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火车站,提着轻重不一行李的游客,在每个角落堆积着。长长的竖条铁轨从站台顶棚下面蜿蜒而出,时不时一条又一条发出轰鸣声,车头冒着白烟的绿皮火车涌出或者驶进。

    贝碧棠提着黑色旅行袋子挤过聚集的人群,还不时张望着,寻找领队。

    她曾经发誓自己此生再也不要坐长途绿皮车,如今却又要为五斗米折腰而折腰。

    可是十五天,五百块钱!旅行的费用一分都不用她出!

    她可以的!贝碧棠这样想着,看到周秋光的瞬间,连忙仰起一个甜笑,朝她挥了挥手,并且用不小的声音喊道:“周老师!”

    周秋光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长裙,挽着一个小髻,优雅知性,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个导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所大学教授中文的教授。

    周秋光笑着将火车票和旅行须知,递给贝碧棠,和善地说道:“碧棠是吧,这是你的来回火车票,要拿好。还有这本小册子,你坐车时看一看,也没有什么要记的。需要注意的事情你老师想必也跟你讲了,我相信她这个老同学给我介绍的人。”

    贝碧棠不住地点头、应声,并双手把东西接过来。

    来国内的外国游客,必定是先转机香港飞上海,再有上海去往旅行目的地。

    虽然桂林作为特殊年月也对外国人开放旅游资源的城市之一,还有一个小机场,但外国游客不能坐飞机前往桂林,只能坐绿皮火车。

    同一趟绿皮火车,但待遇也是不一样的。周秋光作为领队和主要的翻译者,和外国游客坐软卧,贝碧棠只有坐票。

    贝碧棠捏着被剪掉一角的火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将旅行袋放在头顶车架上。

    坐下没几分钟,前往桂林的火车没有延误,准点出发,慢慢驶出大城市。

    贝碧棠坐在车窗边上,看了两眼丰收的庄稼地,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便收回目光,从随身挎包里掏出那本小册子,低头细细地看起来了。

    贝碧棠阅读的速度很快,尽管周秋光说小册子的内容不重要,但贝碧棠还是将自己认为比较重点的东西记在脑子里,最后合上小册子,嘴里喃喃自语,背了一遍下来。

    贝碧棠心里其实挺忐忑不安的,接待外国游客的工作,一个闹不好,出了差错,可是记录在档案内的,要是更严重点,说不定还会被退学。

    想起金灿灿的五百块,她毕业后就可以从家里搬出来,租一个小房子,置下全部的生活必需品,请朋友来做客,然后过一个人的小日子啦。

    贝碧棠的心更加坚定了几分,她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将小册子放回包里,又从包里掏出本汽车制图的书来看。

    十几个小时,太阳从东边已到了西边,晚霞余晖是它留给世人的告别。车窗外,田野里劳作的人们,扛着锄头和浇水桶回家,她们手里还拿着自家地里的菜,也许不是自家的,是同在地里忙活的乡亲给的。

    绿皮火车上,昏黄的车灯全部亮起来,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列车员,推着小餐车,嘴里叫卖着:“有饭卖!哪位旅客要饭?!红烧肉!肉丝雪菜!腐乳焖排骨!……”

    贝碧棠有三块钱的餐标,但她想将三块钱省下来,积少成多,收进自己的银行账户里。

    她起身去接了一次热水,吃着自带的水煮蛋和两根玉米。

    卖晚饭的列车员来来回回了好几次,贝碧棠半点也不动心,她的邻座,是为长着圆脸蛋的年轻姑娘。

    在列车员说了,她这是最后一次来卖晚饭了,她要收工了之后,忍不住掏出钱包,买了一份一荤一素的晚饭,尝尝味道。

    没一会,圆脸蛋姑娘嘴里正塞着饭呢,餐车又出来了,她瞬间傻了眼。

    贝碧棠旁观着这一幕,嘴边忍住了笑意,眼睛却没忍住。

    车窗不够严密,丝丝缕缕的夜风吹拂着贝碧棠秀美的脸颊,她早有准备,拿出一件薄衫给自己披上。

    晨光初现,在金蒙蒙的阳光下,桂林绝无仅有的喀斯特地貌展现到人们眼前。

    蓝色的天,青色的山,绿色的水一同入了画。

    贝碧棠来不及盖上书本,就从专业书中抬起头来,看着车窗外震撼人心的山山水水。

    提着行李下了车,贝碧棠的精神为之一振,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很好。站台上不少提着用蓝色布盖着的竹篮的本地小贩,火车一停下来,她们便围了上来。

    省钱如贝碧棠,也抵不住老谋深算的她们,从口袋里掏出两毛钱,买了两块用芭蕉叶包着的芋头糕。

    安顿好外国游客的周秋光拉着贝碧棠逃出重围,贝碧棠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周老师让你久等了。”

    周秋光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事,我是特地来解救你的,你一个小姑娘可不是这些小妇人的对手。”

    贝碧棠将一块芋头糕递给周秋光,羞涩地说道:“周老师,你要不要尝尝?我买了两块。”

    周秋光没有推拒,含着笑意接过了,贝碧棠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

    两人边走边吃着芋头糕,周秋光看似随口问道:“卖的人手艺不错,还挺好吃的,对了,碧棠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贝碧棠将嘴里的糕咽下去,诚实地回答道:“不贵的,周老师,一毛钱一块。”

    周秋光目光怜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贝碧棠,又是一个被骗的可怜孩子。

    油条才三分钱一根,一毛钱用来买油条都能吃撑了,用来买孩子拳头大小的本地特色糕点,亏!实在是太亏。

    贝碧棠没有意识到正在吃的糕点,价值不菲,那个老阿姨的话还萦绕在她耳边。

    什么一年之中只有这个季节才能吃到,用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芋头做的,一块就要用上一斤芋头啦,贝碧棠深深觉得物有所值,一点也不亏。

    周秋光将贝碧棠介绍给这一批外国游客,贝碧棠紧张地跟他们打着招呼。

    贝碧棠的英语还带着浓重的口音,好在外国人都能听得懂,他们对贝碧棠也很友好,还将随带的零食和水果,分享给贝碧棠吃。

    贝碧棠在这种和睦的氛围下,越来越放松,渐渐地将他们当成普通人相处。

    除了用着英语交流,贝碧棠险些忘了他们是外国人,即使他们有着金黄、深棕、弯曲的头发,蓝色、碧色的眼睛。

    接待的小巴车慢慢地驶入崇山峻岭之间,到了离市中心不远处的旅店。

    一路上下来,贝碧棠了解到,这十几个外国游客不仅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还会说一点中文。她们不是学生就是毕业刚开始工作的年轻人,来自西欧和美国。

    旅店的老板是周秋光的老熟人了,她亲亲热热地跟贝碧棠她们打了招呼,还对着外国人说了,哈喽,中午好,我的朋友们。

    旅店里的其他服务员,对外国人也见怪不怪,她们客气周到,又稀松平常地带着外国人去房间放行李。

    旅店的位置很好,坐落在湖光山色之间。

    贝碧棠的房间在二楼,背靠着湖边。

    从大门来看这是一栋木质结构的三层小屋,上了楼,进了房间,发现别有洞天,房间是竹制结构的,满屋子都是淡淡的竹子清香。

    贝碧棠将行李袋放进竹架子上,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她看着房间里用竹子精编的椅子、凳子、床、柜子、篮子……张开手臂,旋转了几步,旅途的疲惫一下子散去了。

    贝碧棠满旋到床边,伸手轻轻地推开竹窗,窗外是翠绿沁人的湖水,碧波粼粼,偶有飞鸟掠过,鱼儿跃出水面。

    与湖接壤的是一片密不透风的竹林,郁郁葱葱,竹海送风。

    真美!贝碧棠感叹着。

    贝碧棠在窗前站了不长时间,才舍得下楼来,喝上一碗迎客的油茶。

    午饭也早已在后厨备好,吃过午饭后,回房休整了一个小时,贝碧棠这个临时的翻译和小导游就上岗了。

    一行人坐上小巴,前往第一个景点,大名鼎鼎的象鼻山。

    到了象鼻山,贝碧棠才发现外国人在桂林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比国内的外地游客都要多一些。

    接下来几天,贝碧棠有的忙了,每天早出晚归,帮忙拍照,翻译讲解,购物……

    这些外国人体力特别地好,有一个个像个好奇孩童,对什么都好奇,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着贝碧棠解答。

    贝碧棠每晚累到倒头就睡,带来的课本再也没有翻开了,睡前只来得及,记下明天要给外国人解惑讲解的知识。

    贝碧棠戴着一顶宽檐草帽走在队伍最后面,刚下旅店台阶,就听到有人激动喊道:“你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一口地道的本地普通话,贝碧棠顺着目光看过去,就看到身穿休闲的顾望西纵身跳下牛车,拍拍手,远远地对着贝碧棠一笑,然后回头朝着牛车的主人道谢,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两张大团结递给他。

    眼利的贝碧棠欲上前又止步,被坑了!顾望西从再远的地方过来,也用不了二十元,贝碧棠咬着嘴唇,心焦地想着。

    巨大的阴影落下来,贝碧棠微微仰头说道:“顾先生,你也来桂林旅游啊?”

    以顾望西的人脉,稍微打听一下,就不难知道贝碧棠所在的旅行队伍下榻的旅店,所以顾望西照过来了。

    换个新地方和贝碧棠相处,说不定两人的关系有新的进展,最关键的是他顾望西想贝碧棠了,是的,顾望西思念贝碧棠,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顾望西柔情似水地看着贝碧棠微微晒红的脸,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偏头看向好奇的外国人,笑着开朗大方,说道:“我是贝的男朋友。”

    这句英文,没有一个难词,简单明了。

    贝碧棠的脸轰地一声涨红了,目光哀求地看着顾望西,在指控他,你不要胡说。

    周秋光适时出来打岔说道:“碧棠的对象是嘛,我们正要出发去十里画廊,既然你是专程来找碧棠的,不如跟着我们一起去。”

    贝碧棠张嘴解释说道:“周老师,他……不……”

    周秋光眨眨眼睛,打趣说道:“正好我们缺劳动力,可以使唤一下你的对象,碧棠你不会心疼吧?”

    顾望西连忙接口说道:“周老师,尽管吩咐我,我多做一份,碧棠就少做一点。”

    周秋光给了顾望西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对着贝碧棠说道:“碧棠你放心,我这个人很开明的,接触多了外国人,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帮你守口如瓶的。”

    说完,周秋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回到队伍最前面,说道:“出发。”

    顾望西自然而然地站到贝碧棠身边,跟着队伍,并和前面的外国友人聊天。

    贝碧棠嘴笨,贝碧棠哑口无言,贝碧棠眼看着顾望西跟队里的人混成一片,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们是一对。

    十里画廊,竹筏如梭。

    顾望西跃上一张竹筏,回头朝贝碧棠伸出头来。

    贝碧棠默默地跟他对视几秒,顾望西一张薄唇紧抿,他的坚持跟他的下颔一样冷硬。

    贝碧棠缓缓地伸出手来,搭上顾望西的手心。

    两只手接触的一瞬间,顾望西即刻抓紧了贝碧棠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上了竹筏,坐稳来,两人并排而坐。

    贝碧棠稍微一挣,看了一眼撑杆划船的老翁,低声说道:“放手。”

    顾望西犹豫了几秒,见贝碧棠的神色越来越恼怒,才放开。

    贝碧棠有些生气,又说道:“你怎么能那么说呢?”

    顾望西神色气定神闲,平静地说道:“那要不然该怎么说?”

    贝碧棠噎住,顾望西大老远地来找她玩,总不能说是她的哥哥吧,或是同学,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也够给人无限联想的。

    贝碧棠偏过头去,不想理顾望西。

    顾望西并不急去哄人,转头跟船夫搭话,聊天。

    目之所见都是好风光,下一幕比上一幕更美,贝碧棠心里的那一点因顾望西而起的疙瘩,在大自然的山水之下,很快开解了。

    她看到两岸的美景,觉得有些特别美的,还兴奋地指给顾望西看。

    顾望西双眸溢出温柔的笑意,从上往下,看着贝碧棠的乌黑的头顶,再到她粉桃般的脸,轻声附和说道:“是,特别美。”

    竹筏由上往下游,驶入一段湍急的河段,船夫出声说道:“坐稳了,两位客人!我要加速了!”

    贝碧棠抓稳椅子扶手的同时,下意识地去看顾望西,看他有没有抓扶手。

    江水扬起,扑面而来,贝碧棠下意识闭上眼睛。

    下一秒她觉得整个人歪到一遍,并且在不断地下坠。

    这感觉不对劲,贝碧棠张开眼睛,噗通地两声,两人齐齐掉入江流里。

    两人坐的竹椅是用粗绳绑在竹筏之间的,也许是很久没有换过新绳子,或者没有检查过绳子的松紧,贝碧棠和顾望西做的椅子,在急流的冲击下,绳子松开了。

    张开眼睛,贝碧棠看到的就是透明冒着泡泡的水。

    贝碧棠是个旱鸭子,顾望西热爱阳光、大海、沙滩,自然会游泳。他划动四肢,朝四周张望,就看到了贝碧棠,他看贝碧棠的同时,贝碧棠同时也在看他。

    顾望西第一时间游到贝碧棠身边,抓住了她的手,伸手摁住了贝碧棠的后颈,吻了上去,给贝碧棠渡气。

    贝碧棠呆呆愣愣的,看起来像是被吓傻了,一点也挣扎。

    没一会,顾望西就带着贝碧棠,朝竹筏游去。

    两人湿漉漉的上了岸,顾望西松开贝碧棠,从背包里掏出干毛巾和外衣。

    先给贝碧棠披上衣服,又动作轻柔地给她擦脸,擦头发。

    “没事了。”贝碧棠一副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顾望西不由地心疼。

    他看向道歉的渔夫,说道:“我们要上岸。”

    贝碧棠抓住了顾望西的手腕,抗拒地推开他的手,垂下眼睛,低声说道:“先不要靠岸,继续游。”

    船夫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个人,顾望西看着贝碧棠倔强的脸,妥协说道:“按计划游吧。”

    接下来,贝碧棠一直很安静,搂着身上的外衣,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连船夫都看出她的不对劲了,船靠了岸,船夫偷偷摸摸,压低声音对着顾望西说道:“找个神婆给你对象看一看吧,你对象像是被水鬼……”

    顾望西不信这个,他急忙打断说道:“谢谢。”

    十里画廊再美,顾望西也没了好心情,他向周秋光她们解释了一下,还提出让贝碧棠休息,接下来她的工作交给他。

    周秋光看了一眼湿漉漉的贝碧棠,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贝碧棠全程一言不发。

    低矮的街道上,贝碧棠坐在街头的一家米粉店里休息,其余人去逛街购物。

    捧着热米汤喝了一口,贝碧棠深吸一口气,心神回来了一些。

    不敢再回想落水时的水下的情景,她是怕了,倒不是怕死。

    也不是因为顾望西的吻,在床上,两人不知道接吻过多少次,何况那是为了给她氧气,因为渡气脸红心跳,大可不必。

    那是因为什么?贝碧棠浑身一冷,觉得自己踩着红线了。

    意识到落水的瞬间,她不是挣扎、恐慌,而是去寻找顾望西的身影。

    贝碧棠放下鸡公碗,捂着自己的脸,掌心微热,叹了好长时间的气。

    等顾望西他们回来,贝碧棠的神色已恢复如初,她对待顾望西的态度照常。

    顾望西只关心贝碧棠的身体,从贝碧棠那张娴静又活泼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来。

    回到旅店,周秋光欲言又止地朝着两人说道:“那顾同志住在哪里?”

    意外地,贝碧棠先顾望西一步说道:“周老师,他可以在我房间里打地铺。”

    话音没落地,顾望西的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打地铺?这简直是欲盖弥彰,周秋光笑了笑,说道:“那我不管了,碧棠,顾同志是因你而来的,你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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