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以西敕造多处亲王府邸,连绵的青翠点金色飞檐延展宫廷的富丽繁华,门墩雄伟,石径逶迤,内设典膳、典宝、奉祠,森严的气势媲美皇宫。宁王府矗立其中,西南角一座幽静少人的阁楼,冬禾裹着锦被睡在舒适宽敞的镂花木塌,无意识翻了个身,将闲置的枕头踹到床下。

    日晒三竿,婢女推门进来,暖阁里酒气还没散,疑惑地凝视着塌上的女子,披头散发,睡姿四仰八叉,还吐了王爷一身,王爷怎么会带她进府?怔间,女子卷翘的睫毛颤动起来。

    “姑娘醒了?”冷芙束好幔帐,冬禾睁开眼,头有点疼,有点晕,环看陌生的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宁王府的晴雪阁呀,奴婢服侍您洗漱吧。”

    “宁、宁王府?”冬禾脑子一震,差点从塌上滚下来,昨夜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她和宁王在瑶月楼饮酒,秉烛夜谈,下棋、辩经、摇骰子,谁输谁喝,他们互相出谜语,还是输的罚酒,于是她一杯接一杯的喝……直到不省人事,醉眼里的宁王还是波澜不惊的浅笑,聪明得让人嫉妒。纤纤手掌划过干净崭新的云锦内衫,塌旁叠了一套秋香色提花云绢裙,她讶然,“我的衣服呢?这谁给我换的?”

    “您的衣服脏了,王爷吩咐扔掉了。您身上的……是奴婢换的。”冷芙没好意思说,连你都是王爷从西侧门一路抱进来的,还有什么计较的?“早膳和醒酒汤备好了,奴婢先下去了。”

    宁王居然带她回了王府!没把她送回迦叶寺,也没把她丢在青楼或客栈,她来不及想太多,立刻穿好衣服,快速吃了几口出了房门。

    宁王府真是大,假山绿池,游廊纵横,楼阁与水榭遥相辉映,朱甍绣瓦,彰显王府贵邸的豪奢气派,松竹参天,兼具江南园林的诗情画意,冬禾一路走一路啧啧称奇。

    逛了半个时辰,她找不到宁王,也找不到出府的路,来到一个南天竹菶菶伸展的月洞门,刻着三个黑色纂字:兰芳堂。里面的庭院颇为宽敞,花木扶疏,竹影横斜,墙角立着箭靶,靶心都被人射烂了,她好奇地走进去,撞见两个下人模样的男子。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兰芳堂!”年轻的一个叱喝道,德叔斜眸示意小厮闭嘴,恭谨地向冬禾拱手,“姑娘是来见王爷的吧?随我来。”

    本想让德叔直接送她出门,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宁王说一声。拐过前厅,书房也没人,德叔怪道,“刚才王爷还在呢……”书房斜对面是一座二层楼台,一层是供人休憩的暖阁,仔细一听,里面竟传出诡异的暧昧之声,男子的轻喘混合着女子的低笑。

    冬禾瞳孔一震,这青天白日的,宁王竟然和他的侍妾宣淫作乐!看来昨晚她坏了他的好事,他非要找人补上不可,德叔更是一脸不可思议,自从王妃过世,王爷何时这般放纵过?

    “我来得不是时候,先、先走了啊。”冬禾正要告辞,突然,里面响起女人的惨叫声,像是被人活活掐断了脖子。

    不多时,两个侍卫架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出来,女人耷拉着脑袋,力气全无。凑近一看,青砖路上拖了一道鲜红的血线,那血竟是从女人大腿根蜿蜒流下来的!冬禾骇然捂嘴,就算宁王不是什么善人,她还是无法想象昨夜跟她拼酒玩乐的人,竟然如此残暴对待自己的姬妾。见状,德叔反而平静了,见她转身,伸臂拦住她,“姑娘到了这儿,还是亲自跟王爷辞行吧。”

    看样子,她撞破宁王“侠王”之外的秘密,轻易别想溜了。怎么办?宁王会怎么封她的嘴?

    “德叔,你下去,让她进来。”隔着半开的门,传出宁王平淡且乏味的嗓音。

    “是。”德叔低头退出院子,冬禾忐忑着进门,暖阁内青蓝色纱幔重重,光线微弱,宁王穿着浅暮色云绫锦衬袍,与鎏金墙面融为一色,藩王的气度令人望而生畏,他侧对着她洗手,垮下的衣领散发着松弛和冶艳,冬禾眼神一滞,咽了口唾沫,瞄到他锁骨下的赭红疮疤,暗叹人性变化真是不可揣测。“那个……昨晚,麻烦你了,从德还等着我给他带饭,我就……不打扰了。”

    “本王让你走了吗?”宁王坐下,擦手的白帕子丢到一旁,扫视她的背影,未梳理的长发在腰间轻曳,与他同色的绢花裙为她添了一丝清贵之气。

    冬禾止步,咬唇,等候下文。

    “不日太子会邀你入宫,管好你的嘴。你这张嘴能说会道,不仅皇帝和杨廷和爱听,我也开始喜欢了。只是你要嫁人的话,将来过相夫教子的生活,王室的事少沾染。”宁王再次警告。

    冬禾回头瞪他,“我是个人,与我嫁不嫁人没有关系,刚刚那个女人犯了什么错?你凭什么了结她?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毫无怜悯之心!何况她才和你……”她羞得说不出口。

    “皇帝圣心难测,我不便再入宫辅佐太子,一些人趁着宁王府失势就坐不住了,本王不过是清理一双眼睛。”顿了顿,他抬起茶杯,“何况我也没和她发生什么,她投怀送抱,我将计就计,就这么简单。”

    这……一个权势斗争下的消耗品,甘愿为人所用,她还能说什么?她叹气,“这是王爷自己的事,只要不涉及朱正,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宁王有点失神,也有点困惑,“我不明白,黄班生不止朱正一个,你为何对他那么特殊?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不止师生这么简单吧?”

    “一开始,我同情他流落街头无枝可依,后来住在一起,他虽然笨,却勤快,从不叫苦。黄河决堤淹死无数百姓,他懦弱,噩梦吓破了胆,但这正是他重视人命的体现,他将来要做皇帝,掌天下之舵,一不小心船就翻了,希望他永远保持这份对百姓命运的关怀。”说到朱正的好,冬禾嘴角不自觉的扬起。

    这笑,落在宁王眼里十分碍眼,这嘴说出来的话没一句是他想听的,他掷下茶盏,“你走吧。”

    冬禾还沾沾自喜,宁王却已送客,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哦……”

    京城第一场白雪降临的日子,冬禾约杨瑾到临仙楼吃羊肉汤锅,窗户临街,垂眼就能看到街心的热闹。与心上人共享美味乃是乐事,杨瑾眉梢却有愁意,从不白日饮酒的他倒了两碗竹叶青。

    冬禾知道他在烦什么,国子监司业对奉以厚礼的举子重视优待,划掉好几个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杨瑾本想据理力争,杨廷和却让他不要管闲事。也是那几日,籽言不想回家,闹着去国子监上学,邓司业不同意被籽言揍了一拳,幸而看在应墨林的面子,答应留下籽言。

    杨瑾惆怅道:“国子监风气日下,早晚卖官鬻爵,非亲不用,非仇不诛,乃乱世之象,可我人微言轻,只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邓昆这种小虾米,根本进不到皇帝老伯的视线,要是知道了,肯定扒了他的虾壳!”冬禾斩钉截铁地说。

    小卒子过河就是车,冬禾也太迷信君父了,杨瑾若有所思,“我大哥来信说,应天府事务庞杂,得明年开春才能回京。要不,我们尽早启程南下吧?”

    “这……”冬禾放下汤匙慢慢地搅,语意慎重,“阿瑾,遇事我们不能逃避的。那些寒窗苦读的穷学生,带着妻儿父母的希望,睡不起客栈就睡破庙,都快成乞丐了,明明他们有机会出人头地,却被人挤占来年殿试的名额,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其实,郑王藐视君上,其余藩王也可见一斑,结党营私分裂朝廷的事不会少,万寿节的刺客还没踪迹,仿佛有一片无形的阴霾笼罩在京城上空,黑云压城只在朝夕。她做不到在这个时候扔下朱正不管。

    杨瑾自是看穿她的心思,但比起澄清宇内的广阔情怀,更多了一丝儿女情长,轻笑道:“娘子有命,愚夫遵命就是。哎!就是孤枕难眠的滋味苦啊,佳人看得见,摸不着,梦魂销……哎呦!”他吃痛抱膝,他才放肆一句,真是小看了她的无影脚。

    冬禾埋头,羊汤熏得她脸颊红彤彤的,“好饭不怕晚,你急什么。”

    “叮叮当当——”捶打木桩的嘈杂声陡然响自街角,有人大声指挥吆喝,冬禾杵着栏杆望去,杨瑾看了一阵,解释说,“先前从陕西流落来的难民,一些老幼病残没有着落,户部顾不过来,宁王腾出东华街的私宅,给他们搭个遮风挡雪的地方,帮他们渡过漫长的冬天。”

    “圣人论迹不论心,宁王又在做好事了。”

    “你怎么还是对宁王有很大成见啊?”杨瑾笑笑,有点无奈。

    冬禾抿起嘴巴摇了摇头,她不是对宁王有成见,她是对自己的直觉出现迷惑,她自认为慧眼识人,洞悉人心,看破人情世故,却始终无法对宁王下一个准确的判断,气度端雅,语惊霹雳,深不可测的才华,蠢蠢欲动的野心,木秀于林的寂寞……宁王,究竟揣着什么样的本心?

    北风呼啸,大雪飘了七八日,雪停之日,昊阳自东方折射万千光芒,长空淡蓝明澈如琉璃,山路积雪皑皑,车辙深嵌,这一回,蒲公公命人将马车停在迦叶寺门口。

    冬禾抱着一盆万年青站在乾清宫门口等候传召,侧耳一听,皇帝为大同战事发了龙威,吏部和兵部推诿扯皮,一个说吏部推举监军任人唯亲,一个说兵部指挥不当贻误战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结果两个尚书被申斥一顿,各被罚俸半年。

    “朕乏了,你们退下吧。”皇帝的嗓音冰冷透着疲惫。

    “臣等告退。”

    朱门打开,冬禾立即闪避一侧,让两人没有阻碍地离去。谁知巫大勇下了台阶一把扯住洛亦的衣领,这拳头下去,非把洛亦的老骨头打散架不可,冬禾赶紧钻到两人中间,“二位大人消消气,武斗不如文斗,杀人不如诛心,两位都是国之栋梁,干嘛学那泼妇打架?”

    “你是什么东西!”哪来的毛头小子?两人齐声转头,冬禾点头赔笑,巫大勇还是松了手,洛亦整理完衣襟,一记眼刀飞向巫大勇,拂袖离去。

    进入寝殿,冬禾掠过一排宫女太监,飞窜到皇帝的炕几前,笑靥璀璨,“祝皇上青山永翠,屹立万年!”

    望着可心的人,皇帝抚摸着万年青独特的斑纹脉络,细纹密布的龙颜绽放开花般的喜悦,“你个鬼灵精,没想到你烩面的手艺精,养花也是一绝,这隆冬时节,御花园都停育了万年青,你真有心呐。”他搓了搓冬禾冰冻的小手,炽热的温度传来,冬禾赧然颔首,这万年青是她请娘帮忙养的,只不过不让她告诉皇帝。

    “皇帝老伯,那晚的刺客有下落了吗?”

    “没有,幕后主使很狡猾。”皇帝语气清淡,“怎么?你有什么看法?”

    冬禾心有踌躇,道:“其实那个晚上,我和宁王都在映月台,我很肯定那个黑影不是他的人,您若因此事赐他死罪,有点……说不过去。”

    “朕知道。”皇帝愈发轻描淡写,“朕为何赐死他,朕知他知。不冬啊,坐在不同的位置,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你从梅龙镇一路看过来,要相信你的头脑和判断,多数人的言论就像一把可怕的尖刀,可以挥向任何人,包括朕和太子,这把刀若是在你手里,你会如何?”

    冬禾一怔,笑得勉强,“您别开玩笑了,我只会用戒尺打手板。”

    “嗬嗬……”皇帝拍拍她的手,“朕不逗你了,出几个谜语,给朕猜猜吧。”

    冬禾一连出了五六个,皇帝应对如流,龙颜大悦,宫女们笑得花枝乱颤,气氛无比欢快,冬禾坏笑着出了最后一个,“一三五七九,是什么?”

    “这个……朕一时想不到。”

    冬禾挑眉窃笑,她随口乱编的,要是能猜出就见鬼了。

    到了中午,皇帝食欲不振准备午睡,冬禾依依不舍从乾清宫告退,临走前,皇帝赐她一块金灿灿的大内腰牌,要她每隔五日入宫对他讲宫外的事。蒲公公遣了个小太监送她去东宫,路上听说太子在御书房,她跨进殿门,谷用用食指向她嘘声,原来朱厚照趴在案上睡着了!

    国事太多了,安置不完的流民,鱼肉百姓的贪官,玩忽职守的大臣要敲打,党同伐异的势力要平衡,打了胜仗的将军和士兵要嘉奖……看样子他通宵没睡,冬禾拣了椅背上的龙纹氅衣为他披上,玉案上摊着一卷奏书,赫然是:国子学举监疏!这邪还能压正么?她轻轻一嗤,提起彤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谷用打了个喷嚏,看见御案边的景象,吓得拂尘掉了,“你、你怎么敢……”

    朱厚照闻声醒来,激动、欣喜,通身的疲累都不见了,抬手挥退谷用,看到她真知灼见的批注和除夕前特设恩科举孝廉的做法,撸起袖子为冬禾研墨,“妙!这些人就该这么办,老师不愧是老师,巾帼之才,女中诸葛!”

    冬禾勾唇蔑笑,在一堆名字里画圈,“真金不怕火炼,他们想通门路,起码也得有少鹄的才华才行啊。”

    “殿下,兴王献来长白山千年参一盒,为殿下补身子。”谷用捧着一方宝石绿锦盒过来。

    “兴王是个厚道人啊。”兴王曾经救她于郑王魔爪,冬禾一直心怀感激。

    “是啊,这几年天灾四起,除了宁王,兴王皇叔的藩地流窜灾民最少,说明他治理地方很有一套,可惜他说什么也不肯入宫辅政,现在,连宁王也避嫌少来了。老师,我需要你,在我糊涂的时候点醒我,在我犹豫的时候支持我,如果我对皇叔们还存有一分保留,那么我对你,就是没有缝隙的信任。”朱厚照为她倒热茶,为她敲背,像在金阁寺那样,为她鞍前马后。

    这个对比何其令人心醉,一个为他挡刀子的亲皇叔,都抵不过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世间最满足的事莫过于你在乎一个人,而那个人刚好也很在乎你,朱正需要她,她也需要被朱正需要,复杂的情感纷沓涌来,让她鼻尖酸胀,朱厚照突然道:“要不,我不叫你老师,改叫你姐姐吧?”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大,兄弟姐妹之亲,仅次于父母。”朱厚照恨不得掏心掏肺。

    冬禾眼眶一酸,这么多年,她除了是娘的女儿,是住持眼里冰雪聪明的弟子,师弟们的厨娘,从来没有人崇拜她、依赖她,又没有底线地偏爱她,保护她,如此纯粹的感情就是杨瑾也隔着一层,有点想哭,但是理智让她拒绝了,“皇帝老伯让我以男装示人,要是你叫我姐姐,让人听了还不起疑?叫哥哥又不像话,还是老师吧,这样我也神气些。”怎么说也算个太子少师,挺唬人的。

    出了皇宫,冬禾开始思考皇帝让她讲宫外的什么事,连续半个多月,她混迹于京城各大茶坊、酒楼、青楼,收集各路小道消息,一应讲给皇帝。

    除夕前三日,恩科第三场结束。杨瑾在崇文殿巡考时抓了个作弊的人,经大理寺一审,此人是邓昆的远房亲戚,被破格录用为荫监生,邓昆与洛亦不合,背靠朝中另一棵大树,暗中培植势力对抗洛党,查来查去,杨廷和身为科举主考官,收过邓昆的好处,纵容贪墨难辞其咎。

    科场舞弊,震动朝野,皇帝大怒,提及昔年太祖在南北榜案中严惩涉案之人,抄家、流放、斩首,但还是法外施恩,将邓昆革职收监,罚杨廷和两年俸禄,解任半年,无诏不得入阁!

    太和殿外,杨廷和平静地接旨,对于宁王而言,却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年关腊月,一年中最寒冷的几日已经到来,叶子掠墙进入王府,黑色斗篷随风鼓动,眼尾的绿粉成了枯寒庭院中难得的一抹新绿。兰芳堂灯烛高悬,宁王坐在灯火最盛处,半张脸从额角到下颚却都似埋于黑渊,冰冷而不可捉摸。

    “王爷,太医院的耳目半年前递来消息,就是华佗在世也只能保皇帝寿数不过一年。杨阁老去朝半年,先前我们对杨府的种种笼络,算是白费了。”叶子垂首禀报,难掩懊丧。

    宁王轻轻捻动指腹,转面轻吁,“杨廷和没有用处了,不过没有关系,春分后诸王兵马咸集,便是翻了天,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止。再则,太子少师的位置空出来,朱厚照也会依赖于我,行事也更方便些。”天生的强者,便是转危机为契机。

    叶子松了口气,“可是叶子不明,邓昆背后倚仗杨阁老,揭发邓昆徇私舞弊的人却是杨二公子……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杨瑾初出茅庐官秩不过五品,收拾邓昆他还办不到。皇帝大厦将倾,缺少绝对信任的心腹可用,无休显然不中用,所以他就另想办法,把任务交给另外一个。”

    “那是……”叶子细眉紧蹙,一点即透,“王爷说的是……不冬?”

    宁王点头肯定,叶子更疑惑了,“不冬和杨二公子出双入对,未来就是杨府的人,怎么会……”

    宁王走到窗前,望着天地间最纯白的飞雪,“她一心为朱厚照为皇帝做事,累及杨廷和是她没想到的。只是此事一出,本王倒想看看她和杨瑾还能否情比金坚,信任如初。”

    叶子抬眸,宁王仰望冰雪之姿分外刚毅,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像是莞尔了。

    月华初升,火树银花,除夕的喜气弥漫在热闹的禅房,冬禾煮了两大锅饺子,专门留出一碗猪肉馅的,姚锦年和寺尼们用素菜馅的,杨瑾带来精致可口的果脯点心摆在案上,向姚锦年敬了香茶。

    “回府吧,你大哥不在,府里只剩下杨伯伯一个,你总不能为了我再背上不孝的骂名。”冬禾为杨瑾夹了半碗饺子,想催他赶紧回去。

    “唉!”杨瑾低声解释,“我爹他没怪你,有你这样讲原则有智慧有操守的儿媳妇,他有何求啊?”

    姚锦年心思何其细腻,很快瞧出两人不对劲,见杨瑾向她求救,跟着劝道,“冬儿,跟杨公子回府去吧,杨公子十年没有回京,好歹陪你伯父吃顿团圆饭,否则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要不,我换身衣服和你们一起去?”说着便起了身,冬禾连忙拉住,“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总不能让杨伯伯跟两只鹦鹉过年。”

    与此同时,紫禁城宫灯明亮,彩绸连阙,诸位王公、命妇济济一堂,宴开奉天殿,众人举杯、祝词,最隆重绮丽的华服流淌着最深沉的机锋,低眉抬眼皆是心算。

    宫廷乐起,舞袖翩飞,宗室王公轮番献上贺礼,皇帝笑眯眯地笑纳,目光却流连在御座旁侧紫檀高几上的那盆万年青。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放眼满殿的千秋万岁,有哪一句是真心的呢?身为帝王,他痛失年少挚爱,又与唯一的伉俪皇后阴阳两隔,这些年来,他给厚照的父爱有限,早早教他认清皇家的无情,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何还有一丝放不下的牵挂?

    “慢!”听到兴王献礼,皇帝抬手打断,比起诸王进献的金樽玉器,兴王献的是从五台山得道高僧求来的红玺无骨舍利手钏,百年难求的佛宝,有辟邪除恶,消灾减难的功效,他招来蒲公公,“这串手钏,朕要你立刻出宫赐给冬禾,作为朕送她的新年贺礼。”

    玉阶之下,宁王离御案最近,时不时地跟朱厚照含笑碰杯,皇帝对冬禾的偏爱让他产生一个强烈且诡异的念头,他宁愿在瑶月楼和她划拳摇骰子,看她吃瘪认输的样子开怀大笑,也不愿恪守臣礼向年幼的皇侄虚与委蛇,朱厚照懦弱不堪,无德无望,早晚是他和几个兄弟们的盘中餐,怎么配做她口中说的掌天下之舵的人?

    酒过三巡,金盘里的珍珠桂圆烩凫脯吃了两筷子就咽不下去了,这是娄语眉曾经最爱吃的,他曾遍寻江南名厨来复刻那份美味,却无法换回她的一颦一笑,也换不回他们的一生一世。

    四月海棠如锦,杏花纯白如蝶,他们在落花里吟诗、抚琴、拥吻缠绵,他真实地笑过,酣畅过,可是现在,宁王妃的位置是空的。

    宴散落幕,宁王摇摇晃晃地离席,珮绶环佩哗啦作响,朱厚照觉察到皇叔微妙的失意,对徐凌吩咐,“纵然曾经沧海,皇叔若是不痛快,我可以从六尚局选两个才貌双绝的姑娘到王府侍奉……”

    “太子厚爱,小人代王爷心领了!”徐凌心内嘀咕,王爷缺的是女人么?他缺的是你的皇位。

    东华大街熙熙攘攘,连缀的彩灯亮如白昼,东方夜放花千树。马车前行艰难,宁王跳下马车想醒醒酒,来不及更衣,浅金深褐的具服色如流霞,与日同辉,刺金玄色大氅显示他尊贵无匹的身份,白貂风毛簇拥着他微醺的俊脸,迷离之态的风华绝代,成了喧嚣人流中引发阵阵骚动的存在。

    “王爷,是去瑶月楼吗,还是……找个雅清的地方……”徐凌边提议,边挡去那些因痴怔而驻足的人,主子不分昼夜的筹谋,极少纵情淫..欲,同为男人的了解,他觉得主子需要放纵一番了。

    “我只是想走一走。”宁王摆了摆手,人潮喧嚣,寒风吹在脸上也没那么冷,心头的郁气也散了许多,一群人挤在街角观戏,戏台上鼓声传荡,盛世的气魄扑面而来,龙腾四海的舞龙表演赢得满堂彩,他刚一驻足,激昂的鼓点变为女子婉转多情的唱腔,“柳烟浓,梅雨润,何处笛声飘隐隐……梦随风千万里,红尘几度来去,人面桃花长相忆,又是一年春华成秋碧,叹明月笑我多情……”

    好一句“人面桃花长相忆”,宁王浅浅默念,背转过身,身后数面诗词红笺悬荡空中,这些对联或是人们寄托新年愿望,或是才子佳人聊慰相思,荧荧撩动京城五彩缤纷的夜色。

    “春之燕,志得春风,五岳红梅开盛花!”

    “夏之花,携尽暗香,三江翠柳舞尘絮。”

    倏然,无数灯笼中的一联吸引了他的视线,这不是不冬的笔迹么?左边的下联字迹更为端方秀美,是杨瑾的字,他们方才来过,也许是他刚刚的驻足,那个顾盼神游,错过了与他们的相遇。想了想,宁王提笔挥毫,“冬之禾,秀满山川,九州瑞雪兆丰年!”

    最后的笔画落下,他微微点头,露出清澈笑意。

    “主子,那不是……”徐凌头脑清亮,指了指街巷前方。

    是不冬和杨瑾,他们站在一株梅树下,杨瑾掸去不冬风袍上的落花,捧住她的脸,深深吻上她的唇瓣,不冬抬臂环住杨瑾的脖子,手腕间的舍利手钏明艳如血,刹那间皇城方向点燃无数奇花烟火,绚烂闪烁的烟烬坠落在朱墙、青松、黄瓦飞檐,盛世在身后,江山在眼前,仿佛任何事物都无法染指这一场倾心痴缠的风花雪月。

    徐凌别过视线,虽然他平时做的事也不见得光明,但这般直视男欢女爱,他亦觉得别扭。只是,王爷似乎没有移步的意思,他也不好妄动。

    “回府吧。”宁王怔然片刻,金茫黯淡,在灯火阑珊中转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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