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灾民聚在寺外,秩序井然。

    虽都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但眼睛明亮,翘首以待。

    木已成舟,季真深知再多阻挠都是徒劳,不假思索地改换策略,亲率府卫迎灾民进寺,当众安排准备饭食。

    灾民鱼贯而入,富贾让至四方,僧尼摆桌设凳。

    后厨灶火不断,锅勺不停,寺庙上空烟气汹涌,更胜往日香火缭绕。素斋流水样地端来撤去,久未饱餐的灾民们失去秩序,争先恐后地狼吞虎咽。

    只剩碑廊里尚算清静,赵结默然站着,目光落在院中。

    季真面带病色,摆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坚持忙前忙后,招呼来往僧尼侍者。偶尔亲手递盘送盏,不时关怀用餐灾民,语调温柔,举止亲和。

    而他身畔,奉行正无动于衷地数着石碑镌刻的功德。

    他亲眼见她费尽心机,千方百计为灾民争来这顿斋饭,此刻却是季真在露脸施恩。

    他不由自主问:“不过去吗?”

    奉行闻声回身,看着院内长桌并列,盘盏堆积。

    骨瘦如柴的民众一扫憔悴之态,穿梭在桌椅盘盏间大快朵颐,丧气苦楚逐渐被热闹的笑挤去角落。

    笑亦跃进她眼中。

    目光过处,尽是自狼藉中发出的勃勃生气。她在其中扫见碗未曾动过的杂菇饭,便乘兴飘到席间去端,掌心还没暖热,碗就被名汉子夺去。

    她哭笑不得,正要折回碑廊,但被人捉住衣袖。

    那汉子一手端碗,一手捉袖,兴高采烈道:“善娘子?你是善娘子对不对?大家伙儿,这是善娘子!”

    这腔中气十足的话喊出,四周闷头吃饭的民众纷纷抬头,顷刻间齐齐围到奉行身周。

    四处僧尼商贾好奇望来,尚在操劳的季真尤觉诧异。

    奉行同样困惑——直到在人群中搜见陆调羽躲闪的身影。

    “谢善娘子救命大恩!”

    “善仙姑菩萨心肠……”

    “……”

    热热闹闹谢声里,称呼从“善娘子”变成“善仙姑”,两三句后再改作“善财龙女”①。

    一经喊起,再难收场。

    不知由谁带头,认定她是观音座前善财龙女化身,此来东岭救苦救难,引灾民接连跪地叩首。黑压压,齐刷刷,如光照满寺院。

    劝阻无果,她索性撩起裙袍。

    于化日光天,于众目昭彰,向着众民屈膝。

    跪地声如洪钟,响彻寰宇。

    同样震颤了寂寂碑廊。

    林林功德碑间,赵结恍惚地望着。

    光阴中,日色里,她与百千灾民同低。

    以身犯险挟持王妃,晓以利害劝解商贾,她尽心尽力谋来灾民生路,理当受他们一礼。

    却是不愿受。

    天地君亲师。她不信神佛,不跪天地。君师俱为亲,是以独跪亲。

    但肯跪灾民。

    “乡亲们。”她在万目睽睽下高声,一口熇州乡音铿锵有力,情真意切,“这里没有神仙佛陀显化,我和乡亲们一样,都是凡人血肉之躯。还请众乡亲起身,听我一言。”

    她搀扶左右百姓同起,随即言辞恳切,掷地有声。既赞颂太子王妃善心福德,哄得季真和缓脸色。又鸣谢夏城商户出资捐物,捧得富贾再度解囊。

    新一轮热汤热饭端来,百姓听着慢声细语的乡音,拂落热泪徐徐归席。最初那汉子面红耳赤站在原地,讪讪的将饭碗塞给奉行,随后一溜烟儿躲进人群。

    杂菇饭已有些凉,奉行低低一笑,把饭端回碑廊。

    东岭山珍丰富,蘑菇尤为鲜美。同来夏城途中,约是远离京城稍有松懈,赵结饮食不似在宫中时规矩,被奉行瞧出他偏爱蘑菇。

    方才远远瞧见这碗杂菇饭,她想起今晨走时,自己把屋内茶点吃了个干净,也不知赵结是否用过早膳。

    她从心关切道:“先前没机会问,早饭可吃了?”

    杂菇饭送到眼前,虽冷香犹浓,赵结怔了怔。

    本以为是经他提醒,她方发觉季真沽名钓誉之举,找准时机到灾民群中,去夺回该有的声名。可她没挟恩,没图谢,甚至把功劳分给那些假仁假义之辈。

    连他,都沾了光。

    没想到,她到院中走一遭,竟是为这碗饭,和那句由衷的关怀。

    冷碗压手,如巨石沉重,似沸水滚烫。此后巨石压身,沸水淋喉,他看不得,说不出,暗暗移开目光。

    有心躲闪,仍躲不开她衣袖间刺眼的血。

    “你的伤……”

    奉行摊开手,抬抬袖,盯着他意味深长道:“让殿下失望了,我不曾受伤。”

    还好,不是她的血。

    赵结心头刚轻,又被她夹枪带棒的话束紧。

    他们都见过赵子谛的疯状,知晓赵子谛的秉性,说不出始料未及,说不出情非得已。思来想去的辩解,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而拖得越久,越难开口。

    奉行一句话落在地上,静静悄悄没有回音。

    还是蜂拥而来的富贾,化去了廊里尴尬。

    宴席备有素酒,富贾们稍一合计,便端着围来。假托商议灾民安置,实则奉茶敬酒,殷勤讨好。

    赵结不得已费神应对。

    富贾们待得了许诺,定了定心,方说说笑笑往后院去。后院辟有专供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休息的厢房,他们常来寺内供奉,自有常驻屋舍休憩。

    奉行目送他们走远,诚心诚意道:“多谢殿下替我圆场,否则免不了又要多费口舌。”

    “他们在东岭经商,全看季真脸色。”赵结低捧着碗,如寒冬里捧握暖炉,“你不想多费口舌,何不继续挟持季真,逼她吐口。”

    “他们和季真不同。”奉行看向饱食的民众,“放在灾民安全进城,只是一时之计。但进城后,需要的不只是一两顿饭食,而是长久生计。想要长久,就得他们自愿为之。”

    “名利诱之,谈何自愿?”

    “追名逐利,也算自愿。”奉行话里有话,“譬如太子殿下今日开坛讲法,难道不是自愿?”

    见赵结复归沉默,她宽慰对方道:“殿下放心,我言而有信。熇州民众已经平安进城吃饱了饭,你与季真、淳明之间无论有无合谋,我都不过问。”

    他将饭碗捧得更紧。

    奉行瞥见他指掌绷出锋利的线条,笑盈盈问:“不过有件事,不知能否请殿下看在这碗饭的面子上,帮个小忙?”

    赵结回问:“何事?”

    “刚刚被带走的侍女,玄狮。”奉行轻叹,“少不得要经历一番拷问。先前为了尽早赶来寺里,我找她带路,期间告诉她们可以去莲母庵避祸。她是藏不住口的人,莲母庵难免因我这几句话平白遭祸。”

    “你与莲母庵——”

    “我与莲母庵没有瓜葛交情。”奉行截了他的话,“只是日前在城外,见过一个年纪尚小的比丘尼背着饭桶出城施饭,她说自己在莲母庵修行。”

    赵结莫名:“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奉行感慨,由衷地推崇赞誉道,“熇州民众在夏城外逗留月余,满城士民皆因季真狡计毒谋不敢过问。这小比丘尼却敢冒险出城,也不求香火供奉。能教出这样的弟子,莲母庵住持必是位高义薄云之宗师。”

    这话却让赵结没由来地听出了冷嘲热讽。

    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搜寻到跟在季真左右的淳明。

    灾民受苦受难视若无睹,各方香火供奉尽收囊中。坐拥偌大寺庙,每日晨钟暮鼓声中,金妆佛像座前,心中所诵,究竟是经文戒律,还是富贵荣华?

    而他日日诵经修禅,修得又是什么?

    “要我做什么?”

    “带我去莲母庵。”奉行笑眯眯道,“给人惹了祸,总该道个歉。”

    理由如此拙劣,赵结一听就知她另有打算,终于抬眼直视她:“何时?”

    “现在。”

    “现在?”

    赵结看向院中灾民。现在只是暂供饭食解了饥饿,后续生计还未安置妥当。她不在现场盯着,贸然离开,难道不担心季真反悔,横生枝节?

    “放心。”

    知他所虑,奉行踮脚张望,颇费番功夫才找到淹没在人群中的陆调羽。摸摸腰怀,身无长物可用,发间也只一支束发木钗。再看赵结,手持佛珠饭碗,腰挂玉佩香囊。

    香囊过轻,玉佩倒是合用。

    她瞄着玉佩问道:“可否借殿下玉佩一用?”

    赵结虽不解,仍取了玉佩赠她。

    色翠质润,是块好玉。

    她掂掂玉佩份量,盯准陆调羽,抬手一掷,精准砸中陆调羽的脑袋。陆调羽回头一望,见她歪头带笑,忙不迭从人群中挤出,奔到碑廊前。

    见他空着手来,奉行先问:“玉佩呢?”

    陆调羽揉揉脑袋牢骚道:“碎了。”

    好玉虽然坚硬,但被掷出那么远,落地必碎无疑。她心知肚明,仍佯作惊讶,转眼看向赵结。

    赵结自觉开口:“无妨。”

    “真是对不住殿下,待回了京城,定让崔公子赔殿下块新的。”她笑了笑,拉陆调羽到一旁,低声问道,“城外还有人吗?”

    “都进来了,连断腿的瓶哥都跟来了。”陆调羽眉飞色舞道,“这回我干得漂亮吧?说吧,准备怎么谢我。”

    “谢什么谢?事还没完。”奉行横他一眼,悄声安排说,“我要离开一会儿,这期间难保季真、淳明他们不会生事,你多留心。让乡民们先不要和商户定契,能拖就拖。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劝,你们就待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陆调羽一拍胸脯,自信道:“放心,如约让他们吃到了这顿饭,现在他们什么都听我的。”

    “商户们住在后院,你找机会摸过去,拿住太平药行的左银沙,问问他知不知道逃筝的下落。”想到夏城商号的古怪,她眉头一压,补充说,“不忌手段。”

    “逃筝没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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