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非鱼一身反骨,惹得豪强大户厌恶。郦问衡恨不得当场处死她,可碍于太子那两眼,只能按下不表。

    争鸣台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太子却神情莫辨、未评一言。郦问衡不知是他爱好变了,还是荔城才俊没有一个能入其青眼。

    没一会儿,太子起身离席,黄氏连忙叫郦之清和郦之宁随侍左右,庄非鱼只好跟在后面,看着太子四处悠游。

    北山鄢容貌俊美,清贵凌冽,所到之处无不屏息惊叹,有些大胆的姑娘捂着脸,将花赌来掷到他面前,害羞跑掉。

    他倒也不生气,温文尔雅的样子,姑娘们越发大胆,有一个不慎将花掷到他衣袍上,黑甲卫拔刀欲治罪,也被他制止了。

    走到赌花台,听观主讲解赌花之法时,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疯女人,抱着襁褓跪在北山鄢面前。

    “民妇状告城主郦问衡侵吞赈灾粮,屯田蓄奴,致百姓家破人亡。”

    疯妇神色癫狂,磕头如捣,没一会儿就磕出血痕。

    郦问衡勃然大怒,挡在北山鄢面前疾声怒斥:

    “荔城二十年内都没遭过灾,我何时侵吞过灾粮?来人,把这个疯子叉出去!”

    北山鄢面色一冷,两名侍卫亮刀,无声挥退郦问衡的动作。

    “臣一时失态,请主子恕罪。”

    郦问衡不甘地后退两步,面带惭色。

    “细细道来。”北山鄢沉声道。

    女人抬手抹了把脸,捋顺头发,露出清秀貌美的面容来。她打开襁褓,里面包了几个泛黄的账本。

    “禀大人,民妇本是程家寨寨主程元曹的女儿。两年前,鄢州水灾,朝廷拨的赈灾粮从荔城经过,郦问衡便打上粮食的主意。他遣人找我父商议,等这批粮食进入程家寨附近,就和程家寨联手拿下这笔赈灾粮。”

    “我父虽是土匪,可也是土生土长的鄢州汉子,他一口回绝郦问衡。郦问衡怕事情败露,调集兵力连夜剿匪,灭我程家满门。”

    女子有些哽咽,她翻开账本,拿出书信,双手呈上。

    “这就是郦问衡和我父的书信来往。灭程家满门后,他的兵卒伪装成土匪,等粮食一出沧州,便打着程家寨的名义杀人夺粮,到鄢州高价卖出,再低价买田。鄢州一切由郦问衡的远房堂侄郦昶主事,郦昶在鄢州化名李昶,我包裹里有他卖粮屯田的账本。”

    “大胆刁妇,你拿个假账本妄图糊弄大人?”

    郦问衡厉声喝斥,面向太子跪下,满脸愤然:

    “大人,臣冤枉啊!微臣素来为人刚直,不知暗地里得罪了谁,在大人面前如此诬告。”

    他深深顿首,借余光瞥了一眼妇人,眼神冰冷至极。

    他的管家见状,立刻大声开口:

    “此女子倒是有些面熟,小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小人前几日去青楼楚馆,陪侍的女子似乎……”

    “莫非是钱没给够,怠慢了人家?”

    郦问衡的随从接上一句。

    此话一出,围观男人哄堂大笑,带上几分心照不宣的暧昧下流。

    攻击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打成□□。

    女人成了□□,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最狡诈的人物了。□□嘴里没一句真话,告的状,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让女人变成□□也很简单,随便一个男子在大庭广众下造上几句谣,说上几句下流话,围观男人自会帮你宣传。不消几日,这个女人就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郦问衡的侍从深谙此道。

    他们知道,流传最迅速、最广泛的永远是男女那点事。

    城主侵吞赈灾粮,远不如城主管家嫖妓没给够钱有话题度。

    几个侍从三言两语转移话题,那妇人却陷入无法自证贞洁的漩涡。她心中绝望至极,癫狂地扑向郦问衡,甲士连忙拦住,两三下制服女子,将她踩在地上。

    女子满身灰垢,披头散发,双目血红瞪着郦问衡,嘴里嘶喊:

    “郦问衡,你个畜生,你不是人,程家寨五百口人都在地府看着你,等你死后吃你肉喝你血!”

    见她疯狂起来,郦问衡心下一定,无奈地叹息一声:

    “大人,这分明就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怎么能信呢。”

    “是城主侵吞灾粮,还是疯妇诬告,等调查清楚,吾自会给百姓一个交代。”

    北山鄢似笑非笑,望了一眼郦问衡,又垂眸看了一眼疯女人,吩咐黑甲卫:

    “带走。”

    郦问衡神色慌乱一瞬,又很快平静下来。他两手加额,对太子离去的方向深深叩首:

    “恭送大人。”

    一场盛大的节日,以繁华熙攘开场,却虎头蛇尾,草草落幕。

    郦问衡回府后,黄氏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递给他茶水时,郦问衡双手颤抖,几乎接不稳杯子。

    “殿下回来的时候,还夸赞宁娘鬓间的花美呢。”

    黄氏握上他的手,给他力量。

    “当真?”

    郦问衡希冀地抬头,眼神又沉重地落下,

    “让三姐晚上备些甜点,给殿下端过去。”

    “唯。”

    黄氏重新端起清茶,送到他手边。

    郦问衡拿住茶杯,正要往唇边送,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放下杯子,回握黄氏的手,眼神爆出亮光:

    “你将宁娘夸赞殿下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黄氏有些不解,但还是照说:

    “殿下回府看见三姐,问‘你鬓间的,可是彼岸花?’

    三姐答‘应当是。’

    殿下说‘彼岸是接引生死的花朵,花甚美,寓意也好。’

    说罢就离开了。”

    “接引生死……”

    郦问衡咀嚼几遍,猛地站起身来,对黄氏道:

    “这话莫不是说给我听的?”

    黄氏满脸疑惑:

    “这……妾身不解。”

    “接引生死,是不是殿下暗示我投靠于他?依附则生,悖逆则死,端看我如何选择。”

    “家主如此说来,倒也有些道理。”

    黄氏点点头。

    郦问衡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转身就要去求见太子。

    到了玄都苑,太子詹事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

    “在主子面前闹出这等笑话,啧啧啧,郦大人好手段。”

    “是卑职一时疏漏,竟叫他人钻了空子,还望大人美言几句……”

    郦问衡心中一跳,连忙掏出小黄鱼,奉承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年岁不大,收钱倒是熟练。他接过小黄鱼,塞进袖口,进去禀报一声,便引郦问衡进去。

    郦问衡到后,看见太子正把玩着一枚清凌如玉的火折子。

    他不急申辩,反而笑言:

    “我荔城有一匠人,所制火折能保存半年不灭,大人若是喜爱……”

    北山鄢唇角带笑,睨视他一眼。

    太子詹事随后笑骂: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不是凡间之物。”

    “这……”

    郦问衡懵了一瞬,试探发问:

    “莫不是车城风禾上仙留下的至宝?”

    “还算有见识。”

    北山鄢随手一掷,火折子咕噜噜滚下桌,吓得随侍赶忙去接。

    郦问衡心中一颤,禁不住暗骂:

    天杀的车城城主,为了献媚太子连镇城之宝都不要了,怪不得殿下看不上他的布置。

    随侍将火折子捧好,装进锦盒中呈到太子手边,太子瞥了一眼,道:

    “这火折子也没什么意思,告诉车帆,心意我收下了,东西让他拿回去吧。”

    随侍称诺,捧着盒子告退。

    见到这一幕,郦问衡有些意动。

    他荔城也有法器啊,老祖留下的阴阳宫灯虽是残品,可也比什么火折子级别高得多。

    可宫灯是立城根本,灯在城在,灯毁城亡。兹体事大,怎能轻易拿出供取乐之用?

    念头只转了一瞬,太子慵懒地摆了下手:

    “那女子已经移交给沧州州牧了,若要申诉便去寻他。”

    “诺。”

    郦问衡松了口气,低声告退。

    看来,太子殿下只是来游玩的,无心理会政事。

    这批赈灾粮他拿了一半,另一边尽数孝敬州牧了。两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必担心会被严查。

    太子詹事出来送他,不经意间感叹:

    “车城城主真是好运到,叫主子赏玩几下火折子,就换来一尊州牧之位。”

    “什么?州……州牧?”

    郦问衡惊到失语。

    “是啊,青州州牧乞骸骨,接任迟迟未定,现在看来,八成归这车帆了。”

    车城不过蕞尔小城,车帆一介小人,他也配当州牧?

    郦问衡又酸又妒,咬着牙回到主苑。

    *

    天色将将黑,郦之清借口困乏,支开庄非鱼,一个人偷偷来到郦之宁的房间。

    郦之宁正坐在镜子前梳妆,欣赏自己的绝世容貌,见郦之清过来,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就当打招呼了。

    “我愿意把眼睛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郦之清直奔主题。

    “哦?”郦之宁惊讶地转身,

    “什么要求?”

    “你以后别再针对我的丫鬟小鱼了。”

    “我什么时候针对过她。”

    郦之宁心虚地移开眼睛。

    “我看见你跟周家二少爷说话了。”

    郦之清劝她,

    “那周二不是好东西,你不要再与他厮混了。”

    “你一个庶女,还真把自己当姐姐了?”

    郦之宁脾气上来,抬起手就要扇她。

    可一想到郦之清的眼睛,又忍了下来,作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好吧好吧,我不跟周二玩了,以后躲着你那丫鬟走。来,你再对着镜子说一遍:我郦之清甘愿将双眼换给郦之宁。”

    郦之清照念一遍,瞬间,她感觉眼睛一涩,妹妹脸上就变成自己那双丹凤眼。

    她急忙趴到镜子前,看到自己变成妹妹原本的杏眼。许久,她转过身来,神情不解:

    “美貌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的好姐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郦之宁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美貌重不重要,你应当比我清楚吧。这些年你靠美貌得了多少东西?同是郦家女儿,你出门人人争相讨好你,我就处处惹人厌,我可是嫡女哎。你还记得你的闺友吗?那个高双双,嘲笑我嘴巴大得能吞下一头牛,转头给你捡帕子,这辈子还没人给我捡过帕子。”

    “换了脸后,你猜我收到多少人的爱慕?光是香囊,就有二十多个!”

    郦之宁掰着手指,笑得勾魂夺魄,郦之清悲哀地望着那张认不出本来面目的脸:

    “收手吧,邪魔歪道只会害了你……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她抓住郦之宁的手,满脸惊疑。

    “你别管我,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

    郦之宁一把甩开她的手,叫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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