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砰!

    侍英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

    伏在这狭小、逼仄、幽暗的方寸之地,死亡的阴影比夏日骤雨前的乌云更快地向她逼来。直到此时,她才突然意识到活着是一种选择,不是理所当然般的常理,是一种侥幸,不能肆意妄为地挥霍!

    侍英屏息凝神,甚至不敢过重的呼吸,生怕微小的异动引来两人的注意,只能咬紧牙关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着验证她的选择和运气的时刻。

    屋外的惊雷一声接着一声,似乎要震聋人的耳朵,屋内的烛火已经全灭了,两座铜制烛台歪倒在地上,被狂风吹得咔咔作响。

    只是灵堂中央的这两人谁都没有理会,就着照彻天地的刺目白光,他们围着这副巨大的黑漆素棺,一寸寸检视棺内。

    这是一副三重棺。除了素面的乌木外棺之外,内部还套着一副朱色彩绘锦棺,以朱红色的颜料涂作大地,用金银丝线描绘菱形云纹,云气之间互相勾连,隐约有一株巨大的青色树木,扎根至棺木的中央,九根枝桠长长地伸向四面八方,亲密拥抱着整具棺木,枝桠的顶端正好搭上棺材的边缘,镶嵌着九只鎏金镂空铜铃,没有铃舌。

    九只铜铃围绕着的内棺已经是正常大小,外髹黑漆,再用雪白的帛束层层缠绕棺体,每层帛束之间贴着鸟羽,层层缠绕包裹,极为繁复美丽,而棺内人就如同在云气包围的神树顶端所诞生的披羽之人。

    年轻郎君扶住内棺的边缘,睁大的瞳孔内倒映着棺内之人的身影——

    那张熟悉的面容此时被惨白的阴影所笼罩,泛着青气的额头、眉毛和双颊上还能隐约看到往日明媚妍丽的风采,但乌黑的嘴唇隔开了死者与生者的世界,尤其是那段秀美的脖颈留下的横切状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倾吐着冥界的气息,森冷,晦暗,被割断的青色筋络和粉色肌肉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中,边缘的皮肉翻卷,泛着乌青。

    美与丑,生命与死亡,仿佛同时在这样一副身躯作画,让人忍不住细看、再细看。

    他看着看着,不觉更加痴迷,眼前的那道致命的刀口仿佛紫色的嘴唇,裂开后,深处有鲜红的舌头团团蠕动,又变幻成漆黑的眼珠,突起的瞳孔里倒映着脸色苍白的青年......

    “郎君!”

    仿佛冥冥之中的一记响鞭,被老者提醒后他才回过神,此时整个上半身都快跌进棺材里了,急忙双手撑住棺盖,直起身体,收回眼神,不敢再看一眼。

    对面的老者垂头看向地面,低声道。“娘子,得罪了!”

    喝断了年轻郎君陷入的魔障后,老者已然成为了两者之间的强势方。他用一种沉静有力的语气,指挥郎君将麻绳抛上灵堂的横梁,穿过棺壁四周的铜环,将整幅羽衣内棺抬了起来。“慈棺落地为不舍,凶棺落地为不甘”,而将绳子另一端牢牢绑在灵堂四周的柱子上后,悬空的亡者尸身离开生人的视线范围,再也无处施展自己的业力。

    接下来两人仔细摸过了三重棺的每个角落。内棺没有、锦棺没有、黑木漆棺也没有,甚至被丝帛和锦缎包裹的软垫、盛放明器的暗格都被一寸寸摸过、撕开、检视。

    可是没有、没有、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屋外雷声大作,狂风呼啸,暴雨倾盆,灵堂内纸钱纷纷扬扬,血水翻涌,时不时亮起的闪电像给每个人的脸上刷了层白漆,倒让灵堂内的活物和死物都别无二致了。

    “怎么可能......”连一直胸有成竹、气息沉稳的老者也忍不住喃喃自语。

    两人望着空空如也的棺内,实在想不通到底哪步出了错,莫非门外的护卫们听到的那声响动,真的是巧合?

    沉吟半晌,默默无言的两人站在灵堂内,彼此对视。

    “时辰不多了,请西陵圣母吧。”

    豆大的雨点还在下,只是声势渐消。

    团团乌云间渐渐透出些亮光来,那是月亮伸出的手。那些银色的丝线伸向每家每户洞开的门窗,翻倒的篱笆和栅栏,以及空无一人的床头榻尾。鸡鸣狗吠,炊烟了了,儿童嬉闹、邻里交通谈笑之声全都消失了,徒留满地的浓稠月光,在村中央黑衣守卫披挂的甲片上折射出光亮。

    位于桑梓村中心的灵堂大门是敞开的,敞开的门户后是跪坐的老者,和他身旁站立的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郎君。

    老者的面前放着三只圆肚大瓮。

    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拇指夹着一粒乌黑豆子,停在半空,很快黑豆似的表皮突然开始蠕动、裂开,伸出八只带着粘液的细长肢体,尖锐的口器分分合合,凶恶的试图啃咬困住自己的指尖,还没成功就被丢进了漆黑的瓮中。

    “呜呼!万千门户,家室倒悬。觳觫长足,寻网求食。虔诚祭拜,利在昏夜。”

    又捏起一块布满六角形孔洞的褐色块状物:“嗟乎!金翼使,唯贞之明族,策名之羽属!望君察吾之忧,应吾之所托,蓬转飙迥,响迅风雷,千山寻遍,捉得恶客!”放入第二只瓮中,合上盖子,封好。

    最后一只大瓮被放置于门槛附近,正沐浴在水银般流动着的月光中。枯瘦的手指捻起灰色的燕卵,轻轻摩挲,放入瓮中,口中念诵道:“含气须变,依于宇堂。得风乃化,翼翅舒张。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护我周全,后必还之!”

    至此,蜘蛛、蜂巢、燕卵均着于器中。

    换了衣服、藏在棺材前那群死尸中的侍英,虽然听不清老者压低声音后念叨的咒语,但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着实让她心惊肉跳。

    事到如今,那两个陌生人的表现越来越像信奉着不明邪教的疯子,无论是割喉放血的残忍手段,还是发疯似的翻开棺材板,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更别说,他们在言语中对于人命的轻贱和对“西陵圣母”的崇拜简直满溢而出。

    此时对着几个坛子鼓捣不明物体、还念念有词的诡异举动,简直太像隔壁国恐怖片中经常出现的邪教教徒了!

    不会真的召唤一个邪神出来吧......侍英心里发紧,身体渐渐紧绷起来,时刻准备应对越发险恶的局势。

    此时的仪式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

    老者割破指尖,将鲜血画在三只容器的封口处,随即微微偏头示意斜后方的郎君上前。

    不知为何,看到布满鲜血的黑色瓮口逐渐漫出的浓雾,年轻人几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只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一把古朴的短刀,割破手掌,又解下腰间玉印,手腕翻转,低头双手托住带血的刀具和古朴的印章,恭敬地递给老者。

    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本不应对着出身寒门的老幕僚行礼,但刚刚被其一语喝破了迷障,又受此时沉凝鬼魅的气氛所摄,不禁多了几分恭敬和畏惧。

    老者见此也起身还礼,安慰道。“这把昆吾切玉刀,乃是先秦时期楚巫祭祀神灵时,用于宰割人牲的刀具。削骨如泥,锋利无匹不说,还具备一丝神性,被族中奉为至宝。以此物作为此次祭祀的礼器,再加上这枚象征李氏郡望的印章,以及李郎君作为嫡枝子弟的血脉,足以暂代此地山君之职。

    待郎君掌握权柄,即可用这三只被封印的大瓮作为第一份大礼,召唤圣母的化身降临,再以抱犊山之君的名义奉献那些被捆在牲畜棚里、还活着的野人。虽然这些人血脉低贱,但胜在数量众多,如此充沛的血气......呵呵,必然可以取悦圣母,揭开青箱的下落。”

    年轻郎君捧场的附和了几句,眼看着瓮中涌出的浓雾越来越多,却话头一转。“西陵圣母的分身是何等尊贵之躯,如今竟要践临贱地,不知可有避忌之处?”

    避忌?

    老者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李氏子在担忧自身安全呢,微微一笑:

    “还是郎君思虑周全。西陵圣母乃妙仙真宗教所供奉的道法之宗,自天地之精神、阴阳之灵气中所化,神无所不通,形无所不类,知万物之情,晓众变之状,为仙乘中之无上上乘。献祭完村中众人之后,圣母必然欣悦,郎君即刻以青箱问之。只问一句,不可多问!

    再者,请神一道,难的不在于请求神降,而在于“送神”!好在圣母的性格在真宗教诸仙中颇为克制,只要供奉的牺牲足够,饱食血气之后即会自行离去。获得青箱的下落后,郎君便可以抱犊山君的名义,再献上方圆半里山内所有生灵的血气,当令其满意了。”

    老者见对方仍有踌躇之色,干脆捧着手中沾染了对方血迹的玉印和短刀,以目示意道:“郎君出身家族嫡枝,临行前又获得家主的承诺,因此可以凭借嫡脉的血统和李氏玉印代表家族。再加上我施行的秘法,将百年来所有李氏族人积累的名望和功德汇聚至郎君之身,趁势窃据抱犊山的权柄。而一旦暂代山君之职位,郎君便是此地名正言顺的主宰,口含天宪,足以获得与圣母对话的资格。

    郎君放心。只要身处抱犊山的地界,纵使圣母亦不能违背抱犊山君的意愿!”

    直到老者的话音落地,年轻郎君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下来,恭敬拱手。

    老者亦松了口气,盯着眼前已经漫出三四丈左右的黑色浓雾,口中反复念诵:

    “今日吉良,非用他故,但以李氏子侑,当来下归蒿里。

    神归三天,身归三泉,各有丈尺,谨奉禁忌。

    韩赵故地,山精地灵,咸当奉板,开示故人道地。

    如天曹神比,若有禁呵,不承天法,依玄都律治罪。

    各慎天宪,明果奉行,急急如泰清!”

    话音刚落,半空中顿时涌出大量白雾,仿佛冥冥中裂开一道巨口喷吐云气!

    老者立刻抓住郎君的右手趁机伸入那道虚空裂缝之中,嘴里不断小声念叨着“抱犊”、“抱犊”。

    年轻郎君只觉得手臂如同在寒冬腊月浸入凉水,冰寒刺骨,只得咬牙支撑,努力从那些散发着寒气的云隙中分辨迅速闪过的一个个金色的地名。可惜那些字舒展身躯、勾连笔画,小飞虫般四处乱飞,任他眼睛瞪大,额头冒汗,怎么也抓不住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名字。

    “静心!”被猛然攥紧的手臂上传来的痛楚让他迅速清醒。

    青年眨去流入眼眶中的汗珠,凝神细看那一线天地中流动着的蚂蚁般大小的山川河流,转动的眼珠滑过无数个光华流转的小篆,突然抬手,死命攥住其中一点金光,那感觉仿佛握住了炙热的太阳!

    掌心处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力,迅速驱散了原本包裹着手臂的寒意。这温度仍然在节节升高,很快变得灼热、烫人。无数声音、文字和画面从自那个金色的名字中喷涌而出,带着炙热的温度冲进他的脑海

    ——阳光下散发着青草芬芳的山坡,被暴雨和狂风捶打得凋零满地的草木,潺潺溪流中跃动出箭簇状的鱼群,还有林间每日每夜都在进行着生死竞逐的捕食者和猎物......

    随着无数奔流涌动的画面闪过,恍惚间他的身体无限拔高拉长,巨人般的身躯自抱犊山的山体中破土而出,睁着日月般大小的巨目,低头看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所曾经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未来发生的一切。

    “这是属于山的权柄啊啊啊啊啊啊!”

    大权在握令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仅仅一个呼吸间,以山君的视角俯瞰世间,那种天地之间除我之外、皆为蝼蚁微尘的感受就已经令人上瘾!他低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老者的脊背,沸腾的脑海中,飞快地转过用秘术坐实抱犊山君之职的念头。

    老者恭敬地低下头,跪在地上深深俯身,行跪拜大礼。

    额头压在布满皱纹的手背上,整张脸埋在交叉的双臂中,老者如同一根弯折的竹竿,深深地俯下脊背,维持着叩拜的姿势,任如何呼唤都不抬头。很快,头顶降下的疑问中就掺杂了不耐,这种烦躁又转为愤怒、迷茫,最后生成不可遏制的惊惧。

    “时辰已到,为何还不开始召唤圣母?前两步完成,还不赶紧进行仪式的第三步!

    赵公、赵公?

    赵薄!”

    赵薄深深地低头,掩去心底的叹息。

    没有第三步。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知道此次降神仪式已经完成了。

    李氏家族向天地祷告,为西陵圣母奉上族中血脉最纯正、地位最尊贵的祭品,以期获得上神的垂青。

    赵薄没有说谎——“只要身处抱犊山的地界,纵使圣母亦不能违背抱犊山君的意愿”——这句话也没错,可惜李郎君只是暂代而已,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

    这份抱犊山的权柄只能加重这个祭品的份量而已。

    这是赵郡李氏献给西陵圣母的第二份大礼。

    口中呼喊不停的李郎君骤然失语!

    他发现灵堂外的雨点还在滴滴答答地流动,可是风声、雨声、草木摧折的簌簌声以及门外甲士们缓慢低沉的呼吸声,却不知何时被挡在了灵堂之外,室内涌动着奇异的寂静,月光匍匐在脚下,映衬出他惨白的面容。

    一只青色的手臂自他的脑后伸出,围住脖颈,如同柔软滑腻的蛇,慢慢卷起整个头颅。

    面对某种极大的恐怖,求生的渴望让他死死咬住牙齿,不肯顺着这股力道抬头,握着腰间印章的手指骨节泛白,身体紧绷到僵直。

    可是两只眼珠却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上转动。

    漆黑的瞳孔里倒影出一张人脸——青面,乌唇,探出森森白齿。

    祂从头顶的梁柱中倒立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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