蹭上她的鼻尖，“多大的人，还喜欢这种玩应。”
看着通臂猿猴依着自己去摊位前细细挑选起来，万妖女王敛去有些失望的心情，眉眼弯弯地越过通臂猿猴的身后，伸着一根手指碰上他的小指。
他亦是勾上了自己的手指。
“这个……如何？”
通臂猿猴思索了许久，在千形万状中最终挑出了一根小猴子形状的糖人。万妖女王欢喜地点了点头，从通臂猿猴的手中接过纹理精致的糖人，然后对着小猴子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痴痴地笑着。
纵使她是万妖之主，可在人后，在他的面前，她也只是个小女儿家而已。
通臂猿猴拿出银两付了钱，偏过头看着万妖女王挽着自己的手臂笑的甜蜜。
今日，孙悟空已经启程离开罗刹国了。
他透过玄光镜看到牛魔王一行人护送着唐僧师徒上路，估摸着三日才会返程。
他欣喜若狂地跑回他们的寝宫，想要告诉她自己明日就要启程。
彼时她正坐在梳妆镜前仔细地描着眉眼，看到他眉欢眼笑的样子，她亦是笑逐颜开。
“将军，陪我去一个地方，可好？”还未等他开口，她便拉上他的手。
“好。”他答应的干脆。
她极少向他要些什么，他也难得没有迂回。
毕竟，她这般快活的样子，自他来到万妖国第一日之后，便再没有见过。
“除了糖人，没有别的想要的吗？”
看着万妖女王像个捧着蜜罐的孩子般，心满意足地玩弄着手中的糖人，通臂猿猴只觉心底爬起丝丝密密的酥痒，勾着无形的绳结杂乱地缠住他的寸肠。
他原以为，她又会带着自己去万妖国什么风景秀丽的地方去游玩，没想到只是拉着他来人间的集市逛了一圈，没想到在众多的金银玉器之中，只是同他要了这么一根糖人。
便真的只有这么一点出息吗？
“真的没有别的想要的吗？”通臂猿猴看到她冲自己摇了摇头，忍不住又凑近问了一句。
“真的没有了，将军。”
“你若是喜欢，让擅长手艺的小妖做给你就好了。哪里值得你大老远地跑来？”
闻言，万妖女王眼中的光亮暗了暗。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缁色在阳光下晕出一抹灿艳，刺得她眼瞳生疼。
他说的无心，可是她听着只觉得酸涩。
“是啊，将军说的是。为了这样的东西……是不值得。”
她想，什么才算值得呢？
苦心孤诣的万妖国不值得，修炼了千年的蛇丹不值得，唯有现在这场易碎的梦，值得她倾尽所有。
她的声音在人群的熙熙攘攘中渐渐消逝，他没有听到她强压下的颤音，只是看到她唇角的笑意慢慢敛去。
她好似，有些不太高兴。
可是下一秒，万妖女王又扬起那抹娇媚的笑。
“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通臂猿猴轻笑出声。
他的丝丝，怎么会不高兴呢？
那一夜，风清月明。
亦是有些索然无味。
晚饭还没有吃完，黄眉老祖便来唤通臂猿猴出去。通臂猿猴自是知道，黄眉老祖是为了明日启程的事要同他商议，因而更加坐不住，放下碗筷摩拳擦掌着就要出门去，可是看到万妖女王眸底一闪而过的晦暗，他还是心软了。
持着汤匙的手顿了顿，万妖女王低头看着为他盛了半碗的甜汤，终究是没了兴致地放下了。
“去吧，早些回来休息。”她盯着碗内映着的笑的还算得体的女子，直至通臂猿猴仓促地应了一声跑出门去，她也没有看他一眼。
其实，也不是非要他陪着自己吃这最后的一顿晚饭的。
可她也没了胃口，只提着调羹搅动着甜汤，直至完全冷下，她才提上一口气，让服侍的小妖把丰盛的饭菜撤下去。
她记不得通臂猿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这几日，因着不让他挂念，所以总是勉强打起精神陪着他。她疲倦的很，因而早早就歇下了。睡梦中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炽烈的怀抱，又被无尽的虚无裹挟着，挣扎了许久才睁开眼。
“将军，都筹备好了么？”
嵌着她的人沉吟半晌，然后讪笑着开口。
“你都知道了？”
回来后，他怕着她难过，所以想着这个消息能拖便拖。他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却不曾想她一直都知道。
也是，她原是这万妖国的王，万妖国内有什么风吹草动，怎么会瞒的过她呢？
“我明日……就要走了。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通臂猿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尽量放轻着声音耐心地哄着她。
“将军。”
他还想要唠唠叨叨地嘱咐着她些什么，可是她却唤了他一声，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了，丝丝？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将军，你要记得，早些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的……不论多少年，我都会等你。”
她不舍地攥紧他的手。喘息之间，他碰触上她的舌尖，她亦是热烈地回应他的试探。
第二日，通臂猿猴惦念着万妖女王的身体，怕着她受寒，所以不让她去送自己。
可是没脾气的人固执起来偏是最要命的。
一路上，通臂猿猴紧紧执着万妖女王的手，与她并肩走着。
今日风和日暄，山川河流已没了皑皑白雪的痕迹。可通臂猿猴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冷的彻骨。
“都说了，让你不要送了。”
万妖女王轻咳几声，通臂猿猴便停下脚步，紧着她的衣襟。
尚还温和的暖风掠过湖面，横梗在他们之间，打散了日益衰弱的翠绿。
好似就是在这里，她同他说，她愿意一辈子都侍奉在他的身侧，只求他能够留在她的身旁。
也就是在这里，她要送他离开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她了。
他大抵，也不会再回来了。
“此次一去，千难万险，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我知道的，我会的……你同我说过好多次了。”
万妖女王点了点头，看着通臂猿猴眼中面容精致的女子，她艰难地扯着嘴角笑起来，他眼中的人亦是笑的温柔。
他捧着她的脸庞，伸出食指轻柔地磨蹭着她的脸。
展开她亲手为他系上的披风，将她藏在自己的怀中，背对着身后面有深意的小妖们，他亲吻上她的唇。
唇瓣相贴，他的唇上沾染着她的唇脂。
“等我，我一定会回来。”通臂猿猴抱住了她。
“如果可以，真想带你一起去。”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却让通臂猿猴瞬间眼前一亮。他敛去愁绪，松开她的身子，顶上她的前额，眨了眨眼欢心地笑着。
“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就来找我。我给你买糖人，给你买花糕。”
冷风骤起，在披风猎猎作响之下，通臂猿猴听到万妖女王温柔地答应了他。
他还是没有忍住，回了头。
越过万妖国跟随而来的一队精锐，通臂猿猴看着万妖女王在白骨夫人的搀扶下，亦是遥遥地望着自己。
通臂猿猴眨了眨酸涩的眼，那抹火红随风飘零，映在他的眼底，晕染开一片薄红。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她了。
他答应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很久之后，通臂猿猴也会常在睡梦中惊醒。
他每每冷汗浸湿地清醒过来，便会看到万妖女王坐在自己身旁，面色温柔且平静地看着面前的虚无一片。
然后他便如曾经的她，将仿若失了魂般的人紧紧搂在怀里。
通臂猿猴那时才真正懂得万妖女王。
懂她从他的背后搂抱他时，懂她抚摸着他抄写的经文时，懂她轻柔地叠起曾被他扔下的衣裳时，她该是怎样的百念灰冷。
这几日，罗刹国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各路神仙妖魔在牛魔王的婚礼上喝的好不痛快，就连一直遵循三皈五戒的孙悟空也是整日醉醺醺的，因而全然没有发现通臂猿猴时不时的窥探。
“凭什么，他可以过的这么逍遥快活？”
看着面前悬浮的笙歌鼎沸的画面，一双猴爪掰动得吱嘎作响，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冷哼，通臂猿猴急忙捂住嘴巴，低头看向正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万妖女王本来在通臂猿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中睡得香甜，可是抚在她肩上的手突然抽走，她有了感觉，心悸着醒了过来。
睁开疲乏的双眼，入目的却是玄光镜中罗刹国王殿中的喜庆。
“真好看。”
玄光镜中，乌鸦精难得一身浅色的衣裳，虽然看着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向着国王与王后敬茶。牛魔王纳妾是个大事，因而整个罗刹国热热闹闹了小半个月还是不太消停。
她记起第一次通过玄光镜看到乌鸦精时，正是她同牛魔王的婚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哪怕她并非绝色，在那一天却依旧让人难以移眼。
万妖女王揉按上阵痛的胸口，失了血色的唇上挂着艳羡的笑。
“哪里好看，丑。”
她的声音细弱，通臂猿猴缓了好久才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通臂猿猴冷笑一声，愤愤地骂了一句。可看到万妖女王因疼痛皱起的眉头，他还是缓和了愤懑的神情，弯着腰背俯身探进她的衣内，将炙热的手心贴上凝脂般的肌肤。
受着通臂猿猴轻柔的揉擦，心口的痛楚舒缓许多。万妖女王翻过身，平躺在通臂猿猴的腿上，望着他忧虑的面容，她有些痴迷。
“将军你不懂啊。不管怎样，都不可以说新娘子不好看的。”
“为什么？”
“因为能够披上嫁衣，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便是最幸福的了。幸福的人，自然是最美的了。”万妖女王说的动情，唇角已扬起一抹甜蜜的笑。
她抬手攥上通臂猿猴的袖口，依恋地看着他身上的红衣。
那日透过玄光镜，她的大将军只看得到捧着酒坛大快朵颐的孙悟空，偏偏只有她，看着那一身火红嫁衣的乌鸦精，眼中满是惊羡。
看着她的大将军挺拔的背影，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他穿着喜服，回身向自己招手的模样。白骨夫人会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她的大将军。指尖碰触的瞬间，他轻轻拉扯，就会将她揽入怀中。
指腹划过红衣上细密的针线，万妖女王渐渐敛去笑容，一双满溢着柔情的眸子变得透亮起来。
她想起，她第一次在大将军面前化为人形的那个夜晚，荡着涟漪的江面上落下的那道清明的月弯。
她的大将军，就是那汪倒映的明月，不消用力，便会破碎。
一枕黄粱，南柯一梦。
“你若是穿上嫁衣，一定比乌鸦精漂亮千倍万倍。”通臂猿猴握上她抚在自己衣上的手，看着她带着些惆怅的眉眼，似是安抚，却也是真心诚意的。
称赞的话落在耳畔，万妖女王只是柔柔一笑，那样怅然若失的情感也消散了几分。
然而，也不再多言语。
“我是说真的。”
见她不回应自己的赞赏，还以为万妖女王只是觉得自己在打趣她。通臂猿猴的口吻有些捉急，抓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声音也高昂了起来。
“我觉得你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万妖女王心头窜动，看着通臂猿猴在激越之下面上竟浮现出一抹稚态，整个心都软成一团。
“你在天上见过多少仙女呀？可曾有过中意的？”眼尾沾染上一层薄红，她忍不住逗弄着他。
“哪里会有什么中意的。”通臂猿猴撇撇嘴，小声牢骚着。
放下手中的柔荑，带着被角往万妖女王的身上拽了拽，梳理着她零乱的发，通臂猿猴轻言细语着：“你要快些养好身体，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他承诺过她，无论成仙成妖，他们都要至死不渝。
“将军，当真吗？”
“自然当真。神猴大将军最守诺言。”通臂猿猴觉得有些好笑，刮着她的小脸笑话着她。
“如果将军真的食言了怎么办？”万妖女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面容平和，饶是让他看出了一丝认真的意味。
通臂猿猴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着，沉思片刻，然后贴在她的手心上，轻声说：“你来定。”
“那……如果将军到时食言了，你便学着小狗，叫三声给我听，可好？”她转了转眼珠，在世间的千万种刑罚中，偏是选了一个让他嗤之以鼻的玩笑。
“就只有这样？”通臂猿猴亲着万妖女王的指尖，粲然一笑。
万妖女王挣脱开通臂猿猴的手，抚摸着他脸上的猴毛，想了许久才小声开口：“我还想要一盒海棠糕呀。”
“出息。”
他扶着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她感到舒服，又沉沉睡去。
这几日她都是这样，白日也睡，夜晚也睡。
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仿佛要将那五日因创痛而积攒下的空缺悉数补上。
万妖女王睡下时，通臂猿猴有时会被黄眉老祖拖去打点一下行李，有时会去同他的小猴子们玩耍。可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陪在她的身旁。
她昏睡的时候多，可每一次睡上一个多时辰便会惊醒过来。
“做噩梦了吗？”通臂猿猴在她身边时，总会这样问她。
可是万妖女王只是如临大赦般地笑着摇摇头。
“怎么这么害怕的样子？”他擦下她额前的冷汗，垂眼去瞧她，只见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然后搂紧自己又继续睡下。
梦中，她偶尔会因着余痛而抽搐，听着她呼吸断断续续着，混杂着委屈的□□，他便会心疼着，更紧地将她环在怀里。
一如他刚来到万妖国的那些夜晚，他再度陷入了梦魇。
醒来时，冷汗浸湿，浑身黏腻。
通臂猿猴坐起身，看着躺在身旁安稳熟睡的万妖女王，深深的怅然瞬间沉在心头，压的他将要喘不上气。
他每次都想要趁她睡熟时去探她的脉搏，可是颤抖的手将要触碰到她的手腕时，他便好似在不经意间碰到了烧的火热的烙铁，只是小小地靠近，就会被灼伤。
他不敢去知道她的身子如今究竟有多么羸弱，亦是不能。
他想，他还要去报仇，他还要去取经，他要让他的师父，让诸天神佛都知道，他们选择了孙悟空是这不公的世道最大的败笔。
所以，他不能被她牵绊住。
你等了我一千年，再等等我，好不好？
通臂猿猴扶着混沌的头背过身去。
一如他刚来到万妖国的那些夜晚，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看到他的脆弱，然后用自己的柔情，包裹上他几欲破裂的心脏。
“……将军……”
万妖女王小声地唤着他，贴上他的腰背，软软地搂抱着他的身躯。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了剩下的夜晚，直至旭日东升，雾气渐薄，他才回过身来，将勉强撑着身体的万妖女王搂在怀中。
好似自这样的夜晚开始，万妖女王的身体就好了很多。
“将军，我想吃糖人。”
千百年来，凡间的集市依旧人声沸鼎。
万妖女王一手拽着通臂猿猴的衣角，一手指着浇筑在石板上还泛着腾腾热气的糖浆，央着通臂猿猴买一个给自己。
通臂猿猴有些无奈，低下头看了身旁笑得稚拙的女子许久，直至她眼中的期许渐渐褪去。
松开手中的布料，娇嫩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手心，万妖女王眨了眨璀璨的眼眸，笑着望向通臂猿猴。
“还是算了，甜腻腻的不健康。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说着，牵着通臂猿猴的手就要从卖糖人的摊贩前走开。
“等等。”通臂猿猴稍稍用力，就将万妖女王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我没有说不买给你。”踟蹰了一会儿，通臂猿猴还是笑着蹭上她的鼻尖，“多大的人，还喜欢这种玩应。”
看着通臂猿猴依着自己去摊位前细细挑选起来，万妖女王敛去有些失望的心情，眉眼弯弯地越过通臂猿猴的身后，伸着一根手指碰上他的小指。
他亦是勾上了自己的手指。
“这个……如何？”
通臂猿猴思索了许久，在千形万状中最终挑出了一根小猴子形状的糖人。万妖女王欢喜地点了点头，从通臂猿猴的手中接过纹理精致的糖人，然后对着小猴子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痴痴地笑着。
纵使她是万妖之主，可在人后，在他的面前，她也只是个小女儿家而已。
通臂猿猴拿出银两付了钱，偏过头看着万妖女王挽着自己的手臂笑的甜蜜。
今日，孙悟空已经启程离开罗刹国了。
他透过玄光镜看到牛魔王一行人护送着唐僧师徒上路，估摸着三日才会返程。
他欣喜若狂地跑回他们的寝宫，想要告诉她自己明日就要启程。
彼时她正坐在梳妆镜前仔细地描着眉眼，看到他眉欢眼笑的样子，她亦是笑逐颜开。
“将军，陪我去一个地方，可好？”还未等他开口，她便拉上他的手。
“好。”他答应的干脆。
她极少向他要些什么，他也难得没有迂回。
毕竟，她这般快活的样子，自他来到万妖国第一日之后，便再没有见过。
“除了糖人，没有别的想要的吗？”
看着万妖女王像个捧着蜜罐的孩子般，心满意足地玩弄着手中的糖人，通臂猿猴只觉心底爬起丝丝密密的酥痒，勾着无形的绳结杂乱地缠住他的寸肠。
他原以为，她又会带着自己去万妖国什么风景秀丽的地方去游玩，没想到只是拉着他来人间的集市逛了一圈，没想到在众多的金银玉器之中，只是同他要了这么一根糖人。
便真的只有这么一点出息吗？
“真的没有别的想要的吗？”通臂猿猴看到她冲自己摇了摇头，忍不住又凑近问了一句。
“真的没有了，将军。”
“你若是喜欢，让擅长手艺的小妖做给你就好了。哪里值得你大老远地跑来？”
闻言，万妖女王眼中的光亮暗了暗。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缁色在阳光下晕出一抹灿艳，刺得她眼瞳生疼。
他说的无心，可是她听着只觉得酸涩。
“是啊，将军说的是。为了这样的东西……是不值得。”
她想，什么才算值得呢？
苦心孤诣的万妖国不值得，修炼了千年的蛇丹不值得，唯有现在这场易碎的梦，值得她倾尽所有。
她的声音在人群的熙熙攘攘中渐渐消逝，他没有听到她强压下的颤音，只是看到她唇角的笑意慢慢敛去。
她好似，有些不太高兴。
可是下一秒，万妖女王又扬起那抹娇媚的笑。
“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通臂猿猴轻笑出声。
他的丝丝，怎么会不高兴呢？
那一夜，风清月明。
亦是有些索然无味。
晚饭还没有吃完，黄眉老祖便来唤通臂猿猴出去。通臂猿猴自是知道，黄眉老祖是为了明日启程的事要同他商议，因而更加坐不住，放下碗筷摩拳擦掌着就要出门去，可是看到万妖女王眸底一闪而过的晦暗，他还是心软了。
持着汤匙的手顿了顿，万妖女王低头看着为他盛了半碗的甜汤，终究是没了兴致地放下了。
“去吧，早些回来休息。”她盯着碗内映着的笑的还算得体的女子，直至通臂猿猴仓促地应了一声跑出门去，她也没有看他一眼。
其实，也不是非要他陪着自己吃这最后的一顿晚饭的。
可她也没了胃口，只提着调羹搅动着甜汤，直至完全冷下，她才提上一口气，让服侍的小妖把丰盛的饭菜撤下去。
她记不得通臂猿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这几日，因着不让他挂念，所以总是勉强打起精神陪着他。她疲倦的很，因而早早就歇下了。睡梦中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炽烈的怀抱，又被无尽的虚无裹挟着，挣扎了许久才睁开眼。
“将军，都筹备好了么？”
嵌着她的人沉吟半晌，然后讪笑着开口。
“你都知道了？”
回来后，他怕着她难过，所以想着这个消息能拖便拖。他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却不曾想她一直都知道。
也是，她原是这万妖国的王，万妖国内有什么风吹草动，怎么会瞒的过她呢？
“我明日……就要走了。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通臂猿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尽量放轻着声音耐心地哄着她。
“将军。”
他还想要唠唠叨叨地嘱咐着她些什么，可是她却唤了他一声，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了，丝丝？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将军，你要记得，早些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的……不论多少年，我都会等你。”
她不舍地攥紧他的手。喘息之间，他碰触上她的舌尖，她亦是热烈地回应他的试探。
第二日，通臂猿猴惦念着万妖女王的身体，怕着她受寒，所以不让她去送自己。
可是没脾气的人固执起来偏是最要命的。
一路上，通臂猿猴紧紧执着万妖女王的手，与她并肩走着。
今日风和日暄，山川河流已没了皑皑白雪的痕迹。可通臂猿猴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冷的彻骨。
“都说了，让你不要送了。”
万妖女王轻咳几声，通臂猿猴便停下脚步，紧着她的衣襟。
尚还温和的暖风掠过湖面，横梗在他们之间，打散了日益衰弱的翠绿。
好似就是在这里，她同他说，她愿意一辈子都侍奉在他的身侧，只求他能够留在她的身旁。
也就是在这里，她要送他离开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她了。
他大抵，也不会再回来了。
“此次一去，千难万险，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我知道的，我会的……你同我说过好多次了。”
万妖女王点了点头，看着通臂猿猴眼中面容精致的女子，她艰难地扯着嘴角笑起来，他眼中的人亦是笑的温柔。
他捧着她的脸庞，伸出食指轻柔地磨蹭着她的脸。
展开她亲手为他系上的披风，将她藏在自己的怀中，背对着身后面有深意的小妖们，他亲吻上她的唇。
唇瓣相贴，他的唇上沾染着她的唇脂。
“等我，我一定会回来。”通臂猿猴抱住了她。
“如果可以，真想带你一起去。”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却让通臂猿猴瞬间眼前一亮。他敛去愁绪，松开她的身子，顶上她的前额，眨了眨眼欢心地笑着。
“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就来找我。我给你买糖人，给你买花糕。”
冷风骤起，在披风猎猎作响之下，通臂猿猴听到万妖女王温柔地答应了他。
他还是没有忍住，回了头。
越过万妖国跟随而来的一队精锐，通臂猿猴看着万妖女王在白骨夫人的搀扶下，亦是遥遥地望着自己。
通臂猿猴眨了眨酸涩的眼，那抹火红随风飘零，映在他的眼底，晕染开一片薄红。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她了。
他答应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很久之后，通臂猿猴也会常在睡梦中惊醒。
他每每冷汗浸湿地清醒过来，便会看到万妖女王坐在自己身旁，面色温柔且平静地看着面前的虚无一片。
然后他便如曾经的她，将仿若失了魂般的人紧紧搂在怀里。
通臂猿猴那时才真正懂得万妖女王。
懂她从他的背后搂抱他时，懂她抚摸着他抄写的经文时，懂她轻柔地叠起曾被他扔下的衣裳时，她该是怎样的百念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