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二月,春风乍暖,御花园花开柳曳,蝶舞蜂鸣。

    “皇帝老伯,我专门为您熬了川贝罗汉果汁羹,您喝了嗓子会舒服很多……”

    “今天阳光明媚,一片云也没有,我陪您出去晒晒太阳吧?”

    “皇帝老伯,之前那个谜语您还猜不出啊?我换个谜语给您猜吧?”

    冬禾依旧隔三差五入宫,天暖的时候陪皇帝出去散步,穿花拂柳,猜谜辩经,老少逗趣的笑声传到很远。然而皇帝愈发心力难支,坐在御花园的盛光之处也是沉云萦绕,枯涸褶皱的面孔在强光下焕发不出任何容光。

    静谧的午后,映月台湖光荡漾,碎波流金,彼岸树木葱蔚,峰峦隐隐。

    “不……”

    “嘘——”蒲公公看到突然踏上连桥的纤秀身影,被冬禾示意不要出声,她轻手轻脚地迈到长椅后面,捧了一盆花苞新绽的茶花,悄悄将花枝那端从皇帝身侧递出。

    娇艳与芬芳扑面而来,皇帝郁悒不解的面容咧起笑唇,冬禾惋惜道:“可惜,您最喜欢的十八学士我种不出来,只能养了这几枝三元及第。不过,我在浇水时放了一些柑橘汁,开出的花格外香,还能宁心安神,放您寝宫正好!”

    皇帝凑近嗅了嗅,把花盆放在身旁的石案上,拉住冬禾的手,“不冬啊,你真是为朕费心了,咳、咳!”冬禾连忙蹲下,为他掖紧身上的薄毯,皇帝轻叹:“你胆大心细,为朕解决了很多麻烦。只是……不知谁走漏风声,外界便以为朕身体垮了,开始兴风作浪,帝国的这艘大船行在风浪里,真是好不稳当啊。”

    “这个……不冬也不大清楚。”上次的事,虽然也是杨伯伯做事不检点,但她的确意识到牵丝攀藤的可怕,不敢随意进言,“朱正他很刻苦的,雏鹰也要长大的,您不妨让他试着独自解决那些难题?”

    皇帝抿唇,脸色变得阴郁而复杂,“你可知,杜如晦、房玄龄、陆德明他们是什么人?”

    冬禾愣了愣,垂眸,“是些博学名士吧,不冬才疏学浅,不了解……老伯注意身体,不冬告辞。”

    《旧唐书》记载,太宗开国时天策府的十八贤才,号十八学士,从龙之臣,风极一时,一场玄武门之变,万民之口流蜚成川,这些同勤开元的生死兄弟,便难逃群雄崛起如曙光,结局死荒凉!她就算再喜欢老伯,再想为他排忧解难,也得承认伴君如伴虎,离皇权太近,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看着她一溜烟消失的背影,皇帝浑浊的瞳孔溢满了无奈,“蒲乐,去把杨廷和宣来,朕有要事吩咐。”

    一个月后,秋闱的贡生们参与殿试,皇帝亲临太和殿廷试。当场传胪后,三甲进士依例授予官职,然而翰林院编修并未满员,内阁空着位置,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太和殿,早朝时分,金龙耀目,玺彩华丽,祥龙盘升的粗柱屹立在丹陛之下。除文武大臣外,无诏不入大朝的藩王也被宣了过来,衣着绚丽站成一排,宁王具服隆冠站在首位,可见上次皇帝的降罪申斥并未动摇朱厚照对他的偏顾,兴王事不关己,襄王昨夜花酒喝蒙了,摇摇晃晃直打呵欠,郑王被那酒气熏得一脸嫌弃。

    异常的是,禁军头领齐既明守在门口,身后站着一个身材纤量的人,头戴双翅乌纱帽,五官秀气,忽闪着大眼睛顺着接榫往里瞧。

    六部尚书轮流启奏年前年后的重要国事,并说了些太子监国的溢美之词,皇帝靠着龙椅手指轻叩扶手,微垂的眼角令人无法琢磨他的心思。

    末了,洛亦再谏,“启禀皇上,六部官员勤恳为政,但缺少决策之人,若事事由太子亲断,移送司礼监批红,未免太过辛劳,也会迟滞国策,臣请皇上重新擢拔内阁成员。”

    “此事朕自有安排。”皇帝沉默半晌,突然道:“冬禾——”

    “啊?”冬禾一激灵,以为听错了。

    “叫你呢。”齐既明让开道路,示意她进殿。

    众人往门口看去,冬禾缩着肩膀在两列大臣的视线中走过,匍跪在中央的乌金地砖上。

    风雨不动的宁王一下子转身,惊异的目光定格在那墨绿倩影上,掏空大脑也想不到接下来的事。

    “冬禾听封。”皇帝沉沉开口,蒲公公展开圣旨,洪亮宣读:“旨诣冬禾,聪明机慧,忠心可嘉,身体力行为朕分忧,实乃国之重器也!汉有萧何曹参,唐有房谋杜断,封冬禾为本朝一品太傅,加封文渊阁大学士,统率六部,总揽内阁大政!钦此——”

    群臣惊呼,藩王瞠目,面面相觑,按耐着掀破屋顶的冲动。

    冬禾震惊到发抖,试图在皇帝眼里寻找开玩笑的痕迹,可是除了毋庸置疑的严肃,别的什么也没有。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洛亦大惊,立刻出言阻挠。

    “太傅一职非同等闲,请皇上三思!”巫大勇顾不得与洛亦的矛盾,跟着谏言。

    面对新势力的注入,双方背后的大臣随声附和,反对的声浪淹没大殿。襄王用胳膊肘戳了戳宁王,肥脸都是贼笑,“宁王,咱们兄弟你最聪明了,你说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啊?他从哪弄来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别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宁王收了收袖子,冷冷眨眸,“皇兄英明决断,襄王慎言。”他的内心可不如表面平静,这个女人真是手段非常啊,就是有能把聪明人变得荒谬绝伦的本事。兴王倒是最平静的一个,那种平静就好像意料之中,宁王转眸扫了两眼,眉峰浅蹙。

    这一次,皇帝没有像上次那般“妥协”,挥袖道:“够了!冬禾的好处朕一清二楚,朕意已绝,众卿不必多言,退朝!”他起身离座,随行太监急忙跟上,天子金口玉言,众人再不甘心也只能回归沉默。

    蒲公公走下丹陛,“冬禾,接旨吧。”

    接?还是不接?娘早就盼着她南下,杨瑾也想早日带她归乡,瞬间脑中多个念头闪过,但是内心有一道声音告诉她,这是她必须承担的使命!她不能辜负皇帝老伯的期望!这便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她咬牙,高抬双手,“臣……谢主隆恩。”

    散朝后,小声的议论仍在继续,冬禾抱着圣旨卷轴茫然地落在最后,本已走下台阶的郑王忽然转身,玩味的目光在冬禾脸上打转,“万寿节那天本王喝醉了,没看出来是你,你蒙得了皇上却蒙不了我,小、尼、姑!”

    原来皇帝让她男装示人,竟是为了有今日?“这位王爷年纪大,眼花了吧?本太傅的确有个出家的同胞妹妹,不知和王爷有何渊源?”说着,她挺直腰杆背负双手,一派男子英气。

    “原来你就是不冬的亲哥哥呀?”宁王浅笑驻足,“在梅龙镇听不冬老师提起过你,她说你云游四海,快意江湖,拜得道高人为师,没想到回京城就一鸣惊人,真是令人惊喜啊!”

    冬禾配合地笑了笑,在视线交汇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是啊,舍妹也跟我说起王爷,说您行侠仗义,普惠万民,是藩王中的佼佼者。”她瞥了一眼郑王。这两人一唱一和,郑王从质疑变得不确定了,不男不女的东西闹得他头疼,“哼,不管你是谁,就算本王放过你,也多的是人不会放过你,等着瞧吧!”

    这警告也不算胡说八道,冬禾叹了口气,宁王挑眉,“怎么?不高兴?皇帝给你的加封是文臣至高荣耀,若换成别人,早就烧香拜佛去了。”遥瞰御道尽头,无边碧空下的五凤楼巍峨雄伟,展翅欲飞,亦远亦近,触手可及,皇帝反常的决定只能证明他时日无多,一时间,宁王心情不错。

    “是啊,皇帝老伯对我好得不得了,突然发现自己柔弱的身躯可以帮他撑起一片天,我也是真的高兴。只是……”她难展欢颜,“阿瑾怎么办呢?我这个样子,怕是没法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

    宁王动了动嘴角,“人生有得有失,欲成大事者,岂能为儿女情长所累?”

    冬禾“哦?”了一声,尾调拉得悠长又气人,水眸清亮几分,“所以宁王府里一个女人也没有,宁王只在外面采野花,光找乐子不谈感情,是最能成大事的?”

    宁王蠕动着嘴角,想反驳也不知反驳哪一句,结论就是,他真不该为她解围,更不该跟她废话,他深吸一口气,蓦然提快步伐,竖立腰间的金边绶带随步乱颤,发带乱飘。

    出宫后,冬禾第一时间跑将圣旨交到姚锦年手上,这可比当初让她成为住持弟子有出息多了。

    姚锦年横看竖看,好不容易平复惊诧的表情,两条烟淡的蛾眉浮现情愁,难道,这真的是天意?

    “我现在是太傅了,除了皇帝和太子,属我最大,娘……不高兴吗?”冬禾疑惑地问。

    “没有,毕竟你是女孩子,娘只是担心你的身份被发现。”姚锦年握住她的肩膀,“既然你喜欢,那就好好干,别让你皇帝老伯失望。”她想,上苍做了最奇巧的安排,该来的,逃也逃不开。

    宁王府,兰芳堂绿荫如盖,凉风习习。

    春风拂面,吹掀宁王额前两绺碎发,秀媚的五官因为薄怒而显得轮廓冷刻,宁王手持硬弓搭起长箭,旋身点足,发带和着丝白衣袂共舞翩飞,拔身至最高点时猛地松手,“嗖——”地弧线划过,箭头穿靶心而过,狠狠钉在后方一丈远的砖墙,深约两寸。

    一箭不够,他又连发两箭,看着墙体上的裂纹,德叔直擦汗。

    婢女端来水盆,宁王擦了手,坐回石案边喝茶,喝了一口就搁下了,徐凌犹豫半天,“王爷,您不是觉得,即便皇上提拔不冬做太傅,也不会妨碍我们的计划。那么,您在烦恼什么?”

    “原本以为太子太傅的位置空出来,本王就有机会入文渊阁帮太子处理国事,现在弄个不冬过去,太子就有了帮手。”

    “可是皇帝眼看着不行了,无论是谁入阁,都难以对付兵临城下的四王,呃……”徐凌弱声说,“王爷莫不是……自寻烦恼?”

    “你什么意思?”宁王拧眉,这话其实是以下犯上了,何况徐凌深知他的脾气又怎会失了分寸,但他却没有特别的动怒。

    徐凌更小声了,“您难道不觉得,您是在……吃杨二公子的醋吗?”

    “嗯?”宁王褐眸震荡,狠瞪过去,徐凌绷着脸没有请罪的意思,宁王竟是有火发不出,不知怎么,一丝诡异的绯红漫上他的侧颈。默思片刻,他只觉得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呵呵,没错,本王是喜欢她,看到她与别人亲密,心里的确不舒服,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徐凌眨眨眼,愿闻其详,宁王缓缓移步,走到墙角一株杏树下,抬手拨弄着新发的杏蕊,“三春勘破,桃红柳绿待如何?除了王妃,这些年从未有人走进本王的心里,再有美貌和才情的女人,也只能贪一时之欢。至于不冬,她既心有所属,又在立场上和本王相对,与其说本王喜欢她,不如说,本王就是想让她承认,她效忠皇帝和朱厚照,都是错误的眼光,不明智的选择。”话落,玩弄的花蕊被他捏碎,花汁流落指缝。

    徐凌好奇,“这么说,王爷是想拉拢她,让她替王爷效命?”

    宁王欲言又止,不愿就着这件事啰嗦,转身取了长弓,对着空洞的靶心又放一箭。

    两日后。

    “吁……太傅府到了!”马车从迦叶寺出发,停在高耸阔气的铜漆大门前。车夫敲门,两扇门应声开启,一堆喜气洋溢的丫鬟仆人分站照壁两侧等候主人的到来。

    见冬禾进门,众奴下跪,“恭迎老爷!”

    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她照顾别人的份儿,哪有人伺候她呀,更别提下跪了,她连忙弯腰去扶,“都起来,以后不要跪了,都去做各自的事,忙完了就歇着去,别整天站着。”还好,皇帝老伯赐的人不多,四五个丫鬟,七八个男仆,一个老管家。

    管家接过冬禾的包袱交给小厮,抬臂指引着往里走,“大人,老奴姓韩,您叫我老韩就是,我带您到府里转转吧。”

    “好!”

    踏入门庭,绕过精致华美的须弥莲花照壁,前院矗立着一座檐角飞翘的二层殿阁,老韩说是招待客人的,通往后院有两条长廊,拐角通向不同的厢房,附近的青石小径通向后湖园林,园中凿了几方碧池,短桥相连,池边绿柳垂地,芙蕖待放,三四座小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伸向水面,正是夏日赏荷的好地方。移步换景,景中取画,冬禾满目惊艳地踏过,惊得红鲤倏然游走,莲叶轻荡。

    “老爷,前面就是您的书房和卧房了,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吩咐。”老韩指着六角门里面的小院,墙边竹丛葱茏,玉兰和桂花在四季交替开放,色香宜人。

    “满意满意!”冬禾龇着牙点头,还以为一品大员的房子得是骑马去书房,坐车去饭厅,这里小是小了点,跟王府没法比,但还是美景幽然,疏朗有致,隔壁有两间厢房留给无休和籽言,唯一的遗憾,就是娘不肯跟她一起住进来。

    逛完一圈,冬禾最后来到书房休憩,刚坐下口茶,老韩领了个昂藏六尺,面无表情、身材高瘦的黑衣女子进来,“这位就是太傅大人,以后他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女子跪地,抱拳,“潘秀见过太傅大人!”

    呦呵,皇帝老伯想得真是周到,冬禾绕着潘秀打量,瘦,太瘦了,感觉一阵风就能吹跑,“既受皇帝差遣,那一定是大内高手了,不知你武艺如何,咱们比划比划?”她有点担心,万一是个不顶事的,真出了事她还得救她。潘秀一愣,冬禾已然朝她挥掌,她侧身一躲,眼中掠起杀气,陡然抬拳反击,二人出招迅速,拳掌相缠,时进时退。

    老韩看得心惊胆战,“点到为止,不可伤了大人!”

    二十几招过后,冬禾锁喉之掌距离潘秀不到三寸,潘秀却已袭至她胸口,愕然收拳,“你是——”

    冬禾飞快摆手,捂着心口喘息,“韩叔,你先下去。”

    老韩退下后,冬禾朝潘秀竖起大拇指,“好身手!以后有你在,看谁敢莫名其妙把我绑走。”

    “太傅也是高手。”潘秀微露赧色,“难怪陛下不止让我保护你,还让我近身伺候你的起居,原来你是……”

    “这是个秘密,以后就咱们两个作伴咯。”冬禾揽住潘秀的肩,一副大姐大的豪爽。

    回到寝房,冬禾对着一柜子为她量身定制的男装发起了呆,从包袱里取出锦盒,抚摸着躺在里面的茶花玉簪,一会半会儿用不上了,只能收进屉子。

    忽然,老韩过来敲门,“大人,外面有个姓杨的公子找您。”

    “快请!”冬禾激动地整理衣服,潘秀识趣地退下,关门。

    杨瑾一袭淡白长袍,竹叶银冠衬得他清俊秀雅,暖黄的光影透过窗棂,亦无法温暖他充满伤情的明眸,冬禾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快步上前扑进他的怀,才几日不见,却好像过了四季,他们紧紧相拥,如骨肉般不可分离,拥抱良久,杨瑾松开她,抬起她的下颌吮吻她的唇,舌尖越探越深,冬禾越来越晕,脑袋扭来转去,极尽缠绵悱恻。

    天长地久有时尽,不知过去多久,杨瑾恋恋不舍地松开那片香软的樱唇,“为什么答应皇帝这样的事?”微喘中透着不理解的埋怨,冬禾被他双臂圈着,仍觉得空气稀薄,“皇帝突然降旨,我也无可奈何,而且……我也不想拒绝,皇帝老伯把重担交给我,正说明他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一旦太子不能顺利登基,我们这些与朱正交好的人会有好下场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

    这话,当然有一半是安抚杨瑾,她没想那么多,就是不想让皇帝的期待落空。

    杨瑾没料到她想得那么深远,本来的怨怪也只能化为心疼和无奈,再度将她按在胸膛,“你有绸缪帷帐之才,我怎么舍得折断你的羽翼?我只是害怕朝堂凶险,官场争斗杀人于无形,万一你应付不来……”

    “天塌下来有我那朱正弟弟撑着呢!”冬禾眼神狡诈地叹气,“说真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宫变哪有那么容易啊,只要朱正好好的,我就永远不担心吃那些老家伙的亏。”

    “你这么有自信?”杨瑾怀疑,难道她和朱正暗地里达成了什么默契?

    “嗯!”冬禾笃定,抱紧他幽幽叹息,“等熬过这一阵就好了,阿瑾,只要你这样抱着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我会抱着你。”杨瑾加重语气,“永远也不松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冬禾没有立刻到文渊阁报到,而是到文华殿、御书房熟悉政务。从午门到六局十二监,从御花园到东西六宫,冬禾在前面蹦跶,朱厚照跟在后面解说,燥热的天气帮她扇扇子,上台阶的时候帮她提袍摆,路过的太监惊呆了,纷纷低首垂目。

    当然,这都是表象。皇帝病情加剧,朱厚照侍疾理政两头跑,二更休息是常事,这时候冬禾接过他的笔,一丝不苟地帮他完成预批。

    五月初,万春亭凉爽宜人,绿草泛着明光,披甲佩刀的侍卫守在假山附近。

    “哈哈,阿瑾输了,到我了到我了!”冬禾拿走斗盆里被咬断脚的“手下败将”,将她捉来的蟋蟀丢了进去,双方很快张牙舞爪撕咬起来,朱厚照捡了根草叶拨动触须,意兴高涨,“咬!咬它!”

    战况焦灼,冬禾汗流浃背,挽起她那冰绡文仕白袍的裤管,解开鞋袜,双足浸到碧湖里,“啪啪啪”踢着水花。

    宁王从东华门入宫,听说太子不在御书房,便去了万春亭,不远处的一幕令他眯眸,止步,不冬勾着朱厚照的肩,头对头,脸挨着脸,白皙纤巧的脚丫豪放不羁地在水面扑腾着,裤腰间束着的淡蓝色金线丝绦铺了一地,杨瑾杵在中间看热闹……繁茂的碧树遮掩了他金灿夺目的身影,和半脸阴霾。

    “口渴了吧?我去拿些蜜瓜。”杨瑾拍拍衣服,走进亭子看到宁王,立刻小跑过去行礼,“宁王好,您是来找太子殿下的吧?”

    宁王噙起淡笑,“你们三个,玩得很开心啊。”

    “是啊,端阳节太子难得放松,昨晚我们还玩了一夜呢。”

    “……”宁王笑意凝固,气氛冷了下来,杨瑾握起空拳咳了一声,“是……玩蛐蛐。”

    一听宁王求见,朱厚照立刻赶回御书房。

    “殿下是否更衣?”宁王忍着不悦,朱厚照素纱中单上的黻纹湿了一大片,一看就是某人光着脚丫子玩水弄上去的,简直不成体统!

    “无碍,皇叔此番入宫,定是有要紧事吧?”见宁王神情严肃,朱厚照挥去尴尬,心下一紧。

    “是,臣已经和巫尚书确认,郑王三万大军已过通州,谷王和辽王和的兵马也已绕过保定府,在京城百里之外安营扎寨,由西至南呈犄角之势,皇上龙体抱恙,臣担心乱中生变,故将南昌调来的两万兵力分驻在京城九门,只是他们兵强马壮实力雄厚,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臣不计代价,也要力保殿下安泰无虞。”他话锋一转,“但愿巫尚书能够指挥得当……”宁王一言三叹情真意切,眼梢余光研判朱厚照的神色,弘治这些年对他提防到了极点,冰冻三尺,不是送女人挡刀子就能化解的冰寒。

    朱厚照果然被他带偏了,“巫尚书累患伤病,已经很多年没有指挥对战了。我曾说来日继位,就封皇叔为兵马大元帅征战瓦剌,如今内忧近在眼前,一切还是仰仗皇叔。”

    宁王眉峰微展,“臣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殿下不必忧思过甚。”

    朱厚照走下御案,拍拍宁王肌骨坚硬的肩膀,仿佛那是擎起社稷的铁肩,“我相信皇叔。”

    除了不冬,他能依靠的亲人,真的很少。

    弘治十八年,六月,暑热滚滚,不时有雷雨冲刷热烫的宫墙。

    “咳咳咳……”日日夜夜,乾清宫令人心酸的咳嗽声不绝于耳,御医来来往往,研制再高明的药方也无济于事。冬禾以太子太傅之名早晚来请安,笑话讲不出来,眼泪默默在眼眶打转。

    “嘭——”一个青釉梅瓶被人失手从架子上碰落,瓷片碎了,茶花断了,姚锦年仿佛失了魂,俯身去捡。“娘,让我来!”冬禾进门看到残象,急忙拿了扫帚去收拾,察觉到那抹异样,“娘,你怎么哭了?”

    姚锦年掏出帕子拭泪,“没什么,娘是见你这几日难过,就跟着难过了。皇帝病情如何了?”

    冬禾摇了摇头,咬唇,揪心的酸涩再度涌入眼眶。

    那些陈年旧事并没有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反而在心底堆积成伤,姚锦年不知如何在冬禾面前伪装,怅然起身,“那你就多陪陪他,这几天,不必往我这来了。”夜色之中,她绷着双肩缓行,蓦地,沾染泪水的素帕滑落在地,冬禾顺手捡起,上面绣了一枝腊梅,两行小字:彩云易散琉璃脆,恰比翼,便分飞!

    绝望、空落,从来没见过娘这个样子,可能是想爹了吧?那些天人永隔的想念,刻骨铭心的悲伤,多少寂寞长夜,冷衾如铁,以泪洗面,许下山盟的人竟是来去匆匆,娘是真的爱他。

    旭日熏暖,殿阁清寂,清苦的药味透出帐帷。

    “年年……等我接你,我不会食言……”梦呓嘶哑,游丝般的呼唤惊醒了趴在塌边的冬禾,一睁眼,只见皇帝笑眸异常明亮,“不冬,扶朕坐起来,朕有点饿了。”

    “好!”冬禾扶他靠在大枕上,不多时,她端了燕窝薏仁粥返回塌边,一勺一勺吹了热气喂给皇帝,皇帝甜到心窝,“人间最美味的珍馐也比不过你的手艺,对比之下,厚照养在深宫里,不识米粟,不辨盐糖,刚到梅龙镇的时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太子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再说您就这么一个儿子,哪舍得让他吃苦?”冬禾睨笑着搁下粥碗,伺候皇帝漱口、擦脸、捏肩。

    平静惬意的暖阳笼罩着他们,皇帝拍着她的手细细喃语,“厚照小的时候啊,爬树掏鸟窝,下池塘捉田鸡,溜出宫看灯会,三百名锦衣卫才把他抓回来……他还在应墨林的绝版藏书上画画,和你一样的调皮……”冬禾认真地听,逐渐破裂的语调令她痛彻心扉。木一草的预测没有错,皇帝的气息已经消耗到极限,走向枯竭,皇帝回眸看她,“朕还没问过你,你的名字叫冬禾,怎么又叫不冬了呢?”

    “衍理大师说,冬日将尽,务待春来,他希望我在春风下长大。”冬禾克制着哭音,颤声说。

    “好,真好……咳、咳!”

    “皇、皇上吐血了!御医!御医!”尚寝女官来更换被褥,看到地毯上的血花,蓦然惊叫起来。

    半日之内,“皇帝病危”的字条传向四面八方。

    叶子和吹花如虹一跃,双双蹿至宁王身前禀报:“皇上病危,四王都应该有所行动!”

    “很快就有好戏看了。”宁王唇角微勾,不紧不慢放下茶盏,拾取弯弓,矫健身躯纵地掠起,袍摆荡开,冷弧划过,成竹在胸的一箭正中红心。

    “隆隆——”从傍晚开始,变幻的苍穹由青变黄、转为灰紫,不时有闪电劈开紫禁城上方翻滚的云层,绝厉的明光刺向乾清宫牌匾上的鎏金大字,臣子们哀叹夹杂着私语,微妙的视线悄然聚拢在朱厚照,这位大明皇统的未来继承人,少顷,朱厚照被传唤入殿,人群又起骚动。

    护卫开路,有两人高视阔步,金袍闪闪,袍角微掀,宁王朱宸濠,郑王朱佑衿。

    宁王和洛亦、巫大勇打了招呼后,原地踱步来缓解躁动的心情,他瞟向冬禾,白衣飘逸,墨发轻摆,脸庞枯白,眸盈秋水,竟散发着几分吴中佳人的柔美伶仃,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甚至比籽福还要温婉内敛,如果他们是陌生人,他甚至想上前,对她说些“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话,可是他不能,因为他们的悲喜永不相通。

    郑王格外焦躁,转身撞到冬禾的肩,端着藩王的架势鄙夷道:“这种闲杂人等,怎么也配在这站?”

    “闲你个头啊?皇帝老伯危在旦夕,你还在这里耍威风,你是不是人啊?”

    郑王瞪眼,“童叟!把他给我拉出去斩了!”

    “喂!拖我出去斩?你的口吻这么像皇帝,是不是想趁机做皇帝啊?”冬禾故意大声,狠戳郑王敏感之地,郑王大怒,这小子和他妹妹一样滑头嘴贱,“你竟敢污蔑本王!刀来!”

    童叟递刀,宁王抬臂挡在冬禾身前,冷静不失威慑,“有话好好说,这里可是皇宫大内。”

    众目睽睽,郑王恼恼地收刀,敌视的目光并未从冬禾脸上收回,他缓步绕过宁王,与冬禾擦肩时猝然发力一推,冬禾没有防备倒退数步,即将后仰跌地,后背突然有了着力点,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她的腰肢,继而将她从背后扣在怀里,这个怀抱和杨瑾不一样,冰冷、禁锢,难以脱逃。

    她回眸一瞧,呆住,这不是宁王第一次抱她,但是宁王的表情……让她惊悸。

    平静透着迷离,微抿的绯唇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克制,他掌心炙热,竟在她腰间浅浅游移。

    这大庭广众的,她没空陪他发疯,冬禾挣了一挣,从齿缝崩出警告的低音,“宁王殿下,本太傅谢谢你啊。”宁王这才松手,她慌忙转身,不知身后那些大臣是否看到这极为别扭的一幕。

    “皇上口谕,宣冬禾进殿——”忽然,门口传来蒲公公的高喝。

    冬禾心脏停跳了几拍,愣愣回神,如离弦之箭掠入殿门。

    宁王亦从方才的暧昧中回神,倏而深沉,皇帝交代后事决定大明走向的黄金时间,竟还有闲心传诏冬禾,真把她当辅政大臣了?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梁上宫灯随风飘摇,昏黄的光影碎了一地,冬禾“扑通”伏跪在床前,接住皇帝颤抖探向她的手腕,眼泪摇摇欲坠,“皇帝老伯,您福大命大,您不会有事的!”

    “咳、咳!”皇帝捂着胸口,每说一句,五脏都是撕裂的痛,“不冬啊,你不要伤心。死,是生命里的一部分,只是朕现在,还有心事未了……”皇帝露出祈求的目光,令她感到莫名的惶恐,“朕知道,你向往田园,不愿涉身朝政,但是,朕这次为难你……你一定要帮助太子,别让他入了歧途!也许别人不理解朕的做法,可是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能力非比寻常,你可以感染别人,更可以改变朝廷。朕也不想走这一步,可是局势所迫,朕只能如此……”

    皇帝痛苦地停了下来,冬禾强忍的泪水滚出眼眶,哀伤的神色浮现一丝犹豫和茫然。不是过了今夜,朱正践祚帝位,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吗?

    “为了太子,朕不能不自私一点。”皇帝艰难地喘息,“厚照历练太少,对人心没有把握,有太多野心勃勃的人觊觎王者手中的权势,大臣们也都有各自的利益,只有你在,才能帮他定鼎江山,荡平贼乱。”在冬禾瑟缩的眼神下,他从枕头下摸出半块白玉雕琢的符令,“这枚兵符令牌,可号令我大明天下兵马大权,朕把它交给你,你能帮朕这个忙吗?”

    半块小小的玉牌仿佛有千金重,前所未有的重责直逼她的心理防线,江山权柄,万民之主,怎么就她说了算了?她的向往怎么办?那些还在原地等她的人怎么办?她轻轻闭眸,泪水滑落下颌,再睁眼时,皇帝的目光近乎恳求,她心如刀绞,终于点头。

    她伸手接下兵符,袖口里的手帕掉到明黄被面上,皇帝看到上面的图案,猛然攥紧,“这手帕,你,哪来的?”

    “是、是我娘的。”

    皇帝骇然瞠目,一口气提不上来,瞪着帐顶嗬嗬地喘,攥着红梅手帕,合拢的五指被他自己掐出血来。她!她竟然是……“什么动物最喜欢问为什么?”“你揭谜底。”“是猪啊!”“为什么?”“哈哈哈……你好笨呐,猪老伯!”

    “你很了解茶花吗?你听过十八学士吗?”

    “你不是杂役,你是……神神气气的不冬老师。”

    “小人立地货拜见吾皇!”

    “你可知,杜如晦、房玄龄是什么人?”

    他是造了什么孽,竟会让她做了太傅!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喷溅到手帕上,冬禾慌乱地为他擦拭,“皇帝老伯,您怎么了……”面对皇帝突然的激动和痛苦,她不明所以,想问清楚,可是又不知从何问起。

    皇帝的眼泪喷薄而出,望着她的眼神,无奈和愧疚交织,说不出的复杂和沉痛,从胸腔到喉咙都被浊气密密麻麻地堵住,他说不出话了,只能握她的手,摸她的脸,用他今生最后的力气去感受和他血脉相连的温度。

    冬儿,我还没哄过你呢……他晃了晃手臂,好想为她擦擦眼泪啊,可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就让他再好好看她几眼吧……年年,对不起……冬儿,对不起……今生今世,是我负了你们。

    皇帝慢慢歪头、阖目,抚摸冬禾的手臂“咚”地砸向床畔。

    “父皇——”雷电乍起,朱厚照的哭喊回荡大殿,冬禾怔怔垂首,心中一片死白。

    皇帝老伯走了,朱正,失去父亲了。

    “皇上驾崩了——”蒲公公听完诊断,推门,哀声尖喝。

    国丧至,山陵崩,天亦悲鸣,酝酿多时的暴雨粗暴地撕开苍穹,无差别砸向紫禁城的砖瓦草木,宫苑内的宗亲人臣、侍卫宫人循礼落跪,宁王位于首位掀衣撩袍,疾风鼓动着裙衬,褐金色蔽膝跪于青砖,束于腰际的金边绶带屹立在脊背之上,他脸膛紧绷,心怀激荡,蛰伏千里,持续隐忍,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王爷,大军在城外准备好了,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挥军入城!”童叟凑到郑王耳边说。

    郑王欲起身,老臣王恕捧着圣旨出来,哀声道:“皇上遗诏在此,请各位王爷接旨。”

    遗诏?郑王环顾左右,发现除了他,其他兄弟们跪得老老实实,只好暂时忍着听宣。

    “朕即位多年,海内升平国泰民安,全赖诸藩王之功。今朕传位太子厚照,诸王大臣务必竭尽所能,匡扶新主,若有变异者,其余诸王务必尽忠,全力讨伐,事后论功行赏,变异者之封邑,赏予平叛诸王。”缓了缓,王恕继续说,“为保国民安泰,海内平治,朕将天下兵马大权交予冬禾,负起保天下安危之责……”

    石破天惊,满庭哗然!

    皇帝先前一意孤行大封太傅引得群臣反感,但终究只是名衔却无实权,而天下兵马大权是何等重器,事关社稷安危,天下大势,先帝居然交给一个出身卑下的毛头小子,这是何等荒唐!

    投入有多少,伤害有多大,最无法接受的,莫过于宁王。他瞠目结舌,眼睫迷乱,栗色额发被雨水粘在两鬓,兜头肆虐的雨水顺着发梢灌入他微张的唇瓣,他探身、跌地,风度、仪态荡然无存。

    “等一等!”郑王起身愤喝,“先皇是不是病傻了?居然把天下兵权交给一个小杂役!”

    “先皇遗诏,郑王是要抗旨吗?”王恕瞪着他,“抗旨”二字咬得极重。

    郑王再次扫视左右,除了他,那几个窝囊废都快趴地上了,如此,合作逼宫是不可能了。

    空气凝住,一记轰轰烈烈的雷声划过众人头顶,王恕再次扬声,“谨遵勿违,钦此!”

    诡异的沉默。宁王之后的人缩着头,也不知是雨水浇得哆嗦,还是被吓得发抖。银丝发带在胸前垂荡半天,宁王终于恢复理性,就算兵权暂时拿不到,但只要朱厚照登基之后还能对他赖以信任,就有机会从冬禾手中夺权,他是吃了亏,四王也没占到便宜,眼下,并不算最坏的情况。

    “臣,谨遵遗训!”沉思后,宁王率先抱拳呼声,勾起绝美一笑,引来郑王咬牙切齿的怒视。

    雷霆震天,大势既定,一场血雨腥风化为无形。

    雨势挡道,皇帝灵柩暂时停放乾清宫,众人陆续告退,宁王和兴王落在最后。

    兴王临上马车之际,宁王叫住他,舒颜一笑,“皇兄剑走偏锋,这回兴王可还料得到?”

    兴王牵唇微笑,仰眸吁叹,“人算不如天算,或许皇兄什么也没算。”

    聪明人之间的谈话无须解释,宁王明白,重用冬禾,是弘治奇峰突出的一招,也是无可奈何的一招,也的确起到了短暂的制衡作用,至此,这盘棋变得有趣起来,棋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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