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

    “救救我!!”

    “救人啊!!!”

    湖面上千千万万只手挥舞,扑腾,拍打,人方冒出个头顶,又被绑在身上的石头带下水去。

    巨石有如雨降,被砸死和被淹死,谁也无法预料哪一个先到来。

    一排黑毛鸭子跳下水,闷头游向湖中央救人。旱鸭子等在岸边接应。

    又一颗巨石滚落,激起滔天红浪。

    柳如湘啐道:“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死到临头还拉人垫背。”

    呼救声惊天动地,血腥味越来越重,水性好的玄衣卫本就不多,一来一回游两趟便有人体力不支了,再这样耗下去,只怕一半人都救不回来。

    必须尽快找到方向。

    可夜空云层密布,透不出一缕月光,她根本看不清石头从哪个地方投出来。

    “当心。”柳如湘扑过来推开她。

    碎石贴面飞过,她弯腰捡起,握在掌中摩挲。

    碎石表面潮湿,沾有粉尘,边角有苔藓。郑妤急遽回头,对远谟道:“转告殿下,先攻青城峰、碧宁峰和千玉嶂这三处。”

    这几处山峰阳面紧邻无定湖,叛军必盘踞在其中一处。

    但愿没猜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半个时辰后,青城峰上燃起烽火,接着碧宁峰上鼓声雷动,然而千玉嶂迟迟没有动静,反而与其南辕北辙的松柏山上,火光冲天。

    强敌压阵,叛军狗急跳墙,加快投石速度。最初下水救人的七十多名玄衣卫,此时还能继续救援的已不足一半。

    不缺医官,不缺担架,唯独却少能下水的人。

    身处混乱喧闹之地,所有人都躁动不安。

    近处的惨叫、哀嚎、啼哭、叫嚷……远处的鼓声、哗声、叫声、兵刃砍伐声……嘈杂刺耳,似一群索命鬼在耳边嚷嚷“还我命来”。

    下水救人,下水,水……郑妤反复默念,忽然想起一个人。

    “柳姑娘,温大人呢?”

    “他应在湖里。”柳如湘话说一半止住。

    乱石抛坠,危险重重,大半玄衣卫退下来恢复体力,温昀一介书生,岂有可能这时还在湖里救人?郑妤心道不好,刚想喊远谟去找人,一转身,看见温昀领着人群快步走来。

    来的是……沧县百姓。

    扑通扑通扑通,他们纷纷跳下水,朝湖中央游去。

    巨石飞落频次降低,一刻后,青城峰上下一抖,将士呼声盖过其他声音。

    不多时,碧宁峰灯塔上挂起宣字旗,天不再降石头雨。

    云层渐渐散开,似有似无的光掠过每一张湿漉漉的脸,汇于湖面一点。

    这一夜,终于捱过去了。

    漫长黑夜有时尽,归人安得劫后生?至少目前来看,并不尽然。

    五定湖救回五百四十名女子,她们被统一安置在城西,由医官诊治。最为棘手并非肉眼可见的伤口疮疤,而是囤积于心的恐惧与绝望,以及劫后余生何去何从的迷茫。

    发疯发狂、寻死觅活者众,再让她们待在一处,情绪传染,情况恐愈发棘手。郑妤琢磨着送她们回家。

    然她们家乡遍布宣朝各地,有些人记得,有些人经此一劫,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都已记不清,遑论记得家乡。

    迄今,家在兖州者,悉已被送回家中,其余各地的正在安排人去护送。

    “小幺,陪我去看看沈阿嫂。”

    沈阿嫂是孟幺邻居沈屠户的妻子,也是五定湖救回来的女子之一。一年前,沈阿嫂出门卖菜,那日大雨,菜不好卖,她等到天黑才卖出一半。

    挑担回家路上,碰见个倒在地上的老翁,沈阿嫂出于善心,过去扶了他一把,不料这一善行,成为挥向自己的利刃。

    孟幺为难道:“远谟哥哥会一起吗?自从婶婶回家后,我睡觉时,总听到沈家传出摔东西的声音。沈伯骂人好凶,还会打婶婶。燕燕阿姊,我……有点害怕。”

    那郑妤更要去看看了。送人回家只是第一步,若家成为另一个牢笼,那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

    郑妤和孟幺出门,正巧碰上柳如湘,于是三人同往。

    途中,柳如湘拉着郑妤闲话,郑妤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她们之间,算不上熟识。

    永宁寺初见柳如湘,她为兄长求情,瞧着是端庄秀丽的闺秀。

    五定湖再见柳如湘,她随温昀而来,冒着腥风血雨救死扶伤,说话直截了当,倒像个英姿飒爽的江湖游侠。

    此时,东拉西扯,畅所欲言,又是另一副模样。

    郑妤不好一直装哑巴,斟酌半天抖出一句:“柳姑娘这几日去哪了?”

    柳如湘知无不言:“我在城西协助温大人问询,还有两百人无处可去,得尽快让她们回家。”

    对人前妻提这个人,柳如湘似乎并未觉得尴尬,她滔滔不绝:“温大人为此奔忙劳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有官如斯,屈居一郡之内,委实屈才。王妃您觉得呢?”

    郑妤赞同道:“柳姑娘言之有理,温大人清正无私,值得更高的位置。你不妨在令兄面前,为他多多美言。”

    “哎你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柳如湘哭笑不得,“上边有心打压,我哥如何提拔他?”

    听这意思,柳如湘在暗示,温寒花不得高升是因为李殊延?郑妤略一思考,笑道:“柳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后宅之中尚有心照不宣的处事规则,何况官场。即使李殊延从未说过温寒花如何,但知晓温寒花是她前夫这层关系的人,都不会蠢到主动触霉头。

    马车驶不进巷子,她们步行穿过,只见沈家门口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

    一老妪揪着年轻人耳朵幸灾乐祸:“多亏老娘当初没答应你把这婆娘娶回家,要不然遭罪的就是咱们。”

    又一头发半白的老妇道:“是啊,四娘这皮相,比花楼里的姑娘还艳三分,当年我儿子也嚷嚷非她不娶。”

    当沈阿嫂被唤作柳四娘时,她是丹阳郡内响当当的人物,上至县令官爷下至街坊邻居争相求娶,上门提亲的人一茬接一茬。奈何柳爹囤积居奇,挑挑拣拣误了年纪,最后草草敲定嫁给一位富商当继室。

    阴差阳错地,柳四娘跟沈屠户看对了眼,柳爹哪能看上沈屠户这种沾满荤膻的穷小子,当即要他二人断了来往。谁料柳四娘我行我素,当夜卷了铺盖自奔为眷。

    岁月如屠刀,百炼钢成绕指柔,柳四娘一改泼辣直爽品性,变成菜场上为一根葱跟人掰扯白天的沈阿嫂。

    沈屠户拳打脚踢,“娼妇”、“荡.妇”等词像拳头一样,源源不断落在沈阿嫂身上。

    “住手!”

    不少聚众看热闹的人回过头来,施暴的屠户不管不顾继续打。地上那人抱头蜷缩,宽大的鞋高高抬起,正对她胸口踏去。

    有人低声提醒:“燕王妃来了。”

    “老子教训自己媳妇,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沈屠户听而不闻。

    郑妤疾趋上前,远谟翻身一跃踹飞沈屠户,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郑妤搂住沈阿嫂,无端察觉这一幕万分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她也这样搂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却被沈屠户一声吼打断。

    “我呸!什么狗屁王妃,她跟这婆娘一样,表面温顺忠贞,背地勾勾搭搭,赶着爬贵人的床,都是淫……”

    远谟一拳挥过去,打掉沈屠户两颗牙。一口血沫喷下来,沾在郑妤衣袖上。

    胖墩子滚几圈撞开门扇,扬起脸挑衅远谟:“你有种再来一拳,大伙们都来看看,朝廷走狗杀人了!”

    碍于燕王府亲卫的头衔,远谟束手束脚,否则方才那一拳,绝不止掉两颗牙。

    然而柳如湘却不怕砸尚书府的招牌,招出柳泉派给她的护卫,道:“此人造谣生事,侮辱朝廷,狠狠地打,断手断脚无所谓,留一口气就行。”

    两名护卫高大威猛,并排立于门前摩拳擦掌,扭得骨头嘎吱嘎吱响。沈屠户:“你你们欺压良民,我要告官去!”

    柳如湘讪笑冷哼,自报家门:“你去告啊,我兄长是吏部尚书,我舅父是宣威将军,我祖父是当朝太保,你殴打妻子在先,我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你就是告到陛下跟前,我照样有理。”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沈屠户吃瘪,便将目光移到郑妤身上,大声嚷道道:“红杏出墙还不让人说了?两年前,老子亲眼见着温家婆娘和一个男人在旧梦街卿卿我我,那奸夫就是他!”

    指的是远谟。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用怪异的眼光打量郑妤,拉着各自身边的人低声议论。他们不知温夫人因何摇身一变成为燕王妃,对此早已做出许多猜测,如今沈屠户道出此事,故事一波三折,众人皆津津乐道。

    武力难堵悠悠众口,这下柳如湘护卫再动手,即便真是为了维护朝廷威严,落在旁人嘴里也会变成心虚灭口。

    "柳姑娘,市井纠纷应交由当地官府处理,我们带沈阿嫂去找温大人。"

    郑妤劝住柳如湘,随即搀起沈阿嫂便要离开。未料沈阿嫂猛推开她朝沈屠户扑去,一如多年前,柳四娘逃婚扑向沈屠户般果决。

    只是这一回,她送去的并非热忱爱意,而是冰冷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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