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困在金像中的第一个春天，她不知从何处衔来了一朵小花放在他的手中。
青绿的翰毛濡染着绯红的花色，她转过头去，用干净的脑瓜细细蹭着身上穿越花海落下的颜色。可惜沾染在羽翼上的晶莹已然干涸，他看出她有些羞恼，偶尔愤懑地啄下一两根柔顺的羽毛，在微风吹拂下，携着片片飞花，带在他的冠宇上。
若是穿上嫁衣，该是怎么样的？
他看着她固执地磨蹭着娇小的身体，唇角弯弯，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拨弄回她的小脑瓜。可是指尖触碰，唯有金箔的冰冷。
“好看的。”沉闷许久，强压下心中的痛惜，他出声宽慰着她，亦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闻言，小雀仙不再作动，任由她的身上染了斑驳，将头搭在他的指蹼上，就这样静悄悄地看着他。
“红色很衬你。”
她抬起头，对着他眼上晶亮的两颗蓝宝石覃思许久，然后舍下她好不容易捂得暖呼呼的手心，飞到他的肩上，靠在他的颈窝。
暖风吹散了他手掌上的那朵红花，绛红飞逝，他低下头，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放沉了语调，缓缓开口。
“小雀仙，你走吧。”
旁人都说，神猴大将军与小雀仙当真是一对眷侣。神猴大将军为着小雀仙愿自困于金像之中，小雀仙为着神猴大将军亦是生死相依。
让人生羡。
他听到满怀善意的乡民们这般编造他与小雀仙的故事，也不急于阐清，只是眼见着小雀仙在他的手中缩成一团然后羞赧地闭上眼睛。
他不止一次向她说起，让她离开，让她去找一个归宿，不要再守着他这具冰冷冷的金像。可她偏是不愿，旦夕荏苒，她守在他身旁已有小半年，纵使滂沱，纵使严寒，她亦是不愿离开他一步。
“我愿陪在将军身侧。”一如曾经，她对他如是说。
他想，他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小雀仙的一片赤诚，生死不弃。
她柔柔地蹭着他的金身，他亦是能够感觉到她的温暖。
隔着敦厚的金身，他弯起一根手指轻轻磨蹭着她贴上的身体，谓叹一笑。
“小雀仙。”
“将军？”
“若有来世，与我为妻，好不好？”
与我为妻。
稚嫩的小手胆怯地碰上她的指尖，然后顺着她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手背。
怀中突然拱进一个暖烘烘的小团子，万妖女王睁开眼，看着缩进自己怀里的一只小猴子，忍不住捏了捏他圆润的面颊。
“女王……”小猴子眨巴着溜圆的大眼睛，刚刚才学会说话，因而一声女王依旧是含糊不清的。
可她偏是听的欢喜，笑着顶了顶他的额头，坐起身倚在美人榻上，轻拍着小猴子的后背哼着曲调哄他入睡。
通臂猿猴走时，许是料想到了万妖女王的爱屋及乌，因而未曾带着他的一众小猴子，只将他们留在了万妖国。承蒙通臂猿猴的信托，她亦是将他的猴子猴孙们照顾的很好。
毕竟，只要看到他们，她便总是觉得他还在身旁。
有时，她看着在身边玩闹的小猴子们，她会想，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真的结为夫妻，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便是如他们一般，天真烂漫，惹人喜爱。
想到此，她亦是感到苦涩。
与我为妻。
海约山盟，梦幻泡影。
可是她又想，他没有入轮回，他依旧还是神猴大将军，因而也算不得是背弃了他的承诺。
本是她不该平白无故地有了想要与他执手并肩的贪念。其实，只是陪伴在他身侧，尽她最大所能去支持他，哄着他，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他不会离开她。
小狐妖风尘仆仆地从外面欢跃地跑了回来，嫩弱的面颊上因着剧烈地跑跳而润染上一抹红晕。
小猴子缩在万妖女王的怀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转着她垂落的发。万妖女王略微颔首，示意小狐妖将刚刚回来的雪妖带进来。
“女王，大王回来了吗……”小猴子攥着她的衣襟摇晃着。他听不明白刚刚小狐妖来说了什么，只听得什么大王，回来之类的字眼。
“是大王派人带来了好玩的给你们。”
看着小猴子捕捉到好玩这样的字眼然后咧嘴笑的开怀，她亦是忍不住盈盈笑起来。
可是，她要如何告诉这只小猴子，他们的大王，再不会回来了呢？
眼尾落下一抹薄红，她看着怀中那似是心上人的眉眼怔怔出神。
小猴子看到万妖女王敛着眼神，虽看不懂她眸底涌动的暗潮，但心里却莫名跟着难过。他抬起小手想要像昔日万妖女王安抚自己一般，摸一摸她的头，但起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摸上她抿着的唇。
“怎么了？”唇上兀然贴上稚嫩的肌肤，万妖女王回过神来，对上小猴子的泪眼汪汪，不住地心疼着。
指腹抚过小猴子湿润的眼角，小猴子望着万妖女王缄默许久，才颤颤巍巍地在她的怀里站起身，学着万妖女王的动作，细细抹着她泛红的眼尾。
待小猴子手中的动作停歇下来，她眷恋着抚摸他的脸颊，亦忍不住拥他入怀。
空荡的神殿回荡着轻巧的脚步声，万妖女王抬眼去瞧，只见雪妖掩着笑意，怀中捧着一方玳瑁螺钿盒，快步走到自己的面前。
“你又带了什么给我？”
掩着心底零碎的伤痛，虽然在意料之中，可她还是温柔地牵着唇角，给了小雪妖一抹惊喜的笑。
许是年轻的缘故，相比于梦魔和蜘蛛精他们，雪妖总是多了一分稚拙。因而每一次被通臂猿猴派遣回来，小雪妖都会挑着一些凡间的新鲜玩意带回来送给她。美其名曰是纪念，但她知道，小雪妖不过是因着通臂猿猴不能陪伴在自己的身侧，所以才变着法地哄着自己而已。
因而，当看到雪妖捧来那方精巧的饰盒时，万妖女王只是以为小雪妖又寻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给自己。可是当听到小雪妖的回答时，时隔三旬，本已死寂的心又再度鲜活着颤动起来。
“这一次可轮不到我给女王挑选礼物。”雪妖鼓了鼓腮，故作吃味着，可上挑的眉梢还是没能掩盖她的欢喜。
“这可是，大王托我带给女王的。”
俏皮地向着呆愣的万妖女王眨了眨眼，晶亮的眸底迸射着绚丽的光亮。雪妖直勾勾地看着万妖女王逐渐从自己刚刚的声息中回过神来，扶着小猴子在怀里坐正，然后接过自己手中的饰盒，看了许久，然后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这是……他托你带给我的？”许是不敢相信，万妖女王喃喃，似是问着雪妖，似是问着远在天边的那个人。
“是啊，女王。快打开来看看吧。”
一想到当日通臂猿猴在商市看到盒中东西的样子，小雪妖便笑的抿不上嘴。大王那一副被勾了魂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就连黄眉老祖都直碰着她的手肘问着她，世间是否有什么妖法这般勾人心魄。
哎，哪里有这么神奇的法术呢？小雪妖笑眯眯着从怀里拿出通臂猿猴放在她这里的钱财，走上前去递给直发愣的通臂猿猴。
不过是，有情罢了。
手指轻轻拨开盒子上的搭扣，万妖女王看着盒子中的饰品仿佛是思索良久，然后忍不住轻笑出声。
低顺的眉眼中汹涌的情愫渐渐平息，触动过后，眸底深深压制的是缱绻，是依恋，还有一分对待那人孩子气的无奈。
小猴子搂抱住万妖女王的手臂，歪过头去看她指尖之下的那副耳珰。
明珰温润，却也灿烂炳焕，煞是好看的。
可是为什么……只有一只呢？
房内明亮的烛火透过轻薄的窗纸汹涌而出，卷碎了皎皎月色，落在手中暖得温热的耳珰上斑驳婆娑。通臂猿猴坐在门前的踏跺上，擦了擦耳铛上的光亮，又抬头望了望悬于天际的那轮明月。
冷风自林深处呼啸袭来，吹散了干瘪的枯叶，直直铺散在他的面前。他闭了闭眼，亦是有些恍惚。
好似，他离开的前一夜，便是这样的夜晚。
十五，月圆，亦是意味着分离。
也不知，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若是早知道会这般挂念她，那一夜就该好好陪着她的。
西去的路越远，通臂猿猴便愈发地思念。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不时地涨落，睁眼时惦念她，闭上眼时依旧能梦到她还是小雀仙时，跟在自己身旁浅笑的模样。
他有时会想，不如先放下手头的事，回去看一看她吧。
可当他看到猪八戒曲意逢迎的样子，他便又沉溺在将这三人玩弄于股掌中的快意。
他想，当如来佛祖看到他时，会是什么表情呢？慈悲的如来佛祖会给一个妖精受封成佛吗？
每想到此，他就会忍不住嘲弄出声。
便是再等一等吧。
他也总归是习惯了她走向自己。
身后蓦然响起的一阵开门声打破了深林的岑静，也破除了他的美梦。他转过头去看，只见今夜收留了他们的那人正站在身后看着自己。
距离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还有二十里路，凭着唐三藏的肉体凡胎想要夜行二十里总归是不太现实。毕竟若没有养好精神，他玩弄起来也没什么兴致。好在他们穿过树林，看到了这么一户人家。
听说了他们的来意，那人也很痛快地为他们收拾出了房间，还为他们做了一桌斋饭。
倒是和善。
不过，许是得了万妖女王的差遣，才这般尽心照顾他们吧。
通臂猿猴慰藉一笑。
虽是不在身边，可所到之处，却都有她的影子。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呢？”段灼声音温和，眉眼朗清，又带着浅淡的红晕。
兀然收紧了手中的耳铛，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捂在心口。通臂猿猴的笑中带着些许善意，敛眸看着那人理着白净的衣衫，坐到自己的身旁。
“没事，大概是……择床吧。”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大概是……没了她在身旁，连觉也是不踏实的。
闻言，一直萦绕在身旁若有若无的妖气倏忽作乱，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又恢复了平稳。通臂猿猴看着段灼勾了勾唇角，清冷的月色交织着他眸底的涌动，挣扎片刻，又徒剩一片清凉。
“大抵，我也一样。”
“你以前不住这里吗？”通臂猿猴心下一沉，渐渐卸下的防备又再度拱进心窝，一时有些猜不透段灼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用意。
许是觉察到通臂猿猴的警惕，段灼转头给了他一抹看似无辜又足以安心的笑：“我听闻万妖国换了新的大王，所以前来一睹尊容……只是未曾想，大王竟是佛家弟子。”
“而且，妻子亡故后，便没了家。如今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冷风萧萧，空炁中染上丝缕沉重。通臂猿猴瞧着段灼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不由得有些同情。
“无意冒犯。”沉吟片刻，通臂猿猴的声音揉着愧疚，缓缓响起。
段灼浅笑着摇了摇头，看着通臂猿猴无措地磨搓着衣袖，挪动着身子靠近了几分。
“大王不必介怀。只是……你怎么会藏着女儿家的东西？”原本带着些愁绪的声音扬起几分戏谑。他自是看到了他出来时，通臂猿猴收进怀中的东西。
总是有些好奇。
他原以为，既是和尚，该是六根清净，无欲无念。可是面前的佛家弟子竟成了万妖国的国王，亦无端端收了女子的耳珰。一时之间，段灼竟是不知，究竟哪方算是大戒。
如他所料，却也出乎意料，通臂猿猴的笑带了几分柔情。
“买给夫人的。”
“夫人？”段灼忍不住重复了一声，看着通臂猿猴的眼神更加玩味，“哪家的夫人？”
“我的夫人，自是万妖女王。”
“你与女王……未曾听过女王嫁人。”段灼瞬时明了。难怪万妖国王位更替得如此突然又悄无声息，原是女王一往深情，拿着王位哄着心上人高兴。
“只是差了一个婚礼。待我取经回来，就与她成婚。”
待取经回来，他便与她相守白头，至死靡它。
身旁的人不再言语。通臂猿猴不自在地抬头去瞧，却见得段灼的神色依旧是儒雅淡然的。探究的目光从他微张又紧抿的唇一路向上游走，看着他被冻的有些泛白的鼻尖，看着他睫毛上沾染的飞雪在眨眼间慢慢消逝，化为雪水落在清瘦的面颊上，缓缓蜿蜒出一道痕迹。
“如此。”良久，他才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与她，亦是差了一场婚礼……可惜，她却再也等不到了。”
“所以，遇到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要惹她伤心。”
狭长的眼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段灼的声音轻柔，却如同利刃句句戳进通臂猿猴的心窝。通臂猿猴怔着身子，嗫嚅许久，才勉强扯出一抹笑，生涩地道出流连于唇齿的话：“她不会的……”
艰涩的声音逐渐融入风雪中，通臂猿猴恍然想起梦中无数次，她遥遥地站在远处，垂眸落泪，不敢靠近。
将军，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总是这样问着他。
傻气，为什么会不要你呢？
“她哭过，但是很好哄。”
是了，她一向很好哄的，很多时候甚至不需他费着心思，她甚至会自己哄着自己，然后再来与他认错。
哪怕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他任性过了头。
自我安抚着，胸腔内猛烈跳动的心逐渐平缓，通臂猿猴捂上揣在怀中的耳珰，顿时心安。
扫去衣上落下的一层薄雪，段灼站起身，拍了拍通臂猿猴的肩头，薄唇间的笑意加深了几许。
“大王，不一样的。”
“早些休息吧。今夜愿大王做一个好梦。”
哭与伤心，又有什么不同？
借着屋内透进的朦胧月色，通臂猿猴摸索着回了房间。
脱下外衣，枕上臂膀，听着隔壁猪八戒的鼾声，他亦是有些困倦，疲乏地阖上双眼。
夜幕笼垂，他得见她坐在身旁，素日里盈盈含情的眼眸此刻已然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他忍不住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亲吻着她的发丝，亲吻着她的唇齿。
“将军，若是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不会想起我？”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可他却听着悲戚欲绝。
忽然物换星移，怀抱落空，他忽而被扑倒，整个火热的身躯直挺挺地栽倒在大红的被褥上。袒露的胸膛上落下细密的吻，他低眉去看，只瞧见她柔柔地趴在自己的身上，乌亮的眼中染上丝缕羞怯，又将委屈的小脸深深埋进他脖间的猴毛中。
“将军，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揉着她凌乱的发，通臂猿猴闭上眼睛，满足而谓叹：“傻。”
温热的鼻尖上倏然落下一抹轻袅，一只温软挤进他的掌心，来回摇晃着。
“夫君……夫君呀，醒一醒。”
温婉的声音裹挟着稚幼软绵的笑声，他被扰得清醒了几分。手指轻轻磨蹭着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小手收入掌中。
“夫君呀。”
原来是你呀，丝丝。
青绿的翰毛濡染着绯红的花色，她转过头去，用干净的脑瓜细细蹭着身上穿越花海落下的颜色。可惜沾染在羽翼上的晶莹已然干涸，他看出她有些羞恼，偶尔愤懑地啄下一两根柔顺的羽毛，在微风吹拂下，携着片片飞花，带在他的冠宇上。
若是穿上嫁衣，该是怎么样的？
他看着她固执地磨蹭着娇小的身体，唇角弯弯，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拨弄回她的小脑瓜。可是指尖触碰，唯有金箔的冰冷。
“好看的。”沉闷许久，强压下心中的痛惜，他出声宽慰着她，亦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闻言，小雀仙不再作动，任由她的身上染了斑驳，将头搭在他的指蹼上，就这样静悄悄地看着他。
“红色很衬你。”
她抬起头，对着他眼上晶亮的两颗蓝宝石覃思许久，然后舍下她好不容易捂得暖呼呼的手心，飞到他的肩上，靠在他的颈窝。
暖风吹散了他手掌上的那朵红花，绛红飞逝，他低下头，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放沉了语调，缓缓开口。
“小雀仙，你走吧。”
旁人都说，神猴大将军与小雀仙当真是一对眷侣。神猴大将军为着小雀仙愿自困于金像之中，小雀仙为着神猴大将军亦是生死相依。
让人生羡。
他听到满怀善意的乡民们这般编造他与小雀仙的故事，也不急于阐清，只是眼见着小雀仙在他的手中缩成一团然后羞赧地闭上眼睛。
他不止一次向她说起，让她离开，让她去找一个归宿，不要再守着他这具冰冷冷的金像。可她偏是不愿，旦夕荏苒，她守在他身旁已有小半年，纵使滂沱，纵使严寒，她亦是不愿离开他一步。
“我愿陪在将军身侧。”一如曾经，她对他如是说。
他想，他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小雀仙的一片赤诚，生死不弃。
她柔柔地蹭着他的金身，他亦是能够感觉到她的温暖。
隔着敦厚的金身，他弯起一根手指轻轻磨蹭着她贴上的身体，谓叹一笑。
“小雀仙。”
“将军？”
“若有来世，与我为妻，好不好？”
与我为妻。
稚嫩的小手胆怯地碰上她的指尖，然后顺着她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手背。
怀中突然拱进一个暖烘烘的小团子，万妖女王睁开眼，看着缩进自己怀里的一只小猴子，忍不住捏了捏他圆润的面颊。
“女王……”小猴子眨巴着溜圆的大眼睛，刚刚才学会说话，因而一声女王依旧是含糊不清的。
可她偏是听的欢喜，笑着顶了顶他的额头，坐起身倚在美人榻上，轻拍着小猴子的后背哼着曲调哄他入睡。
通臂猿猴走时，许是料想到了万妖女王的爱屋及乌，因而未曾带着他的一众小猴子，只将他们留在了万妖国。承蒙通臂猿猴的信托，她亦是将他的猴子猴孙们照顾的很好。
毕竟，只要看到他们，她便总是觉得他还在身旁。
有时，她看着在身边玩闹的小猴子们，她会想，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真的结为夫妻，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便是如他们一般，天真烂漫，惹人喜爱。
想到此，她亦是感到苦涩。
与我为妻。
海约山盟，梦幻泡影。
可是她又想，他没有入轮回，他依旧还是神猴大将军，因而也算不得是背弃了他的承诺。
本是她不该平白无故地有了想要与他执手并肩的贪念。其实，只是陪伴在他身侧，尽她最大所能去支持他，哄着他，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他不会离开她。
小狐妖风尘仆仆地从外面欢跃地跑了回来，嫩弱的面颊上因着剧烈地跑跳而润染上一抹红晕。
小猴子缩在万妖女王的怀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转着她垂落的发。万妖女王略微颔首，示意小狐妖将刚刚回来的雪妖带进来。
“女王，大王回来了吗……”小猴子攥着她的衣襟摇晃着。他听不明白刚刚小狐妖来说了什么，只听得什么大王，回来之类的字眼。
“是大王派人带来了好玩的给你们。”
看着小猴子捕捉到好玩这样的字眼然后咧嘴笑的开怀，她亦是忍不住盈盈笑起来。
可是，她要如何告诉这只小猴子，他们的大王，再不会回来了呢？
眼尾落下一抹薄红，她看着怀中那似是心上人的眉眼怔怔出神。
小猴子看到万妖女王敛着眼神，虽看不懂她眸底涌动的暗潮，但心里却莫名跟着难过。他抬起小手想要像昔日万妖女王安抚自己一般，摸一摸她的头，但起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摸上她抿着的唇。
“怎么了？”唇上兀然贴上稚嫩的肌肤，万妖女王回过神来，对上小猴子的泪眼汪汪，不住地心疼着。
指腹抚过小猴子湿润的眼角，小猴子望着万妖女王缄默许久，才颤颤巍巍地在她的怀里站起身，学着万妖女王的动作，细细抹着她泛红的眼尾。
待小猴子手中的动作停歇下来，她眷恋着抚摸他的脸颊，亦忍不住拥他入怀。
空荡的神殿回荡着轻巧的脚步声，万妖女王抬眼去瞧，只见雪妖掩着笑意，怀中捧着一方玳瑁螺钿盒，快步走到自己的面前。
“你又带了什么给我？”
掩着心底零碎的伤痛，虽然在意料之中，可她还是温柔地牵着唇角，给了小雪妖一抹惊喜的笑。
许是年轻的缘故，相比于梦魔和蜘蛛精他们，雪妖总是多了一分稚拙。因而每一次被通臂猿猴派遣回来，小雪妖都会挑着一些凡间的新鲜玩意带回来送给她。美其名曰是纪念，但她知道，小雪妖不过是因着通臂猿猴不能陪伴在自己的身侧，所以才变着法地哄着自己而已。
因而，当看到雪妖捧来那方精巧的饰盒时，万妖女王只是以为小雪妖又寻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给自己。可是当听到小雪妖的回答时，时隔三旬，本已死寂的心又再度鲜活着颤动起来。
“这一次可轮不到我给女王挑选礼物。”雪妖鼓了鼓腮，故作吃味着，可上挑的眉梢还是没能掩盖她的欢喜。
“这可是，大王托我带给女王的。”
俏皮地向着呆愣的万妖女王眨了眨眼，晶亮的眸底迸射着绚丽的光亮。雪妖直勾勾地看着万妖女王逐渐从自己刚刚的声息中回过神来，扶着小猴子在怀里坐正，然后接过自己手中的饰盒，看了许久，然后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这是……他托你带给我的？”许是不敢相信，万妖女王喃喃，似是问着雪妖，似是问着远在天边的那个人。
“是啊，女王。快打开来看看吧。”
一想到当日通臂猿猴在商市看到盒中东西的样子，小雪妖便笑的抿不上嘴。大王那一副被勾了魂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就连黄眉老祖都直碰着她的手肘问着她，世间是否有什么妖法这般勾人心魄。
哎，哪里有这么神奇的法术呢？小雪妖笑眯眯着从怀里拿出通臂猿猴放在她这里的钱财，走上前去递给直发愣的通臂猿猴。
不过是，有情罢了。
手指轻轻拨开盒子上的搭扣，万妖女王看着盒子中的饰品仿佛是思索良久，然后忍不住轻笑出声。
低顺的眉眼中汹涌的情愫渐渐平息，触动过后，眸底深深压制的是缱绻，是依恋，还有一分对待那人孩子气的无奈。
小猴子搂抱住万妖女王的手臂，歪过头去看她指尖之下的那副耳珰。
明珰温润，却也灿烂炳焕，煞是好看的。
可是为什么……只有一只呢？
房内明亮的烛火透过轻薄的窗纸汹涌而出，卷碎了皎皎月色，落在手中暖得温热的耳珰上斑驳婆娑。通臂猿猴坐在门前的踏跺上，擦了擦耳铛上的光亮，又抬头望了望悬于天际的那轮明月。
冷风自林深处呼啸袭来，吹散了干瘪的枯叶，直直铺散在他的面前。他闭了闭眼，亦是有些恍惚。
好似，他离开的前一夜，便是这样的夜晚。
十五，月圆，亦是意味着分离。
也不知，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若是早知道会这般挂念她，那一夜就该好好陪着她的。
西去的路越远，通臂猿猴便愈发地思念。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不时地涨落，睁眼时惦念她，闭上眼时依旧能梦到她还是小雀仙时，跟在自己身旁浅笑的模样。
他有时会想，不如先放下手头的事，回去看一看她吧。
可当他看到猪八戒曲意逢迎的样子，他便又沉溺在将这三人玩弄于股掌中的快意。
他想，当如来佛祖看到他时，会是什么表情呢？慈悲的如来佛祖会给一个妖精受封成佛吗？
每想到此，他就会忍不住嘲弄出声。
便是再等一等吧。
他也总归是习惯了她走向自己。
身后蓦然响起的一阵开门声打破了深林的岑静，也破除了他的美梦。他转过头去看，只见今夜收留了他们的那人正站在身后看着自己。
距离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还有二十里路，凭着唐三藏的肉体凡胎想要夜行二十里总归是不太现实。毕竟若没有养好精神，他玩弄起来也没什么兴致。好在他们穿过树林，看到了这么一户人家。
听说了他们的来意，那人也很痛快地为他们收拾出了房间，还为他们做了一桌斋饭。
倒是和善。
不过，许是得了万妖女王的差遣，才这般尽心照顾他们吧。
通臂猿猴慰藉一笑。
虽是不在身边，可所到之处，却都有她的影子。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呢？”段灼声音温和，眉眼朗清，又带着浅淡的红晕。
兀然收紧了手中的耳铛，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捂在心口。通臂猿猴的笑中带着些许善意，敛眸看着那人理着白净的衣衫，坐到自己的身旁。
“没事，大概是……择床吧。”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大概是……没了她在身旁，连觉也是不踏实的。
闻言，一直萦绕在身旁若有若无的妖气倏忽作乱，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又恢复了平稳。通臂猿猴看着段灼勾了勾唇角，清冷的月色交织着他眸底的涌动，挣扎片刻，又徒剩一片清凉。
“大抵，我也一样。”
“你以前不住这里吗？”通臂猿猴心下一沉，渐渐卸下的防备又再度拱进心窝，一时有些猜不透段灼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用意。
许是觉察到通臂猿猴的警惕，段灼转头给了他一抹看似无辜又足以安心的笑：“我听闻万妖国换了新的大王，所以前来一睹尊容……只是未曾想，大王竟是佛家弟子。”
“而且，妻子亡故后，便没了家。如今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冷风萧萧，空炁中染上丝缕沉重。通臂猿猴瞧着段灼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不由得有些同情。
“无意冒犯。”沉吟片刻，通臂猿猴的声音揉着愧疚，缓缓响起。
段灼浅笑着摇了摇头，看着通臂猿猴无措地磨搓着衣袖，挪动着身子靠近了几分。
“大王不必介怀。只是……你怎么会藏着女儿家的东西？”原本带着些愁绪的声音扬起几分戏谑。他自是看到了他出来时，通臂猿猴收进怀中的东西。
总是有些好奇。
他原以为，既是和尚，该是六根清净，无欲无念。可是面前的佛家弟子竟成了万妖国的国王，亦无端端收了女子的耳珰。一时之间，段灼竟是不知，究竟哪方算是大戒。
如他所料，却也出乎意料，通臂猿猴的笑带了几分柔情。
“买给夫人的。”
“夫人？”段灼忍不住重复了一声，看着通臂猿猴的眼神更加玩味，“哪家的夫人？”
“我的夫人，自是万妖女王。”
“你与女王……未曾听过女王嫁人。”段灼瞬时明了。难怪万妖国王位更替得如此突然又悄无声息，原是女王一往深情，拿着王位哄着心上人高兴。
“只是差了一个婚礼。待我取经回来，就与她成婚。”
待取经回来，他便与她相守白头，至死靡它。
身旁的人不再言语。通臂猿猴不自在地抬头去瞧，却见得段灼的神色依旧是儒雅淡然的。探究的目光从他微张又紧抿的唇一路向上游走，看着他被冻的有些泛白的鼻尖，看着他睫毛上沾染的飞雪在眨眼间慢慢消逝，化为雪水落在清瘦的面颊上，缓缓蜿蜒出一道痕迹。
“如此。”良久，他才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与她，亦是差了一场婚礼……可惜，她却再也等不到了。”
“所以，遇到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要惹她伤心。”
狭长的眼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段灼的声音轻柔，却如同利刃句句戳进通臂猿猴的心窝。通臂猿猴怔着身子，嗫嚅许久，才勉强扯出一抹笑，生涩地道出流连于唇齿的话：“她不会的……”
艰涩的声音逐渐融入风雪中，通臂猿猴恍然想起梦中无数次，她遥遥地站在远处，垂眸落泪，不敢靠近。
将军，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总是这样问着他。
傻气，为什么会不要你呢？
“她哭过，但是很好哄。”
是了，她一向很好哄的，很多时候甚至不需他费着心思，她甚至会自己哄着自己，然后再来与他认错。
哪怕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他任性过了头。
自我安抚着，胸腔内猛烈跳动的心逐渐平缓，通臂猿猴捂上揣在怀中的耳珰，顿时心安。
扫去衣上落下的一层薄雪，段灼站起身，拍了拍通臂猿猴的肩头，薄唇间的笑意加深了几许。
“大王，不一样的。”
“早些休息吧。今夜愿大王做一个好梦。”
哭与伤心，又有什么不同？
借着屋内透进的朦胧月色，通臂猿猴摸索着回了房间。
脱下外衣，枕上臂膀，听着隔壁猪八戒的鼾声，他亦是有些困倦，疲乏地阖上双眼。
夜幕笼垂，他得见她坐在身旁，素日里盈盈含情的眼眸此刻已然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他忍不住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亲吻着她的发丝，亲吻着她的唇齿。
“将军，若是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不会想起我？”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可他却听着悲戚欲绝。
忽然物换星移，怀抱落空，他忽而被扑倒，整个火热的身躯直挺挺地栽倒在大红的被褥上。袒露的胸膛上落下细密的吻，他低眉去看，只瞧见她柔柔地趴在自己的身上，乌亮的眼中染上丝缕羞怯，又将委屈的小脸深深埋进他脖间的猴毛中。
“将军，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揉着她凌乱的发，通臂猿猴闭上眼睛，满足而谓叹：“傻。”
温热的鼻尖上倏然落下一抹轻袅，一只温软挤进他的掌心，来回摇晃着。
“夫君……夫君呀，醒一醒。”
温婉的声音裹挟着稚幼软绵的笑声，他被扰得清醒了几分。手指轻轻磨蹭着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小手收入掌中。
“夫君呀。”
原来是你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