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里,冬禾用完晚膳却无心歇睡,郑王真的可能看穿了她的身份,她该怎么应对呢?月白如纱,院子里的风尘三侠紫红花碗硕大,艳丽而朦胧,她用手肘杵着石桌,手指拨弄着茶花出神,娘亲精心培育得这样好,却种不出十八学士。

    她又开始想念那个人了,可是那个人再也不能给她指引方向。

    “就知道你没睡,晚上也不多穿点儿。”肩上多了件披风,是杨瑾带来的温度,她一扫愁颜,“白天的事你都知道了?”

    杨瑾拢住她冰凉的手搓揉,“郑王带着钦天监的人四处烧符作法,美其名曰扫除妖氛,国子监也不例外,司业大人试图阻拦还被郑王骂了一通。”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父亲年轻时的影子,似浪里白条浮游于浊流,“可我相信这事难不倒你,你救回余宗海,收服了巫尚书,坚定推行于民有利的国策,已是内阁的一根定海神针,你不会让他失望的!”

    这个“他”着实温脾暖肺,冬禾闪动泪光,“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杨瑾抬头看了看细白朦胧的上弦月,“明日十月初八,我想除了皇上,没有人比你更怀念这个日子。天之涯,海之角,君王无知己,若只是君臣情分没什么大不了,你崇拜他,爱戴他,怕后人议论他的失策,想让他以你为傲,就像衍正大师视你为最得意的弟子。”他涩然低叹,“我就算满心是你,有些情感也不是我能弥补的。”

    “傻子!”冬禾戳了下他的鼻尖,“你在我心里也是无人可以替代啊。我可不是那以身殉道的圣人,除了治理天下,我还要鸳鸯双栖,花前行乐,不然我这官老爷不是白当了?”

    这位老师喝花酒混赌场过去一样没少干,但杨瑾还是觉得她谦虚了,他笑不出来,只能叹息着搂住她。杨瑾整日校书订文,冬禾喜欢嗅他胸襟上的墨香,他理学在心,却没有读书人的死板,她悄悄沿着他的领衽上移,唇瓣轻擦他的侧颈,呵出的热气在寒夜中分外燥热,杨瑾呼吸一紧,就算她咬断他的脖子他都不会挪一下,更来不及思考内里保守的她怎会如此挑逗,莫不是逛个青楼有样学样?

    “你怎么一动不动啊,是我没有魅力么……”不冬有点泄气。

    “动了也是白动,我才不吃你这套。”杨瑾别过脸,粉红的颈子已经出卖了他。

    两人缠逗着,潘秀溜进小院,冬禾吓得坐直了,“不是让你去睡吗?怎么还在这?”她一向不许府里人守夜的。

    “非常时期,奴婢不能从命。宁王来了。”潘秀回首示意人已到了院外,冬禾眉头一皱,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见她愣着,杨瑾先她点了头,“还不快请?”

    宁王刚从皇宫出来,朝服未换,月辉与树影交织的幽深处显现一道金络缠腰的俊挺之姿,冠带俱全的气势宛如人君莅临臣子府,杨瑾上前一揖:“殿下漏夜前来,想必有事要谈,我去给你们泡壶热茶。”冬禾猛地回神拦他,“不、不用了吧?”

    按宁王礼贤下士的风格这时会出言阻止,杨瑾见宁王不语,大约事关紧要,于是坚持去烧水。宁王坐在对面,冬禾低头摆弄案上的瓷盏,假装他不存在。“内监管事查出孙尚衣与郑王手下见过面,现在皇上已经相信她的死与郑王有关,只是原因待查。皇上面责了郑王,命他料理孙尚衣的后事,但郑王岂会罢休。那个道人……你要小心。”平淡的腔调到了冬禾耳中成了另一番意思,与其说宁王不知避嫌夜里登门,不如说他忙到这么晚还特地来提醒。她终于肯看他,“郑王犯事,皇上正好借机把那个臭道士赶出去,他能拿我怎么样?”

    “不可。”宁王划过一丝无奈,“今年二月都天道人在大兴县开坛祈雨,三日之内天降甘霖,百姓奉为神灵,皇上也不好降旨驱赶。”他顿了顿,“不过,他也借着声势在民间敛财,进而成了郑王的幕僚。”

    “果然!”冬禾怒意顿生,“难怪上个月户部侍郎说,永定门涌进来一批大兴县来的灾民,洛亦坚持揽了这事。”她痛怜,“一到大灾之年,百姓总是容易被蒙蔽,殊不知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五谷丰登哪里是道人之力,分明是他们辛苦劳作之功啊。”

    宁王眸光一动,他是借着不冬的手打压洛亦,破坏朝局的平衡,却没有把她引入彀中的得意,他看透世人,愚弄世人,她却惋惜世人,肯定世人,连他不得不顺着她的话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只要脚踏实地做事,人人都能成为自己的神明。”

    “就是这个意思!”宁王正经起来也真令人折服,冬禾挑挑眉,“修佛就是修心,做一百场法事,也不如把实实在在的好处给老百姓。”

    “你想怎么做?”

    “对抗妖道的只有高僧咯!我好歹跟衍正大师修行那么多年,装神弄鬼没人比我在行!”冬禾笑眸一弯,俏生生的模样牵引着对面男人逐渐想入非非,茶花点缀着夜色,聪明的头脑比绝色的脸蛋更让人心动,宁王想亲近的心像即将沸腾的水,冬禾无意一瞥,那双褐眸如水似火,她慌忙收了笑,扭头看堂屋,杨瑾怎么还不回来?

    沉默半晌,冬禾快坐不住了,宁王口随心动,“听说你数次被皇上留下用晚膳,在乾清宫玩乐宿醉,丝毫没有男女大防,这让本王很怀念去年我们在瑶月楼赌局拼酒的那个晚上,不知能否改日再次邀请太傅到酒楼尽兴一玩?”

    “这个……”她快憋死了,这时杨瑾端着沏开的茶过来,宁王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道谢、饮茶,目光却始终不离对面,直到冬禾猛咳两声,假装呛了风,宁王起身,“那就不叨扰太傅休息了。”他看向杨瑾,“本王与杨府顺路,不如送杨公子一程?”

    “那就……”杨瑾抬手,冬禾飞快扯住他的袖子,“不用了!今晚你就睡太傅府!”

    此言一出,石化的不仅是宁王,更还有杨瑾,宁王迅速平复震颤的目光,未出一言转身离去。

    消失的背影比寒夜还冷,好像真的受了伤似的,冬禾闪过一瞬间的诧异,又觉得可笑,那可是宁王,怎么可能呢?他只不过是觉得她有趣,意存调戏罢了!她转身锤了下傻乐的杨瑾,“喂!你泡壶茶怎么那么久,扔下我和宁王独处,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啊?”

    宁王做了什么她说不出口,但杨瑾也不能一丝防备也没有啊。

    “担心什么?”杨瑾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挠头干笑,“不是你说的,宁王风流成性,拈花惹草,那他定是见惯了艳色群芳,怎么会对你……”

    “你什么意思啊?”冬禾瞪了他一眼,往暖阁走去。

    “不是,我的意思是……”杨瑾追过去解释,多说多错,冬禾“砰”地关上房门,干巴巴地骂道,“你去书房睡!”杨瑾揉着被门框打肿的鼻尖,奇了怪了,不冬眼里的宁王形象这么糟糕么……

    宫里近来频发失窃案,净是些丝帕、钗环之类的女眷之物,因而宫廷邪祟之说方兴未艾。都天道人每日在钦安殿念经,信奉的人越来越多,香火钱也十分昂贵。

    不知怎么,宫里开始传言纷纷,有人说太傅是个阴阳不辨的女人,加上她身量短纤,唇红齿白,因而猜测愈传愈烈。

    有人说先帝被妖女蒙蔽,才会在病重时胡乱加封。

    冬禾对此置若罔闻,只是内阁一帮人听风就是雨,洛党愈发不客气,动辄把文书掷出好大的动静。

    “你要吓死我啊?”冬禾刚打个盹,突然被砚台磕碰声吓醒了。

    “太傅怎么娇里娇气的?从前摇骰子也没见你嫌吵啊。”洛亦埋头润笔,满是嘲讽。

    “比吵是吧?吵死你算了。”冬禾嘟囔着,眼中黠光一闪。

    翌日清晨,文渊阁外殿焚香冲天,“叮叮当当”的法器碰撞声打破紫禁城的宁静。衍正大师盘坐玉坛,身后一百多个迦叶寺僧人,太傅不穿官服也就罢了,今日竟换了件绣着金色万字僧袍混在其中,诵经、唱梵歌,洛党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骂了几百遍“成何体统”。衍正率领弟子日夜诵经,无条件为宫人祈福,无人再去拜都天道人。

    三日后,酉时,朱厚照也亲临道场,衍正进言,东南大兴县时疫刚过,又临寒冬,恐影响京城时运,宜免三年赋税。

    朱厚照以敬重天意为由,当即准奏。

    送走衍正,冬禾和朱厚照走到映月湖畔,晚霞烫红了一池冷水,两人的身影越拉越长。

    “真有你的,连衍正大师都被你诓来,朕看他念经念得嘴唇都白了。”朱厚照摇头笑着说。

    “连皇上都配合演出,这场戏演得值!”冬禾露齿大笑。

    “父皇在世时,最不喜欢那些妖言惑众的道人,搅得人心不宁。”朱厚照放缓步伐,话锋一转,“可大兴县是洛亦的老家,这样一来,他怕是心生怨怼了。”地方税银入库前,少不了打点上官,户部尚书又是洛党,这摆明了是割洛亦的肉。

    冬禾只觉得不可思议,“少鹄说他们家有四十八间客房,他还嫌不够啊?大兴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他家的鸡都多得遭了瘟了!”她越说越气,“请皇上授权与我,让我跟洛老头好好斗个法!”

    湖风吹来,朱厚照眯了眯眼,宫里的传言他不是不知道,一旦冬禾身份被揭穿,不仅先帝名声有损,那些心存不轨的人说不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对付不冬,他又陷入迟疑,“洛亦在朝中根基深厚,不是一朝能铲除的,不如你还是缓缓的来……”

    “谁要铲除他了?”冬禾讶然,不知是朱正变了,还是皇帝的立场让他改变了处事风格。“他是少鹄的父亲啊!我怎么会想置他于死地呢?”

    “是朕会错意了?”朱厚照温润如昨,徐徐笑了,“朕还不是顺着你的意思吗?你要做什么朕都支持你,就是……把握分寸,不要莽撞,保护好自己。”既是君王的嘱托,也是学生的关心,出了这道宫墙,他总对她不太放心。

    “我明白!”冬禾回了一笑,朱正对她有求必应,或许是她想多了。

    从迦叶寺高僧做了法事后,宫里流言平息不少。

    刑部侍郎私下议论,镇抚司太保率人搜查钦安殿,在两名小道士的住处查出赃物,都天道人被赶出皇宫。冬禾听了一耳朵才明白,她的努力是一回事,有皇上的干预流言才会不攻自破。

    内阁大堂里的红袍纱帽稀疏许多,坐得阵营分明,洛亦不在,其中一边少了人,气氛也沉寂下来。唱反调的人少了,众人决策也快了,冬禾看着吏部尚书的空位,目光难甚分明。

    是日午后,冬禾处理完几件阁奏,听人说御花园的菊花快谢了,准备到秋华堂逛逛。出了值房,文华殿鳞次栉比向北延伸,她沿着长廊走,突然门扇一开,被人拽进一间无人的空殿,她后背撞到门框,何人胆大包天,敢在宫中偷袭太傅?她咬牙抬掌劈向对面,不料对方身手更敏捷,一把控住她的手腕按在墙上,又抬脚带上门,看清后她惊呆了,宁王!

    宁王趁她怔愣,搂上她的腰肢贴向自己,埋头封住她的唇,迅速、精准、火热,没有突破她齿关的技巧,只有一腔缠绵热切的厮磨,含住她的唇瓣吮了又吮,他想吻她,只想吻她!拼命的挣扎之下,白玉太傅官印与藩王的秋黄珮绶撞得叮铃作响。

    自从上次去太傅府见她,他就不止一次回想她和杨瑾的花前月下,在他离开之后,他们做了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还是天雷地火房倒屋塌?是不是也像他这样急不可耐,明知道他们还没成亲,不见得那么做,他还是忍不住瞎想,冬禾被捏得手腕发麻,勉强用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肩膀游移,拽住他身后的绶带,一用力,却发觉牵引着他的玉腰带,于是胡乱扯他鬓边发带,扯松了打在翠玉金冠后面的绳结,宁王那么在乎形象,应该不想披头散发的从这里出去吧?

    发髻被扯歪,宁王鼻尖抵着她,气息依然急促,“卿本佳人,奈何掌朱批?”

    宁王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象的嫉妒。

    冬禾用力推他的胸膛,越挣扎触碰就越火热,低喝道:“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本王倒想看看,你怎么个不客气?”宁王一笑,鼻尖贴着她的腮,身躯压得更紧。

    “论武功,我是打不过你,我也没有私养武士和探子,但是论智谋,本太傅不介意以权谋私!”冬禾瞪视着他,一双杏眸冷水漪荡。

    宁王凤眸薄寒,“你是在向本王宣战么?”

    “除非情势所逼!”

    话音一落,手腕上的铁手有了松动的迹象,冬禾顺势抽出手,走开两步背对着他默默揉手腕,宁王眼中寒意愈浓,“四王强势如虎,兴王事不关己,襄王只知花天酒地,如果没有本王尽忠于皇上,这些藩王早已作乱,太傅身处朝堂统摄百官,不会不清楚局势吧?”

    冬禾顿时弱了气势,但不想就这样低头,“郑王是兴风作浪,那也是明面上的,不像有的人行暗地之事,也不见得比他高尚到哪去。”发觉宁王的眼神越来越冷酷,她转身想走,只是宁王怎会放她离开?

    “经历了这么多,你对我,就不能少一些敌意吗?”宁王跨步到门缝前,锁着眉。

    “我不想跟你谈这些。”她冷冷道。的确,宁王在郑王为难她时为她出头,守灵的时候抱她去休息,在六部集体反对她的时候帮她处理国事,帮她去找籽言,借钱给她解无休的困,她不无感激,但感激是一回事,容忍宁王一再放肆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事在眼前,你逃避得了吗?”宁王将她锁在怀里,深深望进她的眸,“你对我,真的没有一丝……”

    奇异的,冬禾没有推开他,只是任由他抱着,轻轻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为什么?”

    “你昏了头吗?我有杨瑾,他是我未婚夫啊。”她不明白宁王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横插一脚。

    宁王冷沉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有想。”不重要么?这些藩王还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冬禾不想激怒他,也不想拐弯抹角,“即便没有杨瑾,我对你也……”

    “好了,不谈这个了!”宁王毕竟自傲,听不下去那几个字,终究放开她,“我来找你,并非存心为了偷香窃玉,只是一见到你,便情难自禁。”冬禾转面不语,避着他投射来的灼光,宁王缓了缓气息,想到今日来的目的,眼神又变得淡然无情,“昨日郑王约洛亦在临仙楼见面,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从之前郑王让郡主到洛府游玩,就知道他们往来密切。你设法免了大兴县三年赋税,算是彻底得罪了洛亦,他在朝为官二十年,权倾朝野威望颇盛,绝不会甘被打压,听说他联合户部尚书、礼部侍郎准备挂冠求去……”

    “有这种事?”冬禾愣了下,冷淡一笑,“既然他不想干了,那就让吏部侍郎邹静顶上好了。”

    宁王终于勾出一抹如愿的笑,只是很浅,“太傅好主意!”

    “不过,从他们交往的情形看,还是郑王主动结交的意图更明显些……”冬禾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让她多想一层的是,宁王如此耳目灵通,可见他的暗桩钉在京城各处,实力也是不可小觑啊。

    宁王瞥了下嘴,抬手正了正王冠,理顺发带,“若是他们沆瀣一气,你预备如何?”

    “当然是……”冬禾戛然一顿,留了个心眼,“管他是人是鬼的,继续斗法咯。”

    宁王不置一词,望着她开门逃遁的背影,目光从犹豫,慢慢冷却、凝结。

    以洛亦为首,吏部、礼部、户部三名尚书到乾清宫面圣,言辞凿凿,请辞致仕。

    朱厚照面露不豫,先前六部不满太傅当政集体称病,还是宁王到文渊阁帮忙,他们才陆续回阁,可这回如何处置,他着实犯难。一阵沉默后,他交给太傅裁夺。

    冬禾大袖一挥,贬洛亦为督查院五品参议,年俸减半!

    洛亦抬头怒视,身后跪着的其他人垂头不言,惊讶茫然!却还是咬着牙,跟洛亦一同领了降职令,好像被贬出内阁是无关仕途的小事。

    临走时,冬禾顺走奉于髹彤高案上的黄金锏,挥舞着出了乾清宫。朱厚照默在原处,眉宇紧绷,谷用碰了下陛下的眼神,又低下眉,听到陛下“哎”了一声,他小声道:“太傅大人总是这样顽皮……”

    “嗯?”朱厚照白过去一眼,眉头又松弛了,闹腾了一早上,或许是有点累吧。

    十月底,是京城南郊播种冬麦的季节,不比江南水稻的水利条件,北方的冬麦需要大量人力来犁地。今年大兴县遭了灾,存粮不足,冬禾通过工部督水与屯田两司下发农具,拨发农慰款,她自小穿州过省,颠沛流离,在员外家帮工,在迦叶寺担水种菜,自从认识先帝,她太久没下农田了,如今扛起锄头也不手生。

    一望无际的田垄,几名穿着耀眼红袍的大官弯着腰松土、上肥,百姓讶异了一阵便各自干活,也无暇管四周御林军把守,巫大勇体格壮实尚顶得住,洛亦和几个文官干了两个时辰就气喘嗬嗬了。

    “你们这些官啊,平时把为国为民挂在嘴上,现在让你们体察一下什么叫民间疾苦,就知道偷懒了!”洛亦屁股刚着在石块上,冬禾捡起一根竹竿指了过去,“洛参议,说的就是你!”

    “你——”洛亦气得眼瞪脖子粗。

    “各位乡亲歇一歇,你们有什么不吐不快的,尽管说出来!”冬禾大声招呼左右。

    众人停下活,互相看了一阵,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我们不知道你们是谁,我只知道官府收的税一年比一年高,外县饿死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原来有个县老爷爱民如子,就因为得罪了上官被调去边关,后来来了个贪官,搜刮民脂民膏,这些事有人听得见么?你们管得了吗?”

    有人牵头,底下的灾民开始七嘴八舌。

    官员们听了,都嗫在那,冬禾悠然的眼光挨个扫过,最后定格在洛亦脸上,“乱加税是户部的事,抓壮丁归兵部管,至于胡乱任免官员……是谁的事啊?”

    洛亦面子下不来,索性闭嘴,冬禾接过潘秀递来一早备好的黄金锏,一抡将洛亦的乌纱帽打飞,洛亦再也忍不住,怒火蹭地窜了上来,“姚冬禾!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先帝黄金锏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别说降你的官,就是砍你的脑袋,也在权责之内!”冬禾犀利冷笑。

    听到“先帝”,洛亦总是心怵,当官可以贪,可以恶,但不能不忠,尤其是对赏他恩遇的先帝。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双髻小姑娘松开母亲的手,捡起那顶官帽掸去上面的泥土,递给鬓发灰乱的洛亦,“老伯伯,帽子给您,田里风大,当心别被吹跑啦。”

    洛亦一怔,缓缓接过帽子,方才干活没流的汗这会儿倒是下来了,“谢谢。”

    小姑娘的母亲笑吟吟地分下竹筐里的梨,“各位大人亲自体察民情,是我们百姓的福气,庄稼人没什么好孝敬的,这是我们家种的秋梨,大家解解渴吧!”

    众官员犹豫,还是接了过来,刚递到嘴边,只听冬禾讥讽道:“还以为你们多金贵呢,吃惯了大鱼大肉,吃不惯这乡村野味,怎么就不知道,老百姓和你们一样,都是人,都是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呢?”

    “哼!”洛亦将梨子丢回筐里,不屑转头。

    冬禾玩味地笑,继续挥锄头犁地。

    半年以前,多名藩王从藩地出兵入京勤皇,一直在城外据守,吃喝拉撒都不是问题,可见诸王京外都有各自地盘。郑王在滨州占了不少兵田,滨州处于水陆要津,运送兵力朝发夕至,最近有一支宁王兵马从南直隶沿山东过境,顺利通过滨州抵京郊,郑王一调查,是他手下滨州守备收了宁王厚礼,连夜打开路障,那名守备闻信提前投奔宁王麾下,宁王那方高调宣称此人得到重用,却没人再见过他。

    宁王坐镇王府等各方消息,不再和自己下棋,虽是独孤求败,却也难免寂寥。书房内点着檀香木供火,又暖又香,宁王在流光白丝绸内衫外面披了暮霞色冬布常服,握着一卷《李清照诗集》,却时不时把目光投向门边,显然心思不在书上。

    徐凌是宁王多年的贴身副将,自然不可能学识浅陋,也是个允文允武之辈,他记得,王妃在世时手不释卷,这本诗集正是王妃最常看的。

    读到“梅定妒,菊应羞,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宁王叹息着阖上本子,语眉婉约似水,最爱的却是那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何其有幸,世上最有胸襟、品性最傲烈的两个女子都被他碰上了。

    若只是碰上,而不能拥有,岂不是人生大憾?

    最近消息多,叶子逐渐不告而入,进门来报:“王爷,太傅不仅贬了洛亦,还让他和几个同党到田里挑粪水,当牛做马,极尽羞辱。今日下午,洛夫人到太傅府闹起来了……”

    “结果如何?”

    “籽言叫来洛少鹄,算是解了围。”

    “这就对了,贬官、罚俸不是最紧要,丢了尊严,父子离心,才会让人走极端。”宁王满意地手指叩动书案,“如何与不冬斗法,接下来就看这位六部尚书之首的本事了。”

    徐凌更佩服主子了,这就是宁王,明明惦记着人家,利用起来毫不手软,但凡洛尚书是个穷凶极恶之辈,现在不冬怕不是被挫骨扬灰了。

    从田里回来,洛亦洗了一个时辰的澡,换了干净保暖的淞江丝布衣裤,是入秋前苏州织造局最早运奉京城的那一批。管家上茶上膳,他毫无食欲,洛少鹄静静走过来,“爹,我知道您心里难受,可是太傅大人做的事,一定有他的用意的。”

    “一派胡言!自从梅龙镇回来,你就变得不学无术,目无尊长,连杨廷和的儿子都知道去国子监混个官职,你看看你!”

    “爹,变的那个人是你!当年您在我这个年纪高中状元,也是为民请命的好官,为了一道利民疏,您可以跟杨廷和据理力争,可是在官场久了,您只知道专权用术,党同伐异,不知道是您的手段,还是已经变成您的兴趣,您的理想何在?本心何在!”

    “混账!”毕竟一代儒臣,儿子的话掴在脸上如何受得住,洛亦手掌微抖,却忍住了甩出这巴掌的冲动。接着,门口轻咳一声,郑王气势威然,笑声先至,“洛尚书,您又动肝火了,本王这里有一副药方,包管您……药到病除。”说罢,童叟递上一盒千年老山参。

    猜到郑王来意,洛亦用眼神逼退洛少鹄,等儿子走了,他气势全无,眼睑微垂,近日他人不在内阁,城外的风吹早动他也了然,掘水垦田,兵力调动,四王摩拳擦掌。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和冬禾权斗的前提是朝廷安稳,局势尚不明朗,他怎好轻举妄动。

    郑王面色骤变,“姚冬禾赶走了都天道人,背后和杨府暗通款曲,联合巫大勇排除异己,如果背后没有人撑腰,他怎么会打击到你?明人不说暗话,皇上任用佞臣,本王认为是该变天了,洛尚书,墙头草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王爷言重了,下官……”洛亦轻颤着,仍一脸发蒙。

    “言重不言重你心里清楚!事成之后,你就是从龙之臣,没有人再能骑到你的头上。”郑王走上前,轻拍洛亦的肩膀,勾起邪笑,“至于那个姚太傅,本王会交给你,任、你、处、置。”

    听到最后四个字,洛亦灰暗的眸光一点即亮,内心旋涡激荡。

    是夜,内阁值房红炬高燃,冬禾从公文堆里抬起头,当值小太监王桂领了个同样穿着茄紫太监服,披着黑斗篷的人进来,那人身形有些熟悉,露出面目,竟是杨瑾!王桂心眼好,遇事有急才,冬禾平日没少赏他,这会儿放人进来便退下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子?”冬禾走过去,刚要嘲笑他,随即被杨瑾捞进怀里,“白天干农活,夜里批公文,想见你一面都难,你可知度日如年的滋味?”

    冬禾何尝不是如此,抬手回抱住他,闭上眼,“我也一样,很想很想你。”

    风雨欲来,闲云野鹤都成了彼此的奢望,唯有深深的理解和懂得,才能抚平这一刻的思念愁肠。

    杨瑾手掌游移,在冬禾腰间摩挲,感受到她的清减,试图纵情的心就软了。他搬了把椅子在冬禾身边坐下,帮她把处理完的公文分门别类,济南灾情、北御瓦剌、广西民变……样样都是千斤重。知心人陪着,冬禾暖得打了个呵欠,到最后一张信笺目光猛地一跳,竟是两个月前递上来的!江西巡抚痛陈,九江、赣州多地政以贿成,剥民皮骨,男丁或徭役或充军,南昌国中之国,极尽富庶,奢靡成风,官官相护,难达天听!

    她一直不敢深想,就说赎回无休的一百万两银子,宁王说拿就拿,当然不是取悦她这么简单,他聚敛财富,招兵买马,这份忠心真得掂量掂量。现在,她不仅没有还钱的能力和打算,还要从宁王口袋里掏钱,既然他把把柄递过来,就别怪她“以权谋私”了!只是想到当时她说这话的情形,冷不丁红了耳廓。

    “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见她愣神、停笔,杨瑾疑惑。

    “没什么。”冬禾低下眉,蘸了墨水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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