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北直隶举子会聚于京城,为蟾宫折桂挤破了脑袋,客栈爆满,临仙楼是全城最奢侈的酒楼,每日有文人士子在门前摆擂台,对联、唱诗,妙语连珠,唇枪舌剑。

    秋闱结束,冬禾约杨瑾到临仙楼吃饭,无休一口气点了两坛最贵的酒,十道招牌菜,伙计以为他们吃不起,冬禾甩出两锭银元宝,“哼,太看不起人了吧,我学生可是太……”

    “小点声啊!瞧你得意的,当心祸从口出。”无休敲她的头,冬禾反打回去,见杨瑾望着窗外出神,她勾着他的下巴将他侧脸掰正,惊呼:“你、你的脸……”涪陵山水滋润的白皙俊脸似乎被人掴了一巴掌,朱厚熜又不在,谁会打他呀?

    杨瑾有些难为情,菱唇抿成一线,冬禾顿时明白了,杨瑾在府试、院试过关斩将,结果败军于秋闱,居三甲末流,更别说杨廷和是今年的主考官,这是多大的笑话,就发火掌了他吧。

    “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去见我娘。”她揉揉他的脸,总不能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西直门十里之外有一座维摩庵,秋光明丽,姚锦年在院子里修剪一支青白枯黄的茶花,白衣胜雪,低盘乌发,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窈窕秀美,门一开,冬禾飞奔着抱上去,“娘!我好想你啊!”

    “多大的丫头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客人在呢。”姚锦年注意到门口的两个男人,表情略僵,杨瑾忙不迭地作揖,“小侄杨瑾,拜见伯母。”

    好个温文有礼的儒生后辈,姚锦年舒展笑颜去翻茶叶,杨瑾放下礼物,跟着去清洗茶具,无休东瞧瞧,西看看,一下子盯住姚锦年的侧脸,盯还不够,竟还凑过去打量,冬禾拧眉拉住他的耳朵,“喂,没见过美女啊?再乱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不是,我觉得你娘很面熟……”

    “是美女你都面熟!”

    “我真的好像见过她……”姚锦年越躲,无休越觉得不对劲。

    姚锦年索性淡然昂脸,“大师可曾听过,言妄显诸真,妄真同二妄,犹非真非真,云何见所见?”

    “不错!”无休福至心灵,赧然合掌,“诸法相貌,皆在变幻,在下失礼了。”

    四人闲聊,杨瑾欲言又止,手心都握出汗了,冬禾眉飞色舞地说着这几个月的江南趣事,姚锦年微笑着摸女儿的头发,摸到那根茶花玉簪,“好别致的簪子,你从前不戴这些的。”冬禾红着脸道,“是、是杨公子送的。”无休找了个借口出去,杨瑾看准时机,起身开口,“恕小侄失礼,瑾与冬禾相逢于书院,引为知己,相见恨晚,想与她相伴余生,结红叶之盟,白头到老,望伯母成全。”

    冬禾早在信里提过事儿,姚锦年说不上意外,也看不出喜恶,“你们认识了多久?”

    “半年!”冬禾欢快道。

    “半年,就决定相守一生,是不是有点快?”

    冬禾一愣,杨瑾却道,“沧海桑田,不过云烟耳,我喜欢冬禾,如寒冬之苗,不僵不枯,共盼春朝!我对她并非一见钟情,我听过她别出心裁的德业课,见过她拯救大官的梨树,也见证她让少鹄浪子回头,她独特的教学和做人的魅力征服了孔老师,征服了书院所有人,半年并不漫长,一生不过六七十载,我却只遗憾前二十年没有遇到她,那么未来这四五十年,我是不能错过的。”他诚挚的目光转向冬禾,眼神温柔到渗入骨髓。

    杨瑾满腹经纶,却不知他这么会说话,冬禾双眼微热。

    姚锦年也被触动了,为难地叹气,“冬禾长大了,她的事我原不想左右,只是她替皇上办事……”她深深蹙眉,“皇宫就像一条冰冻的小河,女孩子贪玩,也容易掉下去。我想让冬禾离京南下,而你父亲身为朝廷大臣……这件事,恐怕你还要听听你父亲的意思。”

    杨瑾坚定不减,“冬禾在哪,我就在哪。”

    冬禾感动不已,只是,娘之前总盼着她见到皇帝,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这次回来,皇帝老伯病得厉害,还嘉奖她,命人为迦叶寺翻修寺院,添了不少香油钱,专门给她居住的慈云阁赐了玉石观音,她说什么也舍不得这时候走啊。

    杨瑾本想带冬禾回家,不料杨廷和近日事务缠身。十多名贡生造访杨府,却有二十多人到吏部尚书府拜见,七八个武举人到兵部尚书府,这次秋闱与洛亦和巫大勇无关,可见他们威望之大,权势之盛!

    朝堂上官员各显神通,京外亦是风起云涌,诸路藩王带了不少兵马驻在城外,暗暗与京城守军较劲。成祖自靖难后,一改太祖“藩王守边”的国策,将北地藩王调回中原,减封地,削护卫,宁献王朱权是被打压最狠的对象之一!如今诸王以四王为强,郑王就藩于河南怀庆,兵强马壮实力最强,谷王就藩于浙江,鱼米之乡物阜民丰,辽王和韩王就藩于西北,藩地辽阔兵民一体,这几年藩王们的实力暗中发展,在帝国的大船攫取各自的利益,以及,试图左右这艘大船的航向。

    多股士兵在城中闹事、械斗,拉帮结派,惹得商户歇业,百姓惶惶。

    有人说,藩王们勤皇是表面,实则趁着皇帝抱病,入京争夺皇位!

    有一日,谷王和郑王的部下在临仙楼酒后斗殴,砸店,伤了人,宁王府副将徐凌带兵调停,表明宁王坚决不许藩兵在城中扰民,受害百姓纷纷拜谢,无不五体投地!

    连迦叶寺都在议论宁王的侠义之举,冬禾一阵无语,最后的净土也沦陷了。

    这一日,杨瑾来敲她的门。今日杨廷和休沐,杨瑾决定带她回家,籽言特地来帮她梳妆,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宁王在杨府坐客。

    比起其他重臣府邸,杨府占地不小,却说不上奢华气派。照壁后方是一条出入必经的白玉长廊,细看不过是色彩匀净的白泥,梁上的绿萝秋日里萎蔫发黄,别有一番清幽萧瑟。管家送宁王出来,宁王一袭银灰常服,纱袍玉扣,单手背后步态优雅,言谈间一贯带着他清逸从容的笑。

    管家被人支走,籽言在廊道的亭子里等候。宁王先看到冬禾,见她斜插暖玉发簪,耳后别了两朵小巧的碧色芙蓉花,淡淡匀妆,秀媚绰约,就知道她的来意,“不冬老师好事将近了啊,恭喜。”

    “啊,同、同喜。”冬禾拽了拽籽言的衣袖,籽言缓缓吟诵,“片片落花飞,随风去不归……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哎……”她用丝帕捂唇,转身看着宁王,盈盈泛泪,红润的脸经冬禾的涂抹矫饰,苍白如纸,双唇如霜。

    “籽言?你生病了吗?”宁王眉宇微皱。

    “是啊,入秋后籽言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大夫说她有心病,不知道怎么对症下药。都说宁王能解众生苦,只好一试了。”冬禾担忧道。

    籽言咳嗽起来,一副要病死的样子,“众生苦,情最苦,今生今世,今日见到宁王,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会记得你的好,会记得五年前,梅龙镇的日子,你把我从树上抱下来,请我吃桂花糕……”她剧烈一咳,冬禾赶紧用准备好的手帕捂她的嘴,惊骇地叫,“血!籽言吐血了,宁王殿下,怎么办?”

    “没、我没事,大夫说这个病不会死人的……”籽言慌张地掩饰。

    宁王扫了一眼那块染血的帕子,朝冬禾看去,这个狡猾的始作俑者,他往前一步,冬禾后退两步,直到她的腰磕到桌角,他停步,语带嘲讽,“籽言心思单纯,应墨林有恩于你,你利用她生事,也算行得正么?”他白一眼她头上的簪子转了身,籽言小跑过去拉他的衣袖,“宁王,这都是我的主意!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我就想问,我能不能嫁给你?”

    宁王淡淡垂睫,叹了口气,“早些回家吧,免得你父亲担心。”说完,他毫不在意地离去。

    一片桑叶打了个圈飘落下来,站在风口里的两人呆若木鸡。年少的爱恋其实扎进心房很浅,但拔出来依然有些刺刺的疼,籽言忍了两下,还是没憋住,骤然扒住冬禾的肩膀呜咽起来,“呜……”冬禾心疼地拍她的背,“别、别哭啊……不行咱们再找一个吧。”她也不知道怎么劝,其实宁王给她们留了面子的。

    哭了半晌,籽言抹了一把泪,“没事!我应籽言拿得起放得下,没什么大不了,我找少鹄喝酒去!”

    借酒消愁啊?也未尝不是法子,心死了才能活,冬禾释然地想。

    杨府二堂,杨廷和穿着深褐色袍衫,站在檐下逗鹦鹉,一黑一白两只,啄抢他手里的花籽。

    “老爷,二公子带着客人来了。”管家上前提醒,杨廷和闻声回眸,“小女冬禾,拜见杨伯伯!”翠绿仙裙,明眸皓齿,含苞待放的年纪笑容沾着秋露的无暇,偏偏她的眼角闪烁着黠气,很难不让人探究注目。

    杨廷和连日的火气被这股清露浇灭不少,吩咐管家备茶。

    冬禾发出干笑,杨廷和对外称病,却是精神抖擞,怕不也是心病?三人坐下,杨廷和东拉西扯问候书院故人,羡慕应墨林那个老家伙到江南躲懒去了,杨瑾听得干着急,冬禾故作好奇,“方才宁王殿下来过,是来探病的么?”杨瑾不解地看着她,有点埋怨,好不容易有机会把婚事敲定,怎么她一看到宁王就疑神疑鬼的?

    “是啊,王爷关心臣下,是替太子探望的吧。”杨廷和慨然,又爽朗一笑,“冬禾姑娘与我同为太子老师,应该知道他最尊师重道。”

    “呵呵,太子贵而不骄,是您教得好。”冬禾又问,“只是小女想请教您,上个月城里闹得很,五城兵马司三千人,足以将那些人拿下了,怎么不见他们露面,反而是宁王调动府兵,难道他不怕得罪兄弟们吗?”

    “哈哈……瑾儿,你这个朋友真是不简单呐!”杨廷和捻须而笑,眼中精光一闪,“兵马司隶属兵部,宁王协助太子监国,六部自在他的调动范围,只要能平息流言安抚百姓,用谁的人又有什么关系?”见冬禾锁眉不言,他起身接着喂鹦鹉,“这两只小东西在一块啊,总能活蹦乱跳,要是死了一只,另一只不是撑死就是饿死……冬禾,往后多来我府上坐坐,老夫愿意跟你聊天。”

    “爹,您答应了……”杨瑾欣喜若狂,冬禾只好跟着笑。

    “臭小子,你给我滚到国子监报到去,等你大哥从应天回来,再办你们的事。”

    五品典簿,掌管书库,这个职位并不显眼,冬禾也不急于南下,便劝杨瑾应下了。

    从德生病了,说馋烧鸡,冬禾出门去买,走到行人稀少的街,四名紫衣壮汉将她堵在胡同口,四柄长剑“唰”地围住她的脖子。

    蒲公公走出来,命令他们收剑,“真粗鲁,要是伤着人,陛下非跟你们算账!”他抬手,“不冬,今日万寿节,圣上有请。”

    万寿节?不错,十月初八,正是皇帝老伯生辰!

    入宫后,马车七拐八绕,她被带到“尚服局”,几名嬷嬷不由分说除去她的衣服,为她穿上纯白云锦中单,外罩墨绿提花锦袍,胸前一团云雁补子,接着为她梳成半束半披的男髻,最后扣上乌纱幞头帽,冬禾一脸茫然,任由她们摆弄。

    “陛下有旨,往后不冬入宫,以男装示人,不得暴露真身。”等人出来,蒲公公严肃地宣旨。

    男装就男装,还搞这么正式?冬禾努努嘴,“能带我去一趟御膳房吗?”

    “去御膳房做什么?”

    “这是天机,带我去就是了。”冬禾自信地扬眉。

    早上,皇帝及文武百官在司礼监首领的引领下到奉天殿祭祖,酉时,宴开武英殿。设金案三席,中为皇帝,东为太子,阶下亲王大臣,西为太子妃夏仪宁,黄麾庄严,宫灯明光照向百味珍馐,金银器具,衬托着满殿严妆华服,宁王坐在其中犹为风姿凸出,玉冠锦带,叠领广袖,金错秀绉,令人惊叹集漫天锦绣才能匹配这惊为天人的天姿仙貌,对面的命妇宫妃窃窃私语,自动忽略了上首那束含情脉脉的目光。

    论资排辈兴王最近皇统,宁王却被朱厚照安排在亲王首位,兴王淡淡的,与宁王自斟自酌,偶尔隔空碰个杯。

    四王摆谱,襄王顾着吃,乐起,朱厚照起身提杯,“今日父皇寿辰,诸位王叔远道来贺,我感激在心。朝堂内有贤臣辅政,京外有你们坐镇八方,才让大明繁荣昌盛,国祚绵长,我先敬诸位了!”

    群臣谢恩举杯,高呼万岁万万岁。

    酒过三巡,底下的人不再拘束,郑王喝了口膳汤皱起眉,“怎么是鲢鱼?大宴汤不是一向用鲥鱼么?光禄寺以次充好糊弄主子,皇兄还不治罪么?”

    秋风冷凉,殿内霎时寂静,皇帝咳了几声,“郑王莫躁,光禄寺缩减用度是朕的意思。”

    “哦?臣弟愚钝,这可是万寿节,奉四海奇珍也不为过,连皇上都用得这么寒酸,那我大明臣民该如何自处啊?”

    宁王横目一扫,曼声道:“横江鲥鱼乃绝佳上品,却产自长江下游,水陆并行运送入京,所须劳力何止千万?春分时长江泛滥,毁田决堤,皇兄一心赈灾,节俭惠下,郑王还要挑挑拣拣么?”

    忽地,后门溜进来一纤纤身影,奇特的浓香一路飘到御前,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郑王觉得眼熟,宁王眯起俊目,一眼认出来是谁。

    “小人立帝货拜见吾皇!小人这碗长寿面是用甜椒、扇菇、丁香调的酱,采用安徽凤阳的汤面手艺,太祖在龙兴之地最爱吃的就是热汤面,今昔对应,这碗面代表陛下不忘太祖创世江山的艰难!小人再祝陛下寿与天齐,鸿福无疆!”木质托盘落下,露出一张纯美无暇的笑颜。

    “老……”朱厚照喜出望外,却被皇帝制止,假笑了一整天,此刻他终于回归寿宴本该有的天伦温情,目光毫不掩饰对冬禾的亲近喜爱,“好个立帝货,来,坐到朕身边来。”蒲公公立刻着人在太子身旁添凳子。

    这一刻,没人在意一个京城口音的人怎么会亲手做出凤阳面,只知道此人已得圣心。

    看着冬禾和朱厚照没大没小,勾肩搭背,互相喂点心,宁王胸口一闷,想出去透透气。一起身,奉命赐酒的婢女撞了他,“奴婢冒失,王爷恕罪!”侍女吓得掏出帕子给他擦拭衣袖,“无妨。”宁王正要推避,一张纸条塞入他的掌心,他漫不经心向后拂了下衣袖,字条飞向后面那张宴案。

    御花园以西有一汪翠湖,湖上建了一座楼台,曰“映月台”,四面临水,榭顶玲珑,只挂了一盏淡红琉璃灯,到了夜晚格外漆黑幽静。

    宁王散步到此,慢慢止步,忽然看到一抹鹅黄色娇小身影跑上白玉连桥,边跑边观察四周。

    不一会儿,又一道身材微胖的褐金色身影鬼鬼祟祟跑了上去,很快里面响起清脆的巴掌声,接着是女子被吓的哭声,“怎么是你?丑八怪!死肥猪,走开啊……”美人无意,襄王也不敢放肆,只好捂着肿脸悻悻离开。

    宁王轻勾唇角,襄王还真敢去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不过,夏仪宁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他倒不清楚,只记得三年前,他去过应天夏府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只是这样的经历太多,他记不清了。

    皇帝龙体不适,宫人撤宴,朱厚照送皇帝回寝宫,临走让冬禾到御花园等他接着喝。路上,一抹黑影窜入假山,她不确定是不是眼花,不敢贸然喊人,追出堆秀山,黑影杳然无踪,湖水荡漾的地方,她瞅见一道明金色身影隐立于湖畔,背负双手,束于后腰的金丝绶带织绣精妙,濯色水光。

    “我说宁王哪去了,躲这偷看美人呢?”冬禾往湖里抛了个石子,宁王闻声转身,映月台上的夏仪宁吓得停了哭泣,提着裙摆溜走了。

    冬禾说者无心,落在朱厚照耳中可就变质了,宁王冷冷眨眸,“我提醒过你,在宫里要谨言慎行,污蔑本王,罪同原告。”

    “我不说就是了,再说那个人是谁我都没看清。”冬禾摊手,又摸摸下巴,“不过,好像有个黑影往这边来了,不会是刺客什么的吧?”宁王被她盯得有一丝丝愠怒,“停止你捕风捉影的想象,你不要以为为皇帝做一碗长寿面,就真的能长命百岁了!”他步步迫近她,轻佻的眼神火花绽射,发出呵呵轻笑,倒有些佩服她的心思,“从迦叶寺祈福开始,你费尽心思讨好皇帝,不就是想攀高枝往上爬么?你迟迟不与杨二公子成婚,你的阴谋是什么?目标是什么?是女官,太子妃?贵妃,还是……未来的皇后?”

    这一连串的概念冬禾有些陌生,不屑地冷哼,“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的是自己吧?你的目标是什么?亲王,摄政王?还是……唔……”宁王倾身捂她的嘴,警觉道:“有人!”

    冬禾也听到了,脚步声急促,似乎很多人,来自四面八方,趁她分神,宁王长臂一挥,拽着她跳入湖中,以湖边长草为遮蔽,宁王曲臂锁住她的腰肢将她压在石壁,麝香混合着兰薰的芬芳浓烈异常,十月的湖水灌入衣袍刺激肌肤,她发不出声,挣扎得更激烈,不再是平时淡定自傲的样子,杏眸沾了水雾闪动着潋滟入骨的媚光,宁王握住她挥来的粉拳,比划着不能出去。

    人声越来越大,脚步声嘈杂,侍卫执着火把照亮湖畔。

    “刺客往映月台跑了!胆敢在皇宫刺驾,找不到人,你们通通人头落地!”

    是郑王的声音!冬禾停下挣扎,宁王果然心眼多,映月台只有她和宁王,要是落在郑王手里,恐怕说不清了。宁王的怀抱竟成了安全的地方,肌肤相触,他的体温高出她许多,她逐渐屈服于冰冷,缩在他怀里保持安静。

    “嗯……”宁王俊眉一皱,肋下痒痒的,不安分的女人!这时候还能把小手滑进他的衬袍探索他男人的底线,一瞬间他的褐眸变了色,她想玩,他就陪她玩,反过来挑开她衬领的盘扣,冬禾惊得抱胸摇头,却因为闭气太久视线变得模糊,意识也开始混沌。

    宁王察觉到岸上的人撤了,拽着她露出水面。

    两人靠在岸边的大石头喘气,抹去脸上的水。

    宁王瞟着她心有余悸的样子,只觉得好笑,真当他饥不择食啊?“我要去看皇帝老伯……”想起正事,冬禾系上扣子起身要走,宁王拉住她的手,“稍安勿躁,皇帝不会有事。”

    “你怎么知道?”

    “这时候皇帝有个好歹,对谁都没有好处,你还是好好想想,得罪了谁吧。”宁王似在沉思,有意引开话题。冬禾眨了眨眼,我不就得罪过你么?见宁王是真的郑重其事,她认真道,“难道是郑王,贼喊捉贼?”

    “难说,刺杀皇帝非同小可。”宁王当然不会告诉她,他就算怀疑是皇帝自己派的人也不会怀疑郑王,且不说郑王有没有那个胆量和脑子,他日对簿公堂,朱厚照信他也不会相信郑王,这个人,只能是让皇帝和太子都没有警惕的人。至于冬禾,她本来就跟郑王结仇,就让她怀疑好了。

    果不其然,宁王的猜想得到印证。皇帝在御花园遇刺,虽然没受伤,刺客却逃之夭夭,北镇抚司和刑部彻查无果,宫里流言纷纷,都说刺客是宫宴上的皇室自己人,熟知宫中地形,又有人接应。

    五日后,久在病榻的皇帝突然在太和殿临朝,朝刑部尚书严珂和禁军头领齐既明发了一通脾气。宁王列在右列首位保持缄默,忽然,皇帝将他叫出班列,命他跪接尚方宝剑,接着,喝令他当廷自刎,抄家灭族,手下部将一律发配边疆!这一下,宁王骇然抬眸,四王亦是震惊,群臣失色,皇帝龙威赫赫,混合着铜兽香炉里甘苦浓烈的熏香冲击着他的颅顶,天子一怒,满身金翠无颜色。

    幸而,他凭借着多年来积攒的侠王声望,太子慷慨作保,洛亦和巫大勇牵头求情,皇帝终是收回成命。

    朱厚照不知道父皇是不是病糊涂了,请宁王到东宫用膳,压惊赔礼。宁王出宫时天已经黑了,马车拐到熙熙攘攘的夜市,宁王命德叔停下马车,片刻后他掀开车帘,换了一身银青常袍,俨然像个风清俊朗的世家公子,无人将他与位高权重的藩王联系到一起。

    从杨府出来,冬禾在街边买夜宵,看到宁王,她放下烤好的羊腿,顺着人潮跟了过去。

    瑶月楼?宁王居然去了青楼,瑶月楼非一般的窑子,里面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有专门服侍达官贵人的扬州美人,她到普通青楼也就是喝个酒听个曲儿,宁王呢?从杨瑾那听说宁王今日险些被皇帝赐死,难道他是来解闷的?

    冬禾给出一锭金子入场钱,避退前来招待的美女,这里兀自走到内苑,三层香阁,装饰极尽奢丽。

    她刚到三楼一个雅间坐下,就听到隔壁传来柔软酥骨的娇吟,婉转如莺啼。

    “爷,月染给您弹曲琵琶吧?”

    “绵如喂您饮酒……”

    “翠画给您捏捏肩,可好?”

    这等娇声媚语听得她骨头都酥了,就别说男人了,冬禾悄声移步到窗边,用手指戳开窗纸往里看,三个秀色可餐的美人伺候两个尊贵的男人饮酒,郑王左右搂着两个,那个叫月染的使尽浑身解引诱宁王,希望能被他带回府里为妾,可宁王只是接她递来的酒,任凭女人揉按肩膀,看不出厌恶,也看不出喜欢。

    奇怪,宁王不娶妻纳妾,却跑到外面寻花问柳,说他“宁色狼”,一点没错。

    很快,郑王面目爆起,满脸讥讽,“皇帝这样拿捏你的死活,他当众辱骂你的玄祖和父王,保不齐连你的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你还要做他的狗?”

    徐凌当即拔剑,童叟也跟着抽刀,宁王抬手制止徐凌,看向郑王的眼神带有暴戾的冷漠和杀意,“皇帝想残害手足,到底也只是说说,本王忠心太子,将来仅一人之下,至于你……”他收紧手掌,瓷杯捏得四分五裂,“根本不配与本王谈什么中分天下。”

    “好!我们走着瞧!”郑王推开两个美人,顶着茄子般的脸色离开厢房。

    少顷,里面女人的声音诡异地消失了,徐凌打开房门,传出宁王平淡的嗓音,“进来。”

    进来?是叫她么?冬禾慢慢走进去,脂粉香犹然未散,她嘿嘿一笑,“这不是巧了吗?在这都能遇到宁王啊,刚才……呃,您还没尽兴吧?我就不打扰了!”

    “站住。”宁王叫住她,拉开身旁的圆凳,“坐下,陪本王喝一杯。”

    没办法,她乖乖回来,坐在他身边,想起上次水中相拥的不雅观,未免有点不自然,“喝酒就喝酒,我不管别的啊。我们说好了,我不碰你,你也不许碰我……”宁王不理会她缺根筋的话,捏起一小块芙蓉糕递到她嘴边,对视片刻,宁王温柔又耐心的眼神令人无法拒绝,顶不住有点饿,冬禾张嘴吃了,宁王一连喂了她五六块,拍掉手里的残渣,“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现在对社稷危害最大的就是郑王,本王不是你的敌人。”

    冬禾呷了口茶解渴,“既然你这么忠心,那皇帝老伯为何要赐死你呢?宁王不会是想说,功高震主之类的话吧?”要么宁王说的是假话,要么是皇帝老伯昏聩,她该相信谁呢?

    一语中的,只要说到朝政,她就恢复了聪明伶俐,宁王暗生赞叹,“防患于未然,皇帝为了给太子铺路,保证太子顺利登基,他会牺牲很多东西,比如说手足之情,一世英名,还有一些其他的,你现在还不了解的东西。”三分真七分假,宁王面露一丝得意。

    冬禾似懂非懂,轻叹:“还以为皇帝就能大杀四方呢,原来坐龙椅也不容易啊。”

    “错,坐上龙椅并不难,要坐稳就很难。”宁王撂下酒盅脱口而出,冬禾被他莫名的阴郁吓住,“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要不找个美人来陪你?她们会的可比我多了。”

    “比起巫山云雨,本王更愿意跟你聊天,至少现在,你是唯一能听懂我话的人。”宁王看向窗外,又像是自言自语。如果语眉还在,他也不至于无处排遣了。

    静默半晌,冬禾为两人倒酒,“说真的我并不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虚假的东西,经过今天的事,我相信你也有你的不得已。朱正,是个很可爱的人,我真的不希望他有朝一日信赖的人是伤害他最深的人,如果有可能,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朋友?宁王怔然,在某个位置上,注定很难平等地拥有这些,就别说亲情和爱情,他随时都能抛弃,但他还是愿意和冬禾说几句真话,“很多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又谈何寻求知己?只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努力去争取,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冬禾莞尔,举杯低语,“尽管我们做法不同,但我欣赏你。”

    宁王淡笑着与她碰杯,瑰丽的酒液倒映着两张惺惺相惜的面孔,从碰撞、融为一体,到分开,破碎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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